金吾不禁,長夜未明 第135節(jié)
張行簡眸子一凝。 但是孔業(yè)當然不會將話說完,孔業(yè)冷笑著看這個天之驕子。 他與這個人斗了這么多年,與張家敵對了這么多年,他沒想過自己的敵人,從張容變成張行簡后,自己仍然贏不了全局。 張家人、張家人! 張行簡殺了自己又如何! 孔業(yè)惡毒地留下最后一句:“你們張家的郎君,都是瘋子?!?/br> 孔業(yè)便這般咽了氣。 張行簡目光平靜地伸手,推開死人拉著自己的手腕。張行簡站起來,轉(zhuǎn)身面朝軍營中跪著的軍士、站著的軍士。 他開始發(fā)布他的命令:“搜查孔業(yè)寢舍與書房,所有有字的都給我查??讟I(yè)間離官家與帝姬,涉及謀反,爾等迷途知返,此時正是立功之時。 “豎白旗,結(jié)束戰(zhàn)爭,向?qū)Ψ竭f出和書。告訴帝姬,告訴博容,我代表中樞,要與他們談判。官家沒有想殺帝姬,一切都是孔業(yè)挑撥,官家讓我代他,迎帝姬回朝。 “這場荒謬戰(zhàn)爭,持續(xù)下去會死更多無辜百姓。帝姬若心系無辜者,當停下戰(zhàn)爭。為了天下黎民,請帝姬接受談判?!?/br> 他向衛(wèi)官頷首:“大致內(nèi)容如此,代我寫和書,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告訴他們,我即刻前往益州軍,求見博帥與帝姬。” 衛(wèi)官們連連點頭。 戰(zhàn)爭是孔業(yè)要發(fā)起的,是沈家想當功臣。最下面的軍人,哪里知道上面那些人的心思?他們根本不明白為什么要殺帝姬,什么沈五娘子當皇后……跟普通百姓有什么關(guān)系? 他們不在乎是孔業(yè)做宰相,還是張行簡做宰相。誰讓他們信服,他們便跟隨誰。 只是聽命令的軍人們,有人露出為難神色。 張行簡察言觀色,溫和問:“怎么?” 那將軍問:“我們豎白旗,對方就會停手嗎?我聽說,這一次對面的將軍是沈青梧……那女子可和一般人不一樣,在戰(zhàn)場上,她就是瘋子?!?/br> 沈青梧。 張行簡琉璃一樣的眼珠子微微顫一下。 他袖中手臂聽到這個名字就一陣痛意。 苗疆小娘子為了讓他清醒著站在這里,日日跟在身畔為他扎針。針是越用越多,張行簡卻明顯感覺到痛意越來越難壓制。 張行簡語氣卻平靜:“她是瘋子又不是傻子,難道她聽不懂人話嗎?該如何做,按照我的命令去執(zhí)行便是?!?/br> 張行簡背過身,讓他們?nèi)?zhàn)場,自己打算去孔業(yè)的房舍找一找線索??讟I(yè)臨死前的話,給他心中添疑,他不能放任不管。 但是張行簡走了兩步,又停下來。 天幕灰蒙蒙,雨絲如簾,清霧彌漫,山林如畫。 跟著他的死士:“三郎?” 張行簡下巴一點點繃起,袖中手一點點握拳。 他轉(zhuǎn)身,走向軍人們散去的方向。 他眼眸漆黑:“我去會一會沈青梧?!?/br> 死士們默然無話。 -- 戰(zhàn)場不是孩童游戲,上了戰(zhàn)場就是你死我活之局。 沈琢只是沒想過,有一日,他面對的敵人,會是他的meimei,沈青梧。 他從沒想過,那個被關(guān)在黑屋中的小女孩,那個習武都要靠偷看偷學的小女孩,有一日,會帶著千軍萬馬,會得到統(tǒng)帥信任,與自己在戰(zhàn)場上狹路相逢! 沈琢自小接受軍法教育,自己學怎么排兵怎么打仗。 沈青梧怎么和自己比? 沈琢甚至想過,如果沈青梧輸了,成為了俘虜,自己該怎么面對這個meimei。 是要背著孔相,偷偷放走沈青梧嗎?可若是放走了,他怎么跟身后的軍人們交代? 上了戰(zhàn)場,沈琢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多了。 一只軍隊的士氣受主將影響,排兵布陣由主將親自cao持。沈青梧或許在生活中一貫稀里糊涂,但是戰(zhàn)場便是她的棋盤,是她的主場—— 無論持白子還是持黑子,只要你下一子,沈青梧必然跟隨一子。 不畏死不畏生,她本就悍勇,骨子里的瘋與野,讓敵人面對她往往戰(zhàn)栗。 何況她有博容親自教。 長年累月地教,教她下棋,教她對決,教她誘敵,教她計謀。 她不再是幼時那個一直坐在黑屋中、等待兄長將她救出去的小女孩。 她已經(jīng)學會自己劈開那扇關(guān)著她的門,踹開那圍堵她的墻。她自己一步步走出去,走上一條血雨腥風的路,從不回頭,越走越遠。 “哐——” 長刀劈中馬腿,馬身熱血噴涌。馬腿跪地,轟然倒下,馬背上的沈琢被連累得在地上翻滾兩圈,感受到身后緊隨的獵獵寒風。 沈琢狼狽地在泥水中翻身,手中握槍向上抵擋,兵器撞擊濺出的火星子在他眼中炸開。 火星后,是沈青梧冰雪一般的眼睛。 她與他一樣,穿戴主將鎧甲,臉上被血弄臟,眼睛中沒有絲毫怯意,只有冷漠。 長年累月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讓她成為一個合格的軍人。 不再只會單打獨斗,不再只是魯莽地用著不合適的招式與敵人用命拼。學會技巧的沈青梧將沈琢牢牢壓制,兩方對決,沈琢反而開始處于下方。 沈琢咬牙:“沈青梧!” 他另一手橫劈而起,在沈青梧擋招時,他翻身躍起,長、槍挑向她。沈青梧同時迎戰(zhàn),大刀濺上雨絲,白亮如晝。 沈琢:“帝姬成了叛軍領(lǐng)袖,益州軍成了叛軍,朝廷遲早會緝拿你們!隴右軍已經(jīng)出動,大周其他軍隊總會知道這場戰(zhàn)爭。 “官家想做的事,你拿什么抵抗?你跟著博容是沒有前途的……不如認輸,跟我回家。我向爹求情……” 沈青梧偏臉,躲開凜冽殺招。 她打斗時不與對方廢話,沈琢喋喋不休地誘哄她認輸,她一聲不吭,只用心壓制他。 周遭千軍萬馬的對決,地上那與雨水混在一起的尸體,哪個會停一停,聽沈琢講這些廢話? 三五十招后,沈青梧一刀橫在了沈琢脖頸前。沈琢被壓在地上,這個英勇的女將軍一道手肘之力,就卸了他手臂,讓他動彈不得。 沈青梧用刀背抵著他,這才開口:“兄長,不如你認輸,我向博容求情,饒你一命,效忠帝姬?!?/br> 沈琢喘著氣,目中一瞬間浮起羞怒與狠厲之力。 他大喝一聲要掙脫,沈青梧一掌劈下,再次壓住他。 雨水沾在她睫毛上。 臟污沾血的臉上,連眼睛都是冷血的,只有這雙睫毛,能讓沈琢看到一點女孩兒曾經(jīng)有過的怯懦、無助…… 沈琢喘著粗氣。 沈青梧:“覺得我羞辱你了?你有尊嚴,我沒有嗎? “被自己一貫施舍的人反過來施舍,覺得不甘是嗎?你當然是好心,可我也是好心。怎么你能勸降,我就不能勸降你? “兄長,我與你一樣——你是將軍,我也是?!?/br> “當了這么多年的將軍,怎么還敢小看我? 她道:“戰(zhàn)場之上,誰和你稱兄道弟,誰和你做兄妹?” 她擒住主將,戰(zhàn)局就要贏一半。她與沈琢抵著勁,想干脆將沈琢敲暈,她聽到了鼓聲。 沈琢也聽到了。 沈琢面色大變。 沈青梧也意外抬頭——身為將軍,她對通用的信號意思都不陌生。 這鼓聲的敲擊節(jié)奏,代表的意思是——投降? 隔著密密雨簾,沈青梧向敵軍的軍營方向看去。她看到了一一林立的白旗,聽到有幾位將軍搖著白旗上馬奔入戰(zhàn)場: “停戰(zhàn),停戰(zhàn)!我們認輸,求見帝姬!” 沈青梧抿唇,頗有不甘。 她馬上就要贏了,在此時休戰(zhàn)?她要贏的人……還是沈家人,是沈家軍! 沈青梧在理智與情感之間糾結(jié)時,沒想到沈琢比她更不能忍受這種羞辱。 沈琢大怒:“將在外,軍令不受!我是主將,我沒說停戰(zhàn),誰也不許停!” 他的激怒戰(zhàn)勝理智,讓他迸發(fā)出力量,一拳重重揮向沈青梧下巴。沈青梧出神間,下巴真的被他打中。沈琢翻身而起,沈青梧疾步后退,重新站直后,摸到自己下巴與唇角上的血跡。 她陰沉的目光盯著沈琢。 沈琢怒盯著她,厲喝:“戰(zhàn)!” 沈青梧慢慢笑起來。 她輕聲:“誰與你一樣?” ……誰和姓沈的一樣,連軍令都要違背? 沈琢發(fā)怔,雨水落在他臉上,他眼睛起了一層nongnong霧氣。 他好像聽到多年前的幼女哭聲,好像聽到很多年前幼女倔強地抓著他衣袖:“兄長,我也想習武?!?/br> 兄長、兄長…… 一疊疊兄長聲遠去,如今耳邊振聾發(fā)聵的是女子冰涼的聲音——“沈琢,誰與你一樣?” 天子驕子與螻蟻泥污同流,誰輸誰贏,人生這一遭,得走一走,才能看得清。 雨大如洪,沈青梧筆直長立,高喝:“對方已降,我軍聽令——投降不殺!” 在一片混亂中,沈琢怔站不語,慢慢失神。 沈青梧改變戰(zhàn)略,要重新面對敵軍的投降。她得提防敵軍是假降,是誘敵之策。這種事,在戰(zhàn)爭中,并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但是殺戮場確實變得溫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