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拘留所。

    空無一物的鐵籠內(nèi)，紹翰悠哉躺在地上，獸毛的好處就是不怕冰地板，躺哪都是暖呼呼，天生的獸皮如同天然軟墊，坐哪都舒服。

    又不是沒被警察逮過，混過幫派的都碼有進(jìn)出警局的經(jīng)驗(yàn)，這也不是紹翰第一次被拘留。

    他其實(shí)不怕警察抓，怕的是沒人保他出來。

    以前混黑幫，若不幸被逮，幫里就會派幾人捧錢到警局，平常那些警察也收了不少「禮物」，偶爾上酒店、開酒和叫小姐的錢也是幫里招待，只要不是干出太夸張的事，條子收點(diǎn)錢就會放人。

    但現(xiàn)在的紹翰背后沒靠山了，是要求誰來保自己出去？

    加上這次捅的婁子牽涉異天門，就算杰奇要來保他，紹翰也不愿意，省得這些極高機(jī)率已被異天門收買的警察將杰奇視為共犯，他們隨便扣個嫌疑給杰奇，就能押隻大老鼠進(jìn)籠作伴。

    黑幫賄賂當(dāng)?shù)貑T警屢見不鮮，依紹翰對黑社會的瞭解，接下來的劇本，必定是異天門會派人來保他出去，他們會宣稱自己是鄒紹翰的家屬，而員警也會相信他們唬出來的干話。

    然后被迫保釋的紹翰將被帶出警局，再被押上黑色廂型車，接著被載去一個鳥不生蛋雞不拉屎的偏僻地帶分尸。

    為了扳回顏面，異天門可能會將他的豹頭掛在某個堂口大門展示，或是把他的豹骨留下來、作為異天門幫主的收藏之一，大概就這樣吧。

    這時，一名員警倏忽進(jìn)房：「有人要接見你。」

    員警帶著另一名身穿黑色風(fēng)衣的男子進(jìn)到拘留所，男子戴著黑色禮帽，面戴深黑口罩，整個人看上去黑漆漆，僅留一對年邁的慧眼在外頭。

    按照法定流程，接見應(yīng)當(dāng)前往接見室，想接見嫌疑犯也得在特定時間，警察會隨便帶外人進(jìn)來代表事有蹊蹺。

    很快的，紹翰就見那名男子遞出一包信封給值班員警，厚厚一包，想也知道是賄賂費(fèi)。

    錢到手后，員警也就離開拘留所，回到房外繼續(xù)泡他的熱茶，吃他的甜甜圈一邊追劇。

    「你看起來不像異天門的人?！菇B翰站在鐵籠內(nèi)，他從神秘男身上嗅不出同胞該有的嗜血?dú)庀ⅰ?/br>
    然而神秘男卻答非所問：「想不到真的是你?！?/br>
    這聲音怎么有點(diǎn)耳熟？

    神秘男的聲線令紹翰輕皺眉頭。

    「別擔(dān)心，異天門的事我也用錢解決了，還好你砸的場子不大，他們管轄這區(qū)的堂主收了錢便不打算追究，你可真是幸運(yùn)?！股衩啬刑娼B翰感到高興：「我也很幸運(yùn)，能從一些愛賭地下擂臺的富豪口中打聽到你?！?/br>
    「別兜圈子了，你到底是誰？」一時想不起這熟悉的聲音，紹翰急得不耐煩。

    只見神秘男這才卸下口罩，見到他年邁的臉龐，那完整輪廓露出的剎那，紹翰便整人愣住。

    是老陳，也就是當(dāng)初照顧女孩的管家——他怎么在這？！

    「很驚訝嗎？」老陳語帶欣慰，他打從心底感謝。

    感謝上蒼讓他與紹翰再次相遇，這一切果然是命中注定。

    但紹翰卻一點(diǎn)也不高興，見到老陳彷彿見到世仇，他一頭撞上鐵欄桿，發(fā)出巨響。

    紹翰朝鐵籠外的老陳齜牙咧嘴，一副要咬斷老陳喉嚨的猙獰：「原來是你?。‘?dāng)年在我腿上開洞的傢伙，今天特地出現(xiàn)在這是活得不奈煩了？」

    「當(dāng)然不是?！估详悰]因紹翰的挑釁而動搖。

    「不然？喔～我懂了～八成是專程來告知我那女的結(jié)婚了，是來告訴我，張蓮現(xiàn)在過得多幸福多快樂？好證明她過去的選擇相當(dāng)正確，是這樣嗎？」紹翰冷笑，他眼底盡是仇恨。

    老陳再次搖頭：「也不是，我只是來放下心中的大石?！?/br>
    歷經(jīng)這么多年，這件事始終壓在老陳心頭，他自認(rèn)畢生的責(zé)任就是照顧好張蓮，而今天的他就是來完成張小姐最后的要求。

    唯有把這封信轉(zhuǎn)交到紹翰手里，他才會辭去張家老臣的職位，他照顧張蓮的任務(wù)才算正式結(jié)束。

    老陳從風(fēng)衣夾層內(nèi)的口袋掏出一封泛黃的信，透過鐵欄桿間的縫隙遞給紹翰：「這是張小姐要我交給你的?！?/br>
    「嘖！該不會是喜帖吧？」紹翰冷哼。

    「你看就知道了。」老陳眼露思念。

    紹翰本不打算接過信封，就算接過手，他也想當(dāng)著老陳面前撕碎，好讓老陳難堪，當(dāng)作為多年前腿上那顆洞報仇。

    雖說外包裝不是喜帖常用的紅色，但就算只是一般的信，難保里頭不會寫些酸言酸語，哪怕不是冷嘲熱諷，他也不想看女方寫一堆愧疚的話。

    事情都是結(jié)果論，事實(shí)就是張蓮選擇了世人認(rèn)定的美好未來，而不是選擇他，要過了這么多年才寫信致歉，只會讓紹翰加倍賭爛，這種事后道歉不過是道歉方自我釋懷的方式，不過是道歉方求的自我原諒，至于被傷害的一方是否會打從心底原諒，道歉方才不在乎，不過是寫給自己爽的。

    紹翰本是這么想，偏偏當(dāng)他接過信封，打算當(dāng)著老陳面前撕碎時，卻在這一刻見到老陳流下淚水??

    搞什么？這傢伙究竟在哭什么？

    這突來一幕逼得紹翰從而打開信封，勉為其難咀嚼那些難以下嚥的文字。

    親愛的貓貓，你最近還好嗎？

    有好好吃飯嗎？有認(rèn)真工作嗎？

    更重要的是，你有乖乖嗎？

    不知道你過得怎么樣了，不瞞你說，這些年來，我天天都想著你，想你想到每個夜晚都會夢見你。

    很抱歉當(dāng)初沒有好好說再見，也希望老陳沒對你做出過分的事，當(dāng)時我發(fā)高燒住院，不在場，所以不確定老陳和你說了什么，但這么多年來能讓你不再出現(xiàn)，想必他是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在此，我代替老陳向你道歉，因?yàn)槿舨荒敲醋?，爸爸肯定不會放過你，我和老陳都不希望貓貓被爸爸傷害。

    這些日子，我每天都躺在單人房的病床上，病房恰好也有扇窗，我天天都望著窗外，期待某天貓貓能再跳進(jìn)來，可惜沒有一天見到。

    現(xiàn)在每天至少要打三針，還得吃一堆藥，時不時就會發(fā)高燒，真的好難受好難受，連出去走廊晃晃都要護(hù)士姊姊為我推輪椅，要是有你在身邊，這一切都會好很多，我真的真的好想你，比起吃藥打針，真正能讓我哭的，是我對你的想念。

    也因?yàn)樯眢w狀況越來越差，這陣子都住在醫(yī)院接受隔離，想必之后也沒機(jī)會回家了，畢竟按照醫(yī)生的說法，我只能活到十五歲，也就是只能活到今年??

    昨天，醫(yī)生說，再過不久我就會離開這個世界，之后似乎會到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據(jù)說到了那里，人們會失去記憶，這也代表到時我就再也無法想念紹翰，也沒辦法繼續(xù)在夢里偷偷看著你。

    那時的我原本想著，雖然無法見面，但我寧可留在這個世界繼續(xù)受病痛折磨，那樣至少還能日夜想著你，不過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根本是白擔(dān)心，因?yàn)橄窠B翰那么溫柔的人，到時一定已經(jīng)成為英雄了，想到這，我就覺得自己可以安心的離開了。

    最后，我只想和你說，謝謝你過去的陪伴，我覺得自己這輩子的幸運(yùn)都用在與你相遇。

    謝謝你那夜突然出現(xiàn)，謝謝你背著我跳出窗外。

    謝謝你請我吃冰淇淋，也謝謝你為我蓋了那么多次棉被。

    謝謝你讓我摸摸頭，謝謝你對我呼嚕呼嚕，謝謝你給我捏捏臉、捏捏rou球和超級可愛的尾巴，可以的話，我真想一輩子受盡病痛并留在世上，只要能在夢里見到你，見到你背著我奔跑，見到你賴在草皮上打盹，那么我受盡苦難活下來也有意義。

    可惜時間終究要到了，但我一點(diǎn)也不害怕，因?yàn)槲易罱袀€秘密計畫，老陳告訴我，人的靈魂其實(shí)有記憶，只要一直在心中默念某個人的名字，心中一直想著某個人，這樣一來就算到了另一世界，對那個人的記憶也不會消失。

    所以我現(xiàn)在每天更加用力的想著貓貓，想著紹翰你，這樣一來哪怕到了彼世，我也不會忘記你，就能繼續(xù)在天上看著你，監(jiān)督你有沒有乖乖囉！

    記得，絕對不可以壞壞喔！

    我會在上面好好看著喔！

    愛你的張蓮留

    嗒。嗒。

    信紙接下遲來的眼淚，紙張因劇烈顫抖的雙手而折皺，滿臉涕淚的大貓抿嘴垂頭。

    事隔多年，女孩真正的遺言傳到手中，文字的溫度深至心底，這令紹翰再也看不清世界，只因他的雙眼已被滿溢的淚弄糊。

    為什么會這樣？事情為什么會是這樣？

    騙人，這不可能是真的，這??這絕對不是真的！

    紹翰一手握起信紙，他再次撞向牢籠，雙手緊抓欄桿嘶吼：「你騙人！你説謊！這絕對是你偽造的信！張蓮現(xiàn)在肯定還活著！她絕對還活著！」

    她??她必須還活著啊??

    紹翰淚流滿面。

    然而老陳依舊掛著淚光：「張小姐早在多年前就離開了??」

    「你放屁！你鬼扯！她現(xiàn)在一定結(jié)婚了！一定和別人步入禮堂，一定和健康的男性組成幸福家庭！絕對是這樣！不、不然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騙我！」紹翰自覺要哭到融化。

    「那不過是為了保護(hù)你才撒的謊，為了確保你不再靠近張小姐，信中應(yīng)該也有提到，張小姐怕你因?yàn)榻咏焕蠣攤??」

    「——你胡說！??！」紹翰的咆哮回盪整間拘留所，他抓死欄桿拚命搖，不斷用額頭衝撞牢籠，撞得額頭飆血：「少胡說八道！現(xiàn)在才出現(xiàn)講這種鬼話誰會信！少騙人了！她當(dāng)初捨棄我，選擇前往未來，選擇前往你們所想的那個美好未來！所以她現(xiàn)在勢必還活著！??！」

    「我怎么會騙你呢？」老陳同樣垂著思念，他的眼淚里毫無虛假：「何況你錯了，張小姐并沒有捨棄你，她在醫(yī)院隔離的那些日子，每天都哭哭啼啼想著你，她是知道自己到不了未來，所以才希望你代替她前往未來??」

    「——給我閉嘴?。?！」紹翰憤恨打斷老陳，比起怨恨老陳當(dāng)初撒謊，他更加后悔自己當(dāng)初為何不再堅持一點(diǎn)：「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也絕對不會原諒你?。?！」

    「你不必原諒我，我也沒資格懇求你的原諒，我今天只是來完成小姐最后的心愿??」老陳真誠注視女孩最愛的大貓，他哽咽道：「但你一定要成為英雄，就算成不了英雄，至少也要成為她心中的楷模啊??」

    夠了，別再說了。

    紹翰總覺得自己快死了，滿心的自責(zé)掐得他無法呼吸。

    「請讓天上的她看見你的善良和溫柔，她也說了，她會好好看著你?！闺S著最末的交談，老陳知道自己照顧張蓮的任務(wù)即將劃下句點(diǎn)：「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但你絕對不能讓那名女孩失望，她生前已經(jīng)流了夠多淚水，如今去到彼世，請你別再讓她哭泣。」

    聽到這，紹翰終于松開雙手，他松開欄桿，頭倚靠著鐵籠滑跪到地上，直接跪在老陳身前。

    這些年來，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成天打打殺殺，耀武揚(yáng)威，盡干些會讓女孩失望的事??

    自暴自棄，自以為自己被拋棄，任憑仇恨吞噬自己，用應(yīng)當(dāng)捍衛(wèi)重要之人的拳去傷害他人，無意義地染紅雙手，將自己置于險境，也將僅剩的親友曝于危險之中??

    紹翰始終認(rèn)為自己行走于黑暗，卻萬萬沒想到，原來自己自始至終被人深深愛著。

    自認(rèn)識女孩，到她死，甚至到她死后，她依然深愛著他。

    依然在天上看著他。

    原來他一直被陽光照耀著，自始至終沐浴在陽光下。

    天使的羽毛吹散了黑暗，愛情撫去了憎恨，那扇窗，那副框架，以及囚禁紹翰的牢籠全在這一刻全全瓦解。

    遍體鱗傷的小貓跪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懺悔：「對不起張蓮，對不起讓你失望??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保證不會再干傻事了，我用生命發(fā)誓，絕對不會再讓你掉眼淚了，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嗚??」

    陽光普照，黑豹跪地痛哭，老臣的任務(wù)也宣告結(jié)束。

    天使環(huán)抱小黑貓的頸，她輕靠在他肩上，用手輕撫黑貓的頭，像是在說著「好乖好乖」。

    要乖乖喔，紹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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