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約定時間早兩分鐘，杭州找到了這輛尾號為4219的香檳色騏達。

    花木拉順風(fēng)車是為了掙錢，杭州坐順風(fēng)車卻不是為了省錢。他是沖著司機來的。

    帝都出租司機是個懷才不遇濃度特別高的群體，以身居江湖心在廟堂聞名全國。

    跟他們討論時政方針，或者美國總統(tǒng)的心理活動，他沒興趣；偶爾碰上個不愛聊的，車載廣播里傳出的多半是單田芳那喑啞高亢的嗓音，這個他也受不了。

    為了耳根清凈就擺出一副乘客是大爺?shù)臉幼?，讓人不許這不許那，這樣的小題大做，他又行不出來。

    所以他選擇搭順風(fēng)車。

    開順風(fēng)車的多半是朝九晚五的小白領(lǐng)，苦哈哈上了一天班身心俱疲，普遍沒多少搭訕陌生人的欲望，至于車?yán)飷鄯诺母黝惲餍幸魳?，他十次有十次聽著是陌生的，因為陌生，左耳進右耳出，在大腦里借個道兒就走，不算太難忍。

    他還沒碰到過放廣場舞神曲的小白領(lǐng)。

    人活著的過程就是不停忍耐的過程。這是他活了三十年總結(jié)的人生哲理。

    杭州默默為跟司機碰面的第一句話做了一番心理建設(shè)。

    他再不喜歡跟陌生人說話，也不能認準(zhǔn)了車一言不發(fā)拉開門就上——那太像黑道人物接頭了。

    他覺得花木這名字有點兒怪。

    他不能叫人“花師傅”——人家不是專職司機。

    叫花木？如果不得不用這么自來熟的稱呼，他寧愿裝一回黑道。

    要不，還是用車牌號吧。

    “您是4219車主吧？”再舉一下手機給對方看看順風(fēng)車軟件的頁面，就差不多了。

    他決定就這么著了。

    然而，做好心理建設(shè)的杭州從副駕駛的方向往駕駛位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司機居然不在。

    他討厭不守時的人，不守時就是給別人添麻煩。

    他皺皺眉剛要看表，聽到遙控鑰匙開鎖的聲音，然后車燈閃了兩閃，一個年輕人舉著一束花跑過來，一邊喊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臉上堆著笑。

    花木本來已經(jīng)等在車上了，一拍腦袋想起謝小箏說家里的鮮花該換了，琢磨著時間還來得及，火速到校門旁邊的小花店去買了一束百合，買完就往回跑，結(jié)果看見一個穿風(fēng)衣的瘦削男人正皺著眉往車?yán)锟础?/br>
    他看著那個人，莫名想起銀行柜臺后的一米線。

    這個人自帶一米線。

    杭州看著這個單手舉著花的男人。個子很高，臉很年輕，笑得眼睛彎起來，一點兒也不見被壓榨了一天腦力體力后的疲憊。

    是要去跟女朋友約會吧？

    有了精神力量支撐，那還疲憊什么。

    沒什么問題，就是這花配上這笑容，面對的卻是自己，有點，可笑。

    因為跟預(yù)想的場景不一樣，杭州剛想張嘴，卻想不起來臺詞了。

    他索性放棄那句已經(jīng)走失的白癡臺詞，揚了一下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既算接受道歉，也算打了招呼，還含著“可以走了吧”的不耐催促。

    花木忙忙地跑去拉后座車門的時候，杭州剛好正從另一側(cè)拉門。

    杭州視線掃過后排座椅上放著的一個護膚品大禮盒，然后微抬頭，兩人的視線在后排座上方相遇。杭州“砰”地一聲把車門撞上，眉頭又皺起來了。

    太蠢了。

    他有點兒生氣了。

    這個司機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后排座沒人，杭州從來不坐副駕駛位。

    他討厭別人稍稍偏離視線就能掃到他的感覺。

    可是后座的套裝禮盒占了一半位子，而花木正打算把那束花放到另半邊位子上。

    就算能擠得下，他要跟一堆護膚品和一束花坐在一起嗎？

    可笑，太可笑了。

    他腦子里火速閃過取消訂單的念頭，可那勢必要跟這個脫線司機解釋半天，他想想就頭疼。

    他忍著頭疼，去拉副駕駛的門，心里暗暗祈禱就這樣吧，忍一忍就能到家了。

    花木放好花，心里想著這個乘客真是莫名其妙，怎么看見個護膚品禮盒臉就黑了。

    跟他前女友用的一個牌子？

    這個禮盒是從部門同事手上買的。

    部門小姑娘休假去歐洲玩了一圈剛回來，萬里迢迢給小姐妹帶回了指定護膚品，要交貨才發(fā)現(xiàn)被那毫無年齡感的外包裝設(shè)計誤導(dǎo)了，她帶回的這個系列age一欄標(biāo)注的是五十歲。

    大幾千的東西換不回錢，下周就要還信用卡賬單，小姑娘有點兒抓狂，可憐巴巴地拎著禮盒到辦公室想要轉(zhuǎn)出去。

    問了一圈沒人要，小姑娘哭喪著臉，不像休假回來，倒像考試沒及格。

    花木心軟了。那個牌子不錯，他電話征求了謝小箏的意見，把那個禮盒買了下來。小姑娘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著信用卡賬單上的負數(shù)歸零，那喜悅和感激自內(nèi)而外地散發(fā)出來。

    花木看著她的笑臉，心里挺痛快。

    花木坐上駕駛位，系了安全帶準(zhǔn)備打火。

    他偏偏頭，看見那個別扭乘客拉開車門后頓了頓，把扔在副駕駛上的那本《被劫持的私生活》拿在手里，然后理了理大衣坐了下去，系好安全帶，然后就正襟危坐一聲不吭了。

    花木剛想告訴他可以把書扔后座上，一眼掃見那人又在皺眉頭，也有點兒不高興，把想說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從小到大都沒被人這么嫌棄過。

    你愿意拿著就拿著吧，反正也累不死你。他氣哼哼地想。

    他目視前方轉(zhuǎn)動鑰匙，踩下油門，開車上路。

    就當(dāng)旁邊坐著一團會付車錢的空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