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林明軒 兒時
閻小岳就是個笨蛋。 時常在狀況外,對于周邊不感興趣地事情,他根本一點也不關心,也或許是他根本就神經大條到壓跟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我握著拳,在十步之外的距離瞪他,但我非常明白,上去也只有討打的份。 閻mama正為錢煩惱著。她看似豁達的態(tài)度背后,是數(shù)不盡的委屈。 近江高中圍墻外的農田間小路,小岳從眼前經過還哼著歌,我回想起了三個月前,閻mama突然地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的場景,從二樓窗戶看見一樓的她和母親,就像是上演老丫環(huán)向錢夫人低頭認錯。 「如敏啊……真是不好意思……我真的急需用錢……你知道的……就我們家那個男人……之前玩股票賠了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閻mama難易啟齒地低著頭,向母親借錢。 「恩,不意外,像他那種外行人玩股票,我早就知道遲早會親家盪產的?!鼓赣H居家穿著是一襲名貴睡衣,而閻mama卻還是那身遠遠似乎就能聞到菜味的下廚裝。 「呵,對對對……他的確是個外行人,不懂裝懂,又愛跟風學人家玩股票。」閻mama有些諂媚地想與母親站在同陣線斥責丈夫。 「佳慧,我們是幾十年的老同學了,我也很想幫你,可其實我手邊也沒多少錢,你知道的,我老公最近醫(yī)院在擴建,手頭也是緊的……」 「其實不多!不多,不多!」閻mama有些焦急連說三次,她比母親稍矮些 ,央求的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只要可以讓我們撐過這個月的利息就好了。」 「這個嘛……」母親看似在思考,然后拉出另一個與她無關的解決方案:「你不是還有間公寓嗎?」 閻mama瞬間拉下臉,面色鐵青地絕望看著母親。 「那間公寓賣掉應該可以還不少錢吧?」母親淡淡地接著說。 「那是家?!归恗ama字字清楚地道出,不容妥協(xié)地讓氣氛僵掉。 但立即又用笑聲緩解尷尬。 「沒關係,我再想辦法好了,謝謝你……」說完閻mama如同被太后宣判放逐的丫環(huán),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我家院子。 我討厭這個世界,因為我總是找不到活著的意義。 國小、國中時,放學后家里總是沒人,我老喜歡跟著小岳家的小吃店蹭口飯吃,閻mama的廚藝有溫暖的味道,這是家里吃不到的。 與閻小岳相遇之初,是我開始思考人生目的徬徨期。 小學某次學校段考完,我書包里裝著幾張滿分考卷,路過成績公佈欄的走廊時聽見有群同學正在討論成績,我趕忙繞路離開,但還是被其中一位同學看見了,遠遠地我聽見他們這樣說: 「嘿!你們看那個愛打小報告的『假掰軒』逃走了?!?/br> 「考試機器人有什么了不起?」 「哼,會考試所以老師特別喜歡他,看了就討厭?!?/br> 「我跟你們說,我聽說他都會偷偷去看考試答案……」 轉進另一條樓梯,我奔下樓,假設耳朵能像眼睛,閉起來就聽不見外界聲音,那我寧可每天都閉著耳朵,上學、念書、考試,制度就是這樣,我不明白我做錯什么。 「明軒!等等我呀!」一個爽朗的聲音在出校門口前叫住我,他的敏捷地身軀硬塞進了我的視線,也塞進了我生活。 是小岳。 「怎么每次放學你都走得這么快?」小岳蹦蹦跳跳地跑來。 「有嗎……」因為我討厭留在學校的間言間語。 「吶,我跟你說,我今天跑贏一條狗喔!我看到牠在睡覺,我就……」小岳猛然地蹬下地面,發(fā)出咚的一聲,「然后他發(fā)瘋似的衝過來要咬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然后啊……」喜孜孜的邊走邊跟我炫耀。 「喔,好厲害……」我敷衍地說。 當時才國小,大家還是童言無忌的年齡,但我已經學會了隱藏自己,不忍吐槽這位「自然熟」的鄰居,但真心覺得這個住在公寓十樓的同學好煩,我每次都冷淡的回應他,至少唯一跟別人不同的是--他不愛比較成績。 「要不要去我家吃飯?」小岳進公寓大門前這樣問我。 「……」 「好啦!走拉!我媽煮的飯超好吃的!」小岳揹著書包躍上階梯,從后面推我上樓,近江公寓是個簡陋到連電梯都沒有的地方,只能一步一腳印的往上爬,我想拒絕卻被小岳「綁架」上了十樓。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閻mama親手煮的飯,而不是母親前晚留冰箱、需要微波的便當。 「好吃嗎?」閻mama溫柔的聲音,讓我頓時鼻塞。 「怎么樣?我媽煮的飯是世界一流的吧!」閻小岳驕傲的站到椅子上,像個超人舉起單手要往上飛去。 「坐下,小岳!你嚇到人家了!」 「mama的飯無敵好吃!」小岳更夸張地開始手舞足蹈。 倏然地,某種愉快放松的感覺從胃里涌回嘴邊,我忍不住笑了,那是我好幾個月以來,首次發(fā)自內心地想笑,而不是在班上與同學虛情假意的笑。 「明軒,你不回家吃飯沒關係嗎?」閻mama好奇問。 「阿姨,沒關係的,我爸媽都加班到很晚,回去也沒有人。」我接過閻mama遞過來的第二碗飯。 「是喔……」閻mama停頓想了一會,然后說:「那你以后每天都來阿姨店里吃晚餐好了,怎么樣?」 閻mama的微笑像寒冬里的暖爐,我怔怔地對著這突如其來的好意不敢做回應。 「耶!明軒每天來吃飯!來吃飯!」小岳又開始毛躁的東奔西跑,順便幫我表達心中想法。 「小岳!剛吃飽!別亂跑!」閻mama訓斥小岳,他們母子倆的相處就像故事書里所寫的那般和樂融融。 也是我所憧憬的。 母親與父親都整天在外為錢辛苦奔波,而我能做的就是把書唸好,母親甚至命令我不需要幫忙任何家事,對我的要求,僅剩成績必須達到她的理想水平,所以每天當我一個人回到小公寓時,除了念書,能面對的朋友--只有剩下「寂寞」。 那天我放縱自己,在小岳家玩了整個晚上,從客廳到房間,從房間再到客廳,連當天的回家作業(yè)也徹徹底底的被我拋在腦后,然后隔天課堂上被老師用訝異的表情臭罵了一頓。 從那晚開始,每日放學我便開始期待去找小岳,即使不寫作業(yè)也無所謂,終于上初中的某天晚上,被臨時回家的母親發(fā)現(xiàn),家中空無一人,她報了警,與幾名警察尋遍學校到公寓的每條巷弄,最后在月亮高掛夜空之時,他們才等到玩興未消的我,用散步方式回到六樓家門前。 「你跑去哪了?」母親氣急敗壞地問。 「我……去同學家討論作業(yè)……」我情急下找了個藉口。 「討論作業(yè)可以討論這么晚?下次早點回來?!鼓赣H獲得了謊言居然不疑有他,在家里東翻西找后,她提起一只裝著文件的袋子,又急急忙忙出門去了。 母親甚至連冰箱里的晚餐絲毫未動過都沒察覺,晚餐在隔天被我?guī)W校倒掉了。 我的成績并沒有因此而下滑。 即便每天天下課都跟著小岳四處玩耍,吃「閻家小吃店」閻mama煮的晚餐,偶爾回家還會遇上從警察局下班回來的閻爸爸,他會在公寓前廣場,很有耐心地教導小岳拳擊技巧,而我在旁邊的樹下靜靜地觀察他們父子。 如果可以,我多們希望成為這一家人的一份子,當你的弟弟也好。 上天似乎有感應到我的愿望。 升高中的大考,我因為發(fā)高燒而考試失利了。 我甚至無法回憶起是如何進考場、如何完成答案卷的,只依稀記得,上交試卷后,我便昏昏沉沉、奇蹟似地自己走路回家,然后鑽進被窩中睡得不省人事。 直到發(fā)覺有人按門鈴,我才從睡夢中驚醒,而被單上已是一攤汗水與臭味。 按門鈴的不是別人,正是溫柔的閻mama。 「明軒,怎么今天沒來吃飯,你一個人在家嗎?」閻mama探頭看了看屋內。 「恩……」我的頭還發(fā)脹著。 「你為何臉紅成這樣?」閻mama摸了摸我額頭驚訝又問:「這么燙?」 她急忙從我口袋皮夾找出證件,并叫了計程車,來到近江唯一一間養(yǎng)老院兼醫(yī)院的建筑看病。 而我第一次感受到類似親情般的呵護。 下課后四處兼差的母親,最終還是來醫(yī)院了,但我那時已經在急診室躺一整夜,藥也吃了、燒也退了。 「如敏……」閻mama感覺有點吃驚,「原來你是明軒的mama。」她神色黯然。 「佳慧,謝謝你照顧我兒子?!鼓赣H的頭發(fā)不知哪時燙了捲,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到。 「你還在做房地產的買賣嗎?」閻mama把病床旁的簾子拉上,想私底下找母親聊聊。 「是啊,目前還是兼差性質的,最近很多人都在做,聽說很好賺?!鼓赣H有些得意的說。 「我說,如敏哪,有空還是多關心一下你兒子吧……」閻mama的話立即被打斷。 「我會關心的他的,畢竟他是我兒子。」 隔著簾子可以感覺的到,母親似乎沒有很想把話題繼續(xù)延伸下去。 那天,母親只打給繼父說明了一下狀況,便為我辦了出院手續(xù)。 不知又睡了多久醒來,我胸口感覺空空,左右張望閻mama的身影,但他已經消失不見了,只剩下翻閱文件的母親。 「下次遇到什么問題,先打給我好嗎?我們家已經有錢了,很多事情都可以處理。」母親送我回六樓公寓時的計程車上,依然忙碌地看著手中文件,她臉頰顴骨突出,黑眼圈明顯加深,明顯長期兼差睡眠不足的樣子。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錢解決……」我嘀咕著。 「你說什么?」 「沒事?!?/br> 升高中大考,我以眾人跌破眼鏡的分數(shù)考差了,連老師都不可置信地打給父母詢問,當繼父難得放下手邊工作回到家時,我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他鼻樑掛著方型眼鏡,偏瘦些微駝背的身型,左右來回在我房間里踱步,口中是長篇大論,像名將軍在為軍人作戰(zhàn)前喊話。 「一次考差沒關係的,我們之后可以再拉回來……」繼父似乎不在意我有沒有認真在聽,一段長時間的精神煎熬后,繼父反光的眼鏡照向我,并下達一個明確指令: 「你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br> 大考失敗,我情愿父母臭罵我一頓,可惜取而代之的,是他們?yōu)槲覉罅烁鞣N補習,繼父更是把上大學的醫(yī)學書籍先搬回家要我研讀,最后索性直接把家搬到離他醫(yī)院較近的大房子,他們賣掉住了十幾年的老舊公寓,搬到幾十公里外、充滿五光十色的皇后鎮(zhèn)。 「媽就是要你遠離那些不好的,只要好好念書就夠了?!鼓赣H耳提面命地告誡,「不用擔心,我們現(xiàn)在有錢了?!?/br> 她的嘴里,喊錢的次數(shù)似乎比喊我名字的次數(shù)還多,畢竟她本來就叫「錢如敏」,而繼父更是病態(tài)的為了醫(yī)學研究,在家里的一處房間打造了手術室,他想訓練我成為一名醫(yī)生的企圖完完全全展現(xiàn)。 在他們面前,我就像是個需要被四處炫耀的魁儡,我一直以為繼父只要有了自己的兒子,我就能擺脫被控制的處境。 可惜,似乎沒有「弟弟」想投胎來這家。 對于我考差,唯一開心的大概只有小岳,他興奮地在高中開學第一天,起個大早在公車站前等我下車,然后滿臉雀躍地對我說:「太好了,我還以為以后要沒朋友了?!顾┲钡兀雌饋硐袷菗斓搅耸Ф鴱偷玫膶毼?。 我忍不住笑了。也是,再怎么不快樂至少還有你這個朋友。 然而,從某一天開始,小岳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再主動搭理我。 近江高中后門,農田小路走到盡頭,轉個彎,是條有公車站牌的柏油大馬路,我還在思索著如何幫助閻mama,但成天只知道打架地小岳,此刻像是心情極佳地哼著沒聽過的歌曲,從我眼前經過。 我們的世界,像是走向了分叉路,而荒唐的是,在兩條分岔路上的人,卻不是該有的人。 小岳跟一群不良少年,打打鬧鬧上了公車,那是輛通往不夜城皇后鎮(zhèn)公車,也是我不想回去的地方。 卻是小岳他們最愛去玩樂的地方。 沿著大馬路再走個十分鐘,就到了「閻家小吃店」,我拉開玻璃門進入,穿過滿座的用餐區(qū),眼角看見客人們大啖家常菜的滿足表情,并談笑看著掛門口的電視機,熟門熟路地,我直直走進后方廚房。 「小岳,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閻mama沒有抬頭,持續(xù)奮力炒著大鍋中的菜,爐火旺盛逼得她額頭冒汗,零星白發(fā)清晰可見。 「阿姨,這邊的碗我先洗了。」我假裝沒聽清楚她說什么,自顧自地站到滿是污垢的餐盤堆前。 爐火那邊炒菜聲音忽然停了一下,接著閻mama又活力地開口說:「啊明軒,你先去吃飯啦!阿姨都菜炒好了放在外面小桌子上,蓋子掀開就可以吃了?!?/br> 我輕喏一聲,但還是先動手洗眼前成山的碗盤。 有時候,心里總會覺得孤單,尤其是我發(fā)現(xiàn)在意的人,心中所思念的對象都是別人時,孤單的感覺會特別明顯。 骯臟的餐盤經水流與泡沫洗滌后變得光滑,而我的思緒卻還是凌亂的,幸好大腦有著保護機制,它總能在鬱悶時讓我想些稍微快樂的事情。 像是第一次遇見那個女孩子的瞬間。 當我跟小岳還沒決裂時,我總很想直接在走廊上,親口告訴他家里現(xiàn)在處境,但以小岳的個性大概就也只是回家與父親大鬧一場,增加閻mama的困擾。 「閻小岳!大白癡!」 真心話總是不會說出口。 「干嘛?猜拳輸了,不開心?。俊剐≡来蟾趴吹轿覐暸さ哪?,反而勾起頑皮心態(tài)地問。 「才不是。」 「你今天怪怪的喔?老實招來,發(fā)生什么事?」小岳說著用胳膊掐住我的脖子,全身都是肌rou的他,只要稍一用力就可以擰斷我的脖子。 「你……給我……放開!」我用盡全力掙脫。 「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有困難要跟我說啊!怎樣,又有人欺負你?我去揍他!」小岳雙手握拳,在胸前朝空氣擊出幾下,接著像條哈士奇在我眼前不停想跟我對上視線,看我究竟發(fā)生什么事,而我不耐煩地左右撇開。 「沒事……」我先上了公車然后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位子上,小岳則也一屁股坐上車準備到我家打電動,公車啟動前,我聽見后排男同學對著車窗外,低聲互討論著「秘密」。 「喂喂!對面那個就是鄭子薇啦!新轉來的女生?!?/br> 「喔嗚!長的不錯喔!是?;税桑俊顾麄儼l(fā)出高中男生獨有的說話方式。 「去啦!你去追她啦!」 「為什么是我……」 「因為你是也是『笑話』哈哈哈!」 正當后排一群男生鬧哄哄時,我卻被窗外這位女孩的厭世感深深迷住,像是看見一個與自己有著相同氣息的同伴,她綁著馬尾、有著烏黑平直的劉海,眼神冷漠到懷疑她是不是剛經歷一場戰(zhàn)亂或屠殺。 然而,小岳在我看的出神時說話了。 「唉,為什么大家老是這么在意這個神經病……」小岳拖著下巴嘀咕道。 「神經病?」 「對,就是個神經病。」 我沒聽懂小岳的意思,就只是再轉頭望向車道對面,鄭子薇走過去的人行道。 鄭子薇,她叫鄭子薇,好好聽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