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沖出那瞬，沈舟頤由于反推了戔戔一把，本該戔戔承受的那部分火力便悉數(shù)轉(zhuǎn)移在他身上。

    素日潔白的雪袍被燒成黑炭，沈舟頤痛苦地蜷縮在地上，來回來去打滾，慘烈無比。

    那張俊美五官，剎那間面目前非。

    屋內(nèi)烏煙瘴氣，嗆人要窒息，早就沒法呆人了?；鹈鐩_上天，房頂也被燒出一個(gè)巨大黑洞，磚頭、瓦塊紛紛砸下。

    于是沈舟頤又被廢墟砸中，傷之更甚。

    他身挨巨大苦楚，極其凄哀地悶哼，似乎還在叫著誰的名字，模糊難辨。

    戔戔除衣角被小塊熏黑外，倒安然無恙。

    她捂著口鼻站起身來，瞪大眼睛，看被火魔纏身的沈舟頤，恐懼已極。

    戔戔快退。

    戔戔快退。

    戔戔，快退……

    沈舟頤那一聲似魔咒，回蕩在她耳蝸深處。

    生死關(guān)頭，他竟沒拿她當(dāng)rou盾，還反過來愿意以身替她擋火。

    她明明已經(jīng)做好跟他同歸于盡的準(zhǔn)備了。

    他為什么呢？

    臥房猶在熊熊燃燒，沈舟頤身上的火苗被他來回來去滾滅。他磕得渾身是傷，不成人形。

    戔戔戰(zhàn)戰(zhàn)兢兢挪到沈舟頤面前，他整個(gè)人完全黢黑，觸目驚心。

    ……卻還沒斷氣。

    喉嚨早失聲，沈舟頤衣衫襤褸，神色慘然，悲傷地仰起頭，一瞬間仿佛恢復(fù)前世那個(gè)善良高僧。

    他顫顫伸出枯枝似的手臂，卑微去拽戔戔的羅裙衣角，似欲知道她有沒有受傷啊。

    戔，戔。

    斷斷續(xù)續(xù)，沒有連貫的音。

    他是可悲還是可笑呢，戔戔怔怔，到現(xiàn)在他還不明白這場火禍便是她策劃的嗎？

    沈舟頤油盡燈枯。

    大限將至。他意識混沌，這次躲不過去了，再也躲不過去了。

    一滴晶瑩的淚從他狼藉的眼角流下。

    了慧啊，萬籟俱寂中他又想到自己的前世了慧。

    了慧也是這般活活被燒死的，甚至沈迦玉害他時(shí)使的燃料都是一模一樣的北地雪山燃料。只是當(dāng)初他更慘烈些，直接化為渣滓了。

    他永遠(yuǎn)無法忘記，前世沈迦玉蓄意縱使他師父圓塵大師的棺木起火，他拼命打水救火，跑碎了膝蓋，甚至跪地求她不要?dú)膸煾高z體，沈迦玉卻毫無憐憫心，玩弄著烈火放聲大笑。

    最終，他也沒能搶回師父尸身。

    沈迦玉另在師父的棺木中暗置了火焰機(jī)關(guān)，使得他也在火苗中喪生。

    他前世可是好人吶，一件惡事都沒做過。明明，明明就快要成佛了，卻飄蕩為地府一孤魂野鬼……

    如今，重蹈覆轍，舊戲重演。

    戔戔裙衫被沈舟頤骷髏般的手臂越拽越緊，他雙目早被熏盲，如注的淚水卻從凹陷眼眶中不斷涌出。

    歸隱的美夢已化作泡影，如果喉嚨能發(fā)聲，他想臨死前最后問她一句：有沒有愛過我呢。

    像你之前愛晉惕一樣，愛我千分之一也好。哪怕只是微微的好感，哪怕覺得我人還行，哪怕告訴我，你現(xiàn)在后悔了……

    呵，他之前說什么要?dú)⑺?，和她同歸于盡的話，都是嚇唬她。他不愿意在她面前示弱，顯得他沉湎美色似的……可身體最誠實(shí)，危急關(guān)頭，他本能反應(yīng)還是護(hù)她免于危險(xiǎn)，即使他知道這一切可能都是她設(shè)計(jì)的。

    戔戔生硬扯開自己的裙擺，無情逃走。

    一片火光中，她看他的眼神宛若垃圾，宛若螻蟻。

    沈舟頤至此大夢歸。

    終于，咽了氣。

    ……

    早已蟄伏在外的晉惕和阿骨木王子聞火鳴聲，心頭巨震，帶人沖進(jìn)永仁堂滅火。

    晉惕最擔(dān)心的是戔戔，沈舟頤死不死倒在其次。他總覺得阿骨木王子這主意欠妥當(dāng)，萬一燒到戔戔可怎生是好？她那細(xì)嫩的皮膚，如何經(jīng)得起半點(diǎn)灼熱？

    “戔戔，戔戔！”

    晉惕在火海中大喊大叫。

    遠(yuǎn)遠(yuǎn)眺見戔戔人影，晉惕欣喜若狂，率先拿毯子包住受驚的戔戔，愛憐地親親她額頭，把她轉(zhuǎn)移到外面安全地方。

    屋子被燒塌，匣中僅僅放有少量燃料，整個(gè)永安堂都快被夷為平地。

    阿骨木王子帶人搜羅沈舟頤遺體，斯人渾身焦黑，試試，已無生命體征。

    “死了?！?/br>
    “確認(rèn)嗎？”

    “確定。”

    晉惕心頭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下。

    戔戔坐在馬車中，裹著棉毯，臉蛋熏黑，呆若木雞。

    她也問晉惕：“死了么?！?/br>
    晉惕點(diǎn)頭。

    “死了?！?/br>
    “他五官都燒沒，死得透透了，你再也不用害怕?！?/br>
    戔戔涼惘惘地眺望夜色中濃如潑墨的天空，恍然覺得，這一切很夢幻，很縹緲。

    沈舟頤死了，她感受不到半點(diǎn)超脫的開心之親，反而陷入nongnong的惆悵之中。

    昨天晚上，她還和沈舟頤親密摟在一起。

    她曾經(jīng)以為沈舟頤是什么難以逾越的高山，會生生世世折磨她，沒想到這么簡簡單單就死了。

    晉惕忘情地?fù)ё∷?，慶幸道：“太好了戔戔，你安然無恙。我最擔(dān)心的就是阿骨木那東西也把你誤傷，看來我從西域辛辛苦苦借來的防火衣還是相當(dāng)管用的?！?/br>
    戔戔啞然失笑。

    笑著笑著，又哭了。

    她該如何跟晉惕解釋，她想和沈舟頤同歸于盡，因而根本沒穿防火衣。

    是她最痛恨的那人，生生以軀體擋在火魔面前的。

    本來沈舟頤不會死。

    他真是機(jī)關(guān)算盡啊，就算死了，也要她銘記于心，背著愧疚活一輩子。

    晉惕見姑娘啜涕，還以為她是被火禍嚇的，又愛戀又疼惜，將她小心翼翼呵護(hù)在堅(jiān)實(shí)的懷中。戔戔哭得更兇，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泥，把晉惕胸膛前的衣襟洇濕一大片。

    晉惕忍不住垂下頭來，動情吻著她。

    “戔戔，以后有我在，我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護(hù)著你?！?/br>
    “那些令你難過的人和事，永遠(yuǎn)在這個(gè)世界上消失了。”

    作者有話說：

    第78章 木魚

    疼得像全身都被剝凈了皮。

    右手臂尤其疼, 應(yīng)該是燒壞了骨頭。

    以后再也不能畫畫了。

    當(dāng)然，他應(yīng)該沒有以后了。

    還記得他當(dāng)僧人了慧時(shí)，行醫(yī)念經(jīng)之余, 就喜歡描些丹青。

    沈迦玉來之前,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沈迦玉來之后, 他描的是天光水色和她。

    永仁堂里那些充滿回憶的古舊畫作，皆是他當(dāng)年一筆一劃描的，記錄他和沈迦玉度過的短暫美好時(shí)光。

    迷迷糊糊中，他夢到自己走到鬼門關(guān)。鬼差說他塵緣未了, 怨氣太重，不肯收他。于是他只得又飄飄蕩蕩回到人間。

    沈舟頤……

    他聽見有人在喚他。

    “沈舟頤！沈舟頤！你別死！”

    似乎是邱濟(jì)楚，一聲急似一聲。

    渾渾噩噩。

    他為什么叫沈舟頤呢？

    他前世法號叫了慧, 無有俗名, 也無有姓氏。重生一遭, 之所以選擇托生在沈姓人家, 是由于沈迦玉姓沈。

    所以夫唱婦隨，他便叫沈舟頤了, 倒沒什么特殊淵源。

    前世他也算個(gè)才子，因?yàn)樯聛砩眢w孱弱，被貧窮的父母丟棄到寺廟養(yǎng)病。

    寺廟清幽啊，他小小年紀(jì)看破紅塵。眾生皆苦, 不是被疾病折磨, 就是為情.事所擾。

    師父法號圓塵, 寺廟的和尚都尊一聲圓塵禪師。

    夏天天氣熱, 念經(jīng)打坐常常要五六個(gè)時(shí)辰, 他年紀(jì)輕, 有時(shí)候熱得汗流浹背。

    圓塵大師告誡他：心靜自然涼。

    慢慢的, 他也能敲三天三夜木魚而不知覺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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