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到廠子里的小廣場坐下，平時中午休息大家都來這里打羽毛球什么的，這一會兒，一個人也沒有。

    “哥，大嫂和你說了沒有？”

    “說什么？”

    張德柱：“就是她做夢的事。”

    張德福從頭聽到尾，果不其然，和邵女料想的一模一樣，半點都不相信。

    “你這么大人了，她一個女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張德福笑道：“一個夢也值當你這樣，你大嫂給我打電話讓我回來就算了，你竟然也信了。”

    “不是啊大哥，我本來也不信的?？墒?，”張德柱指指德福的腳，“你看你，腳不就真的崴了？”

    “巧了不是？”張德福道，“就是巧了?！?/br>
    他說完站起來，“行了，你別瞎想了，就是個巧合而已。你大嫂在礦上待過，她知道經(jīng)常會發(fā)生崴腳什么的事，所以做夢也夢到我崴腳了。這都是常發(fā)生的事，腳底打個滑可能就崴了?！?/br>
    張德福指指文件：“你把文件幫我送車間辦公室，我去對一下機器號?！?/br>
    “對這些干什么？”張德柱連忙追上張德福，“廠長讓對的？”

    “嗯。廠子要進一批新機器了，再上點零件，我對一下號，缺的多的，一塊兒都上了?！?/br>
    張德柱在后面跟著，覺得自己還沒他哥一只腳走的快，在后面吵吵著：“你不能慢點走？”

    一樣的煩惱，放在邵萍那里，也是折磨。

    張德福嘴上說著盡量不回井上，等黃靜過了生日再走，可他心里是有定論的。

    不管什么事，只要井上有問題，他都可以拋在腦后，更別說丈母娘過生日了。這對德福來說，都是不值得一提的瑣事。

    可對邵萍來說，便是天大的事。

    她正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身邊一堆要疊的衣服一動沒動。

    一大早邵女把東東送了來，說要找樂眉玩。此刻兩個孩子正在院子里玩螞蟻。

    兩人一人拿一塊饅頭，撒了一地的饅頭屑，看它們怎么搬走。

    邵萍一人發(fā)呆，又想起昨晚和汪子康說的那些話。

    汪子康回來時孩子們都睡了，他忙洗漱了一下，也躺到床上。

    話題自然是從黃靜過生日這件事開始，汪子康累的不行，躺在那里，只是說你看著辦就成。抽屜里有錢。

    邵萍自然知道抽屜里有錢，對于錢這件事，汪子康從來沒有限制過邵萍怎么花。邵萍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孩子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兩個人的工資都不低，完全可以供兩個孩子的吃喝拉撒，邵萍每一季也都能買件衣服，去百貨商場買，足夠花的。

    物質(zhì)上是不缺乏，可對面臥室里的汪洋，就成了邵萍最大的心事。

    “今天德?；貋砹恕！鄙燮颊伊藗€話題，“受傷了，來接邵女的?！?/br>
    “德?；貋砹?？”汪子康十分喜歡德福，覺得他那個人厚道肯干又踏實，“是嗎？啥時候走說了嗎？”

    “沒有。來看腳的。打了石膏。”邵萍說，“我給他說了我媽過生日，他都知道了，也回來了，怎么也得過完生日再走啊?！?/br>
    “什么時候過來著？”汪子康腦子短路，記不住這些事。

    “大后天。”邵萍瞥他一眼，“不是你和我媽說的，一定要過一定要過嘛，原來你連哪一天都不知道？”

    “我就是那么一說?！蓖糇涌档溃澳銒屧诼飞系攘宋覂纱瘟?，我還能說不過？她想過就過唄，你買點她愛吃的，去人民飯店買點醬乳鴿帶過去。”

    邵萍知道汪子康忙，心里裝的都是棉紡廠的事兒，她媽過生日也不過是順水人情，他露臉吃個飯就行了?？上氲竭@里，心里依然不平。

    前年牛麗過六十大壽，就是邵萍張羅的，里里外外都是她，汪子康也是只吃飯的時候出來露了個面。這次依然如此。

    她也工作，也要上班。孩子是自己照顧，還有汪洋。

    家里大大小小都是她cao心，汪子康就一門心思撲在廠子里。

    哪怕如此，牛麗過生日的時候，到處和人說，她兒子給她過生日了，六十歲啊，買了這弄了那，滿滿一桌的菜。

    人就說了，你兒子孝順啊。

    那可不！牛麗十分開心。

    到了邵家，黃靜也是逢人就說，我大女婿給我過生日了，還要去人民飯店給我買好吃的，你們看，這一個女婿半個兒子啊，我這廠子女婿，頂了一個兒子！

    人又說了，你閨女嫁的好啊，女婿這么孝順。比親兒子還好呢。

    邵萍知道，兩口子過日子，沒有必要爭長短?？擅康竭@個時候，她心里也別扭。

    明明都是她做的。

    可最后什么好事都落不到自己身上。

    反而被自己婆婆說自己是沾了汪子康的好，才住上這么大的房子。

    也被自己媽長長掛嘴邊，當初讓你嫁的時候你還鬧，現(xiàn)在看看，誰比你有福氣？

    總之，福氣是別人給她的。

    不是她自己的。

    她也工作，也拿工資。

    她一個人照顧整個家，再加上婆家、娘家，外加一個王美華。

    她的功勞苦勞，在汪廠長的頭銜面前，都被碾成了齏粉。

    “你明天去染一下頭發(fā)吧。”

    躺在床上的汪子康突然開口，他把眼鏡拿起來，捏了捏鼻梁，“咱媽過生日呢，你看你頭發(fā)外面一層白的?！?/br>
    邵萍想到這里，拿起茶幾上的鏡子。

    她看一眼鏡子里自己的頭發(fā)，是一層白了。

    她才三十二歲啊。

    按說正是好年齡，可白頭發(fā)，比馬上要過生日的黃靜還多。

    邵萍好久不照鏡子了。

    她不敢看鏡子里的自己。

    那個邵月亮，早就不存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中零零碎碎壓彎腰的她。

    邵萍慢慢放下鏡子，一件心事未了，另一件又重新浮上來。

    她終于鼓起勇氣，拿起一疊疊好的衣服，往對面走去。

    咚咚咚。

    里面人沒應門，邵萍只能先開口：“洋洋，我把衣服給你疊好了。”

    邵萍說完，站在門口等著。

    過了一分鐘，房門才開了，只能通過一只手臂。

    汪洋伸出手，一句話沒說，只是示意拿衣服。

    邵萍手里拿著衣服，沒直接給他，道：“洋洋，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汪洋的頭發(fā)已經(jīng)遮住了眼睛，邵萍看不清他的目光，只能繼續(xù)說：“后天就是樂眉姥姥的生日了，你正好放假在家，要不要……”

    邵萍的話沒說完，汪洋便一把抓走了自己的衣服，甕聲甕氣回了一句：“我沒時間?！?/br>
    房門隨即又被關上了。

    邵萍手里空空，還保留剛剛的姿勢。

    看著緊閉的房門，她一時間xiele氣。

    但也松了一口氣。

    這件事終于結束了。

    沒時間，不去。

    好，知道了。

    邵萍在心里反復幾遍，知道了知道了。像是在告訴自己，更像是在隔空向汪子康、向牛麗申訴。

    “你倆在院子里玩呢，大姨呢？”

    邵女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邵萍緩回神，連忙回：“妹子，我在里面?！?/br>
    她話音剛落，邵女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往里探了下頭，手里一手環(huán)著一個寶兒。

    “你倆，別碰著你媽你小姨了，知道吧。”邵萍對兩個孩子說。

    樂眉指指邵女的肚子，“媽，你不說我們也知道，這里面是我弟弟。”

    “也是我弟弟！”東東立刻接嘴。

    “也可能啊，是meimei?！鄙叟χ此齻?。

    汪樂眉揚起小臉，“不是，我姥姥說了，一定要是弟弟?！?/br>
    邵女看著樂眉，“姥姥說的？”

    “嗯?！蓖魳访加昧c頭，“姥姥還說，必須是弟弟。她和我媽說的，我聽到了?！?/br>
    邵女抬頭看邵萍，邵萍無奈笑了，“這孩子，聽得倒是清楚?！?/br>
    她又接著道：“咱媽和我說話，無意間聊起的。來，進來啊，在外面站著干什么？”

    邵女站在門口，手里依然摟著兩個寶貝，說：“不進去了，咱們出去吧。”

    “去哪兒？”邵萍連忙說：“我這里還有衣服沒疊完。”

    “疊什么呀，一會兒不疊又不會飛了。”邵女倚在門口看著邵萍，“東東，快去把你大姨拉出來?！?/br>
    “等一下，我和洋洋說一聲?！?/br>
    邵萍走到汪洋的房門前，先敲了一下，然后說：“洋洋，我和你小姨出去一趟，也不知道午飯前能不能趕回來？我現(xiàn)在給你把飯做好吧，你餓了熱熱吃?！?/br>
    里面沒有人回答。

    邵萍等了幾秒鐘，汪洋依然沒有回。邵萍就知道，他不同意。

    “那我給你留點錢在桌子上，中午我能回來就給你做飯，回不來的話，你去人民飯店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