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紫殷的目光在霍皖衣臉上一掃而過。

    他似笑非笑地問：“腿斷了么？還是要謝某抱著你們走？”

    解愁：……

    作者有話說：

    身體很誠實(shí)嘛，相爺。

    第143章 斷弦

    江州的風(fēng)景一如往年。

    于霍皖衣而言，淮鄞四野無論如何變化，在他的眼中，終究還是陌生。

    他年幼時(shí)在淮鄞未曾受過多少好，只嘗了太多的苦。

    以至于他之后的很多年想起那時(shí)，想起故鄉(xiāng)，只想得起在霍府遇到的那些人，受過的種種折磨——而淮鄞究竟風(fēng)光如何，他不知道，也已沒有興趣知道。

    他跟在謝紫殷身后，路過長街小巷，走過花圃，行過田野，從城內(nèi)到城外，繞了許久的路，最終停下腳步，看著謝紫殷在以前的霍府前駐足。

    從前的霍府何等氣派風(fēng)光。

    然則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霍皖衣眼里的，卻是斷壁殘?jiān)?，一片廢墟。

    霍氏當(dāng)年被判滿門抄斬，引動天子怒火?？烧f是江州淮鄞的一樁丑聞。

    是以這么多年過去，哪怕先帝已崩，天下來到新帝的掌中，江州的官員也還是不愿處置霍府舊地。

    于是這處便成日成夜迎接著風(fēng)吹雨淋，度過春夏秋冬。

    漸漸做了個(gè)廢墟，無人問津。

    霍皖衣仰頭看向那塊腐壞的牌匾。

    它從前是霍府榮華的象征。多少人站在此地，看見那飛揚(yáng)的兩個(gè)字，便意識到這里是淮鄞人人向往之地——它的主人屬于霍氏，書香門第，最合江州風(fēng)貌。

    儼然在天下也為江州占了一席之地。

    但學(xué)識再盛，在皇權(quán)傾軋之下，也只得個(gè)滿門抄斬的下場。

    霍皖衣看了片刻，忽而見到謝紫殷動身，向那片廢墟走近——甚至于跨過門檻，踏入府苑。

    他跟著行近，也打量這曾見過卻十分陌生的故地。

    ——他對霍府自然是陌生至極的。

    年幼時(shí)他生活在霍府的某個(gè)角落，也許是下人的院子，也許是哪個(gè)柴房，他對于那時(shí)的記憶有些模糊。只記得自己住著的屋子并不敞亮，陰暗、潮濕，離主家大宅很遠(yuǎn)。

    所謂的公子姑娘們從不往他那兒去，他好似與世隔絕，卻又頻頻被拽出去羞辱示眾。

    那時(shí)究竟過著什么樣的日子？為何自己會有這樣的過往？

    他因何被如此對待。

    直至如今霍皖衣也沒有答案。

    可無答案又怎樣呢。他想，他已用自己的力量“回敬”了他們。

    謝紫殷就這樣在霍府的廢墟中穿行，時(shí)而停步，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霍皖衣隨著他一次又一次地看。

    看廢墟荒涼，看青瓦發(fā)白，看雨后的霍府，仿佛從鼎沸喧囂的當(dāng)年，看到了今時(shí)今刻的死寂。

    良久。

    霍皖衣走到謝紫殷身邊，他問他：“夫君在這里看什么？”

    “你覺得呢？”他聽謝紫殷反問。

    霍皖衣道：“我猜不透夫君的想法，可若讓我想，我便覺得，夫君是因我而來。”

    謝紫殷笑了笑，執(zhí)著折扇，指向某個(gè)方向。

    聲音難得溫柔：“你以前就住在那兒?！?/br>
    他有些訝然?！胺蚓绾蔚弥俊?/br>
    謝紫殷道：“我查閱過許多與霍氏有關(guān)的卷宗?！边@樣一句話說來，很是動人。

    霍皖衣眨了眨眼，目光轉(zhuǎn)而落到謝紫殷的臉上。

    他只能看見謝紫殷的側(cè)臉。

    但僅僅是這樣一眼，也可心旌神搖、神思混沌。

    “為什么？”他問。

    ——這該是像明知故問?？苫敉钜碌男牡灼鋵?shí)沒有真正的答案。

    他早已在這段時(shí)日收起了近乎天真的“自以為”。

    謝紫殷總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揣度謝紫殷的任何想法。

    他問了，謝紫殷也就側(cè)首看他。

    “不為什么。我不過是想知道從前的霍大人，究竟是怎樣在霍府活下來的。”

    謝紫殷說罷，忽而又問他：“當(dāng)年，過得很苦么？”

    他靜靜看著他。

    初遇之時(shí)，霍皖衣便已是天子近臣，簡在帝心，在盛京的風(fēng)頭也是極盛。

    從無人想霍皖衣也吃過苦，嘗過痛，顛沛流離不知生死過。

    謝紫殷對他好，卻也少有過問這些曾經(jīng)。

    而在四年后的這一日，天色初晴，在霍府的廢墟之中，在他和謝紫殷無可轉(zhuǎn)圜的時(shí)候，偏又得到了這句問題。

    霍皖衣沉默了許久，他淺淺吸口氣，咽下一瞬的哽咽，狀似輕松地應(yīng)答：“還好。至少我活下來了?！?/br>
    但活下來之前經(jīng)歷過什么，都無所謂了。

    謝紫殷便道：“這一路走來，我聽到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都是在說你?！?/br>
    “……說我？”他怔然。

    謝紫殷道：“你難道沒有仔細(xì)去聽么？如今的霍皖衣可是丞相大人，在淮鄞，你也不是個(gè)尋常人物?？v然他們不知道此霍皖衣，是否彼霍皖衣……但說這件事，總是因?yàn)橄胫??！?/br>
    “想我什么呢？”他輕笑。

    謝紫殷道：“想當(dāng)初的霍皖衣若坐到丞相之位上，不知霍府又會是個(gè)怎樣的下場。”

    說到這里，謝紫殷也就問他：“如果現(xiàn)在由你抉擇，你會如何對付霍府？”

    霍皖衣想：我還是會做和以前一樣的事。

    他也這么回答：“我還是會遞上奏折，向陛下闡明所有?！?/br>
    謝紫殷問：“為什么？”

    霍皖衣道：“……因?yàn)楫?dāng)初的霍皖衣沒有錯(cuò)?！?/br>
    他看著謝紫殷望來的眼睛，幽深而無情，像一汪靜默無聲的黑潭。

    而他不閃不避，無所畏懼：“在我去往盛京之前，我不曾做錯(cuò)一件事，不曾對不起任何人。所以那時(shí)候的霍皖衣干干凈凈?！?/br>
    沒有沾誰的血，沒有背上誰的冤屈。

    那個(gè)霍皖衣值得清清白白地見證真正有錯(cuò)的人，是怎般下場。

    但那之后的霍皖衣。

    再也沒有清白、坦蕩、正直善良可言。

    那個(gè)霍皖衣死了。

    也許是死在霍府，也許是死在趕赴盛京的路上，也許是死在權(quán)勢風(fēng)光里。

    他剖白真心，無需說太多言語，謝紫殷已然讀懂他的深意。

    他們從廢墟中走出，順著巷前的石板路前行，又一次走出城，停步在雨后的湖岸上，看未落的綠葉青青，還掛著晶瑩的水珠。

    解愁不在身側(cè)。

    謝紫殷道：“現(xiàn)在與當(dāng)初相比，你覺如何？”

    他答：“如果我身邊一直有謝紫殷，那我就覺得很好。不，是非常好?！?/br>
    甚至最好。

    謝紫殷道：“你現(xiàn)在有權(quán)勢、地位、名聲，君王之信，朋友之誼。霍皖衣，你與當(dāng)初相比，已得到太多東西?！?/br>
    如在奉勸他莫要貪心。

    他笑了笑，無聲想：先帝做錯(cuò)那么多事，卻也說對過很多話。人都是貪心的，沒有貪念，是因?yàn)橄胴澋玫娜伺c事還未出現(xiàn)。

    而他早就有了無窮無盡的貪念。

    “但是天底下我最想要的是謝紫殷?！彼J(rèn)真地回答。

    謝紫殷卻微笑道：“我只是霍相大人什么都擁有時(shí)想要擁有的罷了?！?/br>
    他搖首：“我什么都沒有的時(shí)候也想要?！?/br>
    謝紫殷道：“的確如此。所以霍皖衣，我何曾是你所有選擇的其中之一呢？”

    他一時(shí)怔愣，不解其意。

    “……什么？”他問，“你何時(shí)不是了？”

    謝紫殷斂去笑意，看他片晌，語氣依舊溫柔：“你什么都沒有時(shí)，你想要我。因?yàn)槟愠宋?，什么都沒有?！?/br>
    伴著這句話出口，謝紫殷又一步步走近他。

    “你什么都有時(shí)，你想要我。因?yàn)槟愠宋遥裁炊加辛?。?/br>
    他不可置信，心中如巨錘擂擊，痛得他氣血上涌，驀然睜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