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10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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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不來了吧。 當夜,她將行李收拾完備,次日一早辭別。 宜巽稍有不舍地問:“jiejie,你不等張大人了嗎?” “不等了。”她背著行囊,雙手套著宜巽贈她的棉套,笑著揮揮手說:“他不會來了?!?/br> “張大人爽約,jiejie不生氣嗎?” “不生氣?!彼а弁鴮盈B枯枝后的冰冷曦光,“意料之中。幫我轉告天師,約定仍然作數,已經開春,快該播種了,我要去田里看看?!?/br> 去年六月天鼓鳴后,各地收成銳減近半,靠著倉儲陳糧勉強過冬。冬日大雪紛飛,按理來說今年該是豐年??勺锛涸t一出,她心里不踏實。 倘若天災難渡,就是餓殍遍地。 兩省蝗災尚且餓死百萬眾,九省異象所造災禍不可估量。 數個月間,行走在各地田間,糧食長勢不好,農戶唉聲嘆氣。至五月份,仍無夏訊,晨起田間結霜,夜里冷風刺骨。各地百姓紛紛祈求神佛,朝中連番祭天,法事道場一應俱全,再追一道罪己詔,仍無甚效用。 至秋,依舊光景慘淡。 她幫著一戶農家收了糧,粗略一問,才知今年收成只有尋常年份的兩三成。 各地富商大戶早早囤積糧食,生活富足,普通農戶只能勒緊腰帶,日日食不果腹。越來越多的民眾聚在她身邊,每日聽她唱經,祈禱災禍早些平息。 朝廷各式手段用盡,仍擋不住一片片倒下的饑民。 無糧餓死,無衣凍斃。 哀鴻遍野,生靈涂炭。 茅檐下,她將柴火燒得更旺,抱起昏昏沉沉合上眼的女嬰,低聲唱著經文。近處諸多百姓伏倒在地,滿是痛苦呻|吟,唯有耳聞慈悲經聲時刻,方得片刻慰藉。 十月初一,大雪。 只半個時辰,漫天雪花鋪遍原南,無數奄奄一息的饑民披蓋大雪長眠。 四肢瘦如細枝的男子跌跌撞撞撲倒在她面前,嗚嗚咽咽吐出些含混不清的句子,旋即將她懷中抱著的嬰孩奪走。男子是嬰孩的生父,抱著孩子仍然喋喋不休,她有疑惑,扶著土墻緩緩站起,忍住暈眩,盯著那男子離去的方向。 很快,孩子的母親連滾帶爬撲在她身邊,那女子形銷骨立,面頰眼眶凹陷,兩眼睜得極大,甚是駭人。女子抓著她腳踝,驚神惶恐地呼喊,卻因缺食少水,喉嚨嘶啞、聲音微弱。 辨別許久,她終于聽懂,旋即不顧暈眩追出去。 那男人,竟要將自家嬰孩,換與旁人作糧。 ——“這么大的飛蝗,吃人嗎?” ——“回公主,蝗蟲不吃人,但人會吃人。” ——“人吃人?真惡心?!?/br> 想起宣禹山的兩具道士遺骸,想起那截指骨上細微的齒痕,她忽然覺得腸胃翻涌,繼而蹲在路邊,捧心作嘔,卻只吐出些許酸澀苦汁。 肺腑間翻江倒海,愈發(fā)難受,可再遲些,那嬰孩就不知要成誰家盤中餐。她掙扎著站起,繼續(xù)前追。 最終在株樹衣剝盡的枯木下,她找到那男子。男子懷中抱著名面容發(fā)青、四肢僵硬、死亡多時的孩童,依靠著樹干癡癡發(fā)笑。她再三追問,才問出他孩子的去向,復又趕去。 遠遠的,聽到微弱嬰啼,她腳步再快,撲開扇柴門闖入屋宅。是對瘦骨嶙峋的夫妻,妻子正在悄悄生火燒水,丈夫正掐著孩童的脖頸。因久未進食,力氣太弱,過去許久,嬰孩仍能喘息。 她奪過嬰孩,再從廚房搶來菜刀。 “想吃東西?跟我來。” 她抱著嬰孩,提著菜刀,一路回到茅屋,孩子的母親伏在地上不住哭泣祈禱。她將嬰孩還給母親,隨后叫醒四周奄奄一息的人們。 刀鋒在掌心劃過。 血液涌出,滴落在破舊的陶碗中。 碗底滿布鮮紅,臉色越顯蒼白。 她將血碗捧給那對夫妻。 “餓了,你們可以飲吾血、啖吾rou、食吾骨。”她回身望著眾人,“我,空受朝拜,唯有血rou,可供你們果腹解饑——還有誰饑餓難耐,盡管帶著碗來?!?/br> 或是因饑腸轆轆而行動遲緩,或是因心有忌憚而不敢妄為,四周無人動作。 她問:“食一人rou,解一時饑,負一世罪,值當嗎?” “喝這一口,是一輩子的罪業(yè),可少這一口,半天都熬不過去了!”那對夫妻在眾目睽睽下將一碗血飲盡。 妻子久未見葷腥,忽飲生血,不住扶墻作嘔。 丈夫抹著嘴角,舌頭將溢出的血一點一滴舔舐干凈。 不知是誰,吞咽著口水。 又不知是誰,畏畏縮縮捧上只陶碗。 “觀音娘娘,可憐可憐我吧,太餓了,實在是太餓了?!?/br> 作者有話說: 1道家稱存養(yǎng)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亦泛稱“成仙”之人。 ? 第114章 啪啦。 陶碗觸地碎裂。 隨之而來是聲怒吼,自肺腑,涌上喉頭,帶著剖肝泣血的淚,震響四野。 是那位母親,放開面色青紫的嬰孩,用盡畢生氣力,掀翻陶碗。 幼童纖弱,不知窒息或者饑餓,終究斷了氣。 “是你殺了我孩子!你們殺了我孩子!餓了吃我!吃我??!為什么要吃我的孩子?”母親哭喊著,“吃我,吃我好不好,放了我的孩子……” 一聲聲,一滴滴,傳入她耳。 像把利刃,剮過五臟六腑。 “都餓?!壁w令僖撿著碎陶,一片片,都揣在懷中。聲音細微溫柔,卻比憤怒的嘶吼更加有力:“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忘記你們沒讀過書,不認得字,或許聽不懂這兩句。換種說法。這世上,無論什么時候,不會人人都挨餓,總有人能吃得飽飯。” 周圍靜了許多,母親哭得力竭,空張著口。 “對。觀音娘娘說的對?!?/br> “有人吃飽飯,可我在挨餓?!?/br> “我聽說鎮(zhèn)上高老爺家,每頓飯有魚有蝦、有雞有鴨。他家一桌飯,夠我們一屋子人吃一天。” “還有謝老爺,倆月前還在施粥,嘿,一碗粥五粒米?,F在,五粒米也沒了?!?/br> 陶片盡藏懷中,她緩緩起身:“五粒米,一碗粥。一天兩天餓不死。餓死的人,我見過,你們也見過,太難受了。不如投河上吊,痛快點,少遭罪。不想餓死,有兩條路可走。往西二十里,是平康河,往東二十里,是善懷鎮(zhèn)。去善懷鎮(zhèn)的,跟我來。去平康河的,隨你們?!?/br> 長久饑餓令她身形瘦削,腰帶愈顯寬松。她解開腰帶,重新綁扎,刀緊緊纏在腰間,再披件破舊外襖,遮住殘缺的刀刃。 二十里,尋常日子,只需一個時辰。 這一次,她從天亮走到天黑,身后的隊伍越走越短,站著的人越來越少。敲開高家大門時,身后只剩下些精壯中青年,和那位聲嘶力竭的母親。 “誰???”高宅看門老人提燈照著,“滾滾滾,到別處討飯去?!?/br> “想見見高老爺?!彼_跨過門檻,卡住大門。 身后饑民跟著喊起,聲音越來越大,周圍的房屋零星幾盞燈亮起,幾扇門悄悄拉開一線,盯著高家宅門。 高家屋宅的燈燭次第點燃,高老爺捧著手爐、披著斗篷匆匆出來。借著燈光一照,再看她身后的饑民隊伍,高老爺了然道:“我當是誰,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活菩薩。是來化緣的?大半夜的,來人,去抬兩袋米來。算是給咱們的活菩薩上個供,添點兒香火錢?!?/br> “高老爺?!彼邕^門檻,腳跟貼著門檻站立,負手探身向前,目光在宅院內掃過。 精致雕花的窗欞,枝繁葉茂的盆景,鋪滿青磚的地面。 兩名精瘦的仆役汗流浹背,抬著兩個半滿的麻袋,踩著青磚縫隙,步步艱辛走到門前。麻袋被丟在她腳前,濺起的灰塵落在她單薄補丁的布鞋上。 “我們這些人,兩袋米,不夠分呀?!彼咛呗榇?,“香油錢,這些可不夠?!?/br> 高老爺擺擺手,仆役抬著麻袋丟出門去。 雪又飄下。 “這年節(jié),誰家都不容易,菩薩也不能只渡窮人,不渡我們啊。”高老爺緊緊斗篷,握緊手爐,嘆息著說:“就這些,再多沒了,夠你們吃些時候了?!?/br> “是啊,不能只渡他們,不渡你?!彼髴?,碎陶凹凸不平,尖利的邊緣隔著布料刺痛她的掌心。掌心的血又開始淌起。 高老爺再揮揮手,看門老人要關門,她仍在門檻內。 “不能不渡。” 暖的。 血液從額頭淋過,劃過右側眉眼、臉頰,描過嘴角。 很暖。 雪夜,熱血尤顯溫暖。 刀別回腰間,她冷眼微垂瞥向地面。 高老爺捂著脖頸躺倒,仆役與老人,六條腿,齊齊癱軟,站立不起。燈籠落在地上,燭火散落,將紙與骨點燃,火焰燃起,照亮遍布驚呼的夜。 她的手探入火中,掰下截竹骨,帶著火,退過門檻,仰面看著高宅門口掛著的燈籠。 “燈籠點亮?!彼龑⒅窆沁f?????出。 骨尖的火照亮她干凈的左臉。 火苗在黑夜中懸著,寸寸向下,越燃越暗,再有分毫就要舔到她的指尖。 有人接下點燃的竹骨,踩在同行人的肩頭,依次點亮門前兩盞燈籠。 “高老爺,布善與人,是該受百姓瞻仰??上б购陲L高?!彼ь^看著兩盞燈籠,“吊在燈籠下吧,有罩遮風,有燈照亮,看得清楚?!?/br> 饑民隨她走進高宅,掃過所有屋子。 夜里高宅燈火通明,灶火燃起,流水般的菜肴送入廳堂,一盤又一盤,饑民吃撐了肚皮,卻還不停下。 桌上盤盞堆積,她卻腹中空空。 次日早晨,院中青磚鋪著層皚皚白雪,風刮過,露出其下殷紅的冰。 官兵圍在高宅門前,將燈籠下冷硬的尸身放下,提刀拍響房門。吃飽喝足,一夜溫暖,饑民們經一夜休整,終于清醒?;袒滩话玻箢櫽遗?。 她這才端起碗冰冷的粥,挑出五粒米,擺在掌心,而后逐粒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