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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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貞敷衍地回了個禮,扇扇衣袖,兩只又紅又腫的眼睛只顧水汪汪地將了疾望著,“珠嫂子又給派到廚房去幫忙去了,沒跟著我來?!?/br> 那兩籠濕噠噠粘成簇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眨著,叫人不忍心拒絕。 出家人最是與人方便,了疾隨手叫住個小廝引眾僧去飯廳,將手里的木魚交給個和尚,“你們先去用飯,不必等我?!?/br> 那僧立掌應(yīng)了聲“是”,帶著眾人隨小廝去。 一班人走遠了,在那的曲折花磚路上。和尚們青灰的袍子曳擺著,一個個黑影排列著,像一繩上牽著的犯人在苦行。 了疾領(lǐng)著月貞朝另一條路上去。仍舊是他在前頭走,月貞捉裙在后頭小跑著跟。日影正中,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臉上卻帶著笑。 無端端的,她說:“你們家的親友好多,虧得辦喪事,不叫我到跟前認人,否則這個那個的,把人腦子也繞暈了?!?/br>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她早曬出了一額細汗,浸得皮膚泛著粉,眼圈還是紅紅的,瞳孔給一上午的眼淚洗得澄明清亮。 了疾一貫不多話,卻忽然答非所問,輕聲勸她,“大嫂,你也該把這宅子里的路記一記。從此這是你的家了,哪有家門也不認得的?” 其實月貞認得路,不過是尋個借口。但這話還是猶如一記榔捶往她腦子里敲了下。她來了這里幾日便亂了幾日,大家不得空過問她,她也自慌自亂了幾日,沒有空閑想后事。 原來在這亂糟糟發(fā)昏的功夫,命運就一錘定音了——她死了丈夫,那個“發(fā)脹的饃饃”沒來得及為她打算以后,她像個沒吃飽飯的人,娘家回不去,還得在這條路上獨個朝前走。 她娘家一直沒來人,才辦過喜事的人家不能來吊唁,怕彼此沖撞。她也不得回門,統(tǒng)統(tǒng)給喪事絆住了腳。 她是一個人卷在這紅白漩渦里,倏然感到些孤獨惶然。她朝前緊追兩步,將了疾背上的袈裟揪住一點,“你是常在那邊宅子里住,還是常在廟里住?” 了疾朝背后抬了下手,把袈裟一彈,將她的手振下去,“出家之人,自然是離家而居。大嫂怎的問這個?” 月貞又要抬手去扯他的袈裟,又想起自己如今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寡婦了。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了疾雖然是個和尚,可也是個男人。 路上來來往往的家丁仆婦,恐怕惹人非議。她把手收回去,握在袖里,在他后頭輕輕嘆息,“我在這里,除了太太,就只與你多少算是個熟人。我想你在家多住些時日,我好放心些?!?/br>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轉(zhuǎn)了回去,“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親朋師友,夫妻兄弟,都有散場的一天?!?/br> 說得月貞悲從中來,四下里看看,已走進密匝濃蔭處來,周遭沒了人。 她鬼鬼祟祟地壯了壯膽,又掣住他的衣裳一點,“昨日太太還講,你母親記掛你,你就不?;丶襾砼闩闼??廟里有什么好的,吃的白菜豆腐,睡的硬炕薄褥,哪里比家里?” 了疾向背后抬手,再度將她的手彈下去,“紅塵癡纏,六根不凈,還如何修行?” 他手里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貞手背一痛,卻不死心,再去揪住他一點袈裟。 然而又沒話好講了。他們不過說過幾句話,論親戚,這頭還有親兄弟妯娌,比他更近,她求不著他。 片刻的寂靜里,濃蔭里的蟬聲一浪一浪地翻涌出來,叫得天昏地暗。 了疾卻不再彈她的手了,回身睇她一眼,有些語重心長,“大嫂,天道機緣,即來則安。你不要怕?!?/br> 月貞被說中了心事,反倒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在后頭亦步亦趨,逞強裝樣子,“嗨,我倒不怕別的,誰還欺負我不成?只是這家里我誰也不認得,前些日子只在房里不見人,還不覺得。今天到這里來,猛地一看你們家好多親戚,非富即貴的。我一個窮丫頭,怕往后與他們說不到一處去,丟你們的臉面?!?/br> 了疾放緩了腳步,一顆一顆地撥動著菩提珠,“阡陌萬千,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條路。你過你的,他們過他們的?!?/br> 月貞上前走在他身邊,重拾了一點信心,“你們這些做和尚的總把事情說得簡單?!?/br> “簡單點好?!?/br> 月貞斜上去睇他一眼,太陽光刺眼得緊,襯得他的側(cè)臉溫和而肅穆。但他的溫和淡得仿佛沒有熱度的,隔著敬而遠之的距離。 了疾將她送到月亮門外便駐足。門內(nèi)有幾間空屋子,原本是用來招待逢年過節(jié)來的女客的。因為大爺死在屋子里,月貞暫且搬到這里來。 按琴太太的意思,等忙過后事,將那屋子重新裝潢過,再叫月貞搬回去住。 月亮門里頭靜悄悄的,處處蟬嘶鳥啼,珠嫂子還在廚房幫忙沒回來。月貞捉裙上了兩個石蹬,回首招呼,“你要不進屋吃杯茶?” 了疾立掌在門下,朝有禮地微笑,“多謝大嫂,我不進去了。大嫂回去洗把臉歇一會,好用午飯。” 話音甫落,月貞肚子里咕嚕咕嚕叫了兩聲,她臊得紅了臉,低頭把那不爭氣的肚皮望一望,“我其實不怎么餓,我一向抗餓的。大概是哭得太久的緣故??梢娍迒室彩莻€力氣活。” 正說話,卻聽窸窸窣窣的,有兩個丫頭擔著一個五層大食盒過來,喊了聲“鶴二爺”,又對月貞福身行禮,說是給她送午飯來。 月貞忙道謝,貼著洞門讓一讓,聽見了疾清潤的嗓音喊她:“大嫂,快進去吃飯吧?!?/br> 月貞?zhàn)I得很了,不再與之糾纏,“耽誤你吃飯了。” 他嘴里說不妨礙,然而終歸是耽誤了。大富人家,哪里會缺一頓齋飯吃??伤麄兂黾胰瞬环菚r食。 因為送月貞,了疾錯過午飯,便餓了這一天。夜里回到那邊府里去,掌上燈,手攝心念做晚課,反省這一天的修行—— 大體上是沒有什么有損心德之事。除了做法事時開了個小差,單獨為月貞誦禱了一段經(jīng)文。 他閉著眼想,不妨事,出家人憐憫眾生,月貞也不過是眾生的一員。 作者有話說: 月貞:我不要做眾生一員,我要做你心里的獨一無二。 第6章 聽玉僧(六) 夜來微雨,小樓細燈。弦月退隱一半,比南屏山的月亮更怕羞些。 了疾自從出家,偶然回家來,也從原來富麗的居室里搬了出來,揀了間僻靜的屋子住。屋外頭就是隔開兩宅的院墻,因為近,仍然能聽見那頭客來客往的寒暄嬉笑。 這些人愛湊熱鬧,誰家不論是辦紅事白事,他們一請便來。有的不用請,也趁著熱鬧上門打秋風,無非是借口湊在一處玩玩耍耍。不見得有幾個人是真心來為死者憑吊。 所以,月貞的那點扭捏作態(tài)并不算什么,多的是人比她惺惺作態(tài)。了疾捻動菩提珠,靜作如是觀。 倏聞“篤篤”的叩門聲,起身去開,是他母親進來。身后跟著個丫頭,提著個三層髹漆大食盒,擱在案上便退到外頭去等。 了疾立掌行了個禮,“這么晚,母親怎么過來了?外頭還下著雨?!?/br> 他母親人稱霜太太,是琴太太的親jiejie。眉目與琴太太有幾分像,也是一雙圓眼,卻有個尖尖的下巴。可以看出來,年輕時比琴太太美艷幾分。 但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往日的榮光疊著如今的富貴,長成了一身肥rou。尖下巴底下又長了層下巴,眼尾也壓出幾條皺紋。 姊妹倆在家時是清清楚楚的jiejiemeimei,嫁到李家,琴太太雖是后頭來的填房,嫁的卻是大老爺,按理該是大太太。但外頭又怕霜太太心里頭不舒服,因此不叫什么大太太二太太的,只叫琴太太與霜太太。 霜太太因為胖,氣度上看著也和軟,卻軟得帶幾分無能的怨氣。琴太太身上則更多一些精明干練的勁頭。姊妹倆倘或放在一處比,霜太太更像個華而不實的圓肚梅瓶擺在那里。 她親自將食盒里的幾樣清粥小菜端出來,微微躬著腰,賢良慈愛,“我聽見說你在那邊做完法事沒趕上吃午飯,回來我叫廚房里煮了稀飯,都是素齋,你吃些。” 了疾在背后闔上門,將案上幾只精致碟子掃一眼,笑著拖出根梅花凳請她坐,“我不餓,母親費心。” 霜太太上睇他一眼,蛾眉稍斂著埋怨,“人是鐵飯是鋼,哪有不餓的?未必你真修成了個神仙?那是哄人的話,還不是為那些個沒道理的清規(guī)戒律?!?/br> 說著,轉(zhuǎn)而一笑,也拽出根杌凳來拉了疾坐下,“你悄悄吃,不給人曉得不就是了?” 她遞上牙箸,了疾卻合十閉上了眼。 勸他不聽,霜太太有些慪氣,眼淚一眨就滾下來,說話仍舊輕聲細語,“真是養(yǎng)個兒子養(yǎng)成了個白眼狼。還不如你渠大哥,就算你姨媽不是他親娘,他活著的時候,還曉得聽她的話。你是我肚子里爬出來的,卻不肯聽我一句話?!?/br> 一提到剛沒了的大爺,了疾便掀開眼皮,一樁慧目澄明地將她看著。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不過好在他不是多事的人。霜太太臉色霎時有些不自然,閉口不言了,走去將窗戶底下的羅漢床摸了摸。 屋里一應(yīng)裝飾陳列十分簡樸。不見任何金銀玉器,只得一張古樸八仙桌,墻下立著架多寶閣,滿載佛經(jīng)。 這張羅漢榻也不見紋飾,髹黑的,鋪了層褥墊。來客便搬來炕桌當榻使,休息便鋪上被子當床睡。了疾跟前也要不要人侍奉,那褥子還是聽見他回來,霜太太使人新?lián)Q的。 她仍然覺得薄,坐在炕上掉眼淚,“沒道理出家出家,是連家都不要了。你回來住在這里,離我的屋子又遠。為娘的想瞧瞧兒子,還要繞得老遠的路?!?/br> 了疾將幾個碟子裝回食盒里,去倒了盅茶端到榻上,“母親倘或想我,就常到廟里去走走。佛前燒燒香,聽聽經(jīng),心里又清靜,對腿腳也好。” 霜太太一聽這話,面色徹底冷透,白得木訥脆弱,“你的意思,叫我常去受受熏陶,也學得你,萬事不管諸事不問的?真是沒良心,你父親時時不在家,我都撒手不管了,這么大個家豈不翻了天?虧得有你哥哥幫著打理錢莊上的事,你和你父親,只曉得在外頭做你們的逍遙菩薩?!?/br> 了疾默然不語,只是笑了笑。 霜太太自己怨一陣,心又一軟,下巴朝桌兒上一遞,“飯不吃就罷了,這褥子可不行,太單薄了。夜里又下雨,還是冷的。一會叫丫頭送一床來,你一定要鋪上。聽娘的話,好不好?” 這就算和好了,母子倆誰還跟誰計較不成?了疾答應(yīng)下來,送她到廊下,囑咐丫頭撐好傘。丫頭提著燈籠打著傘,兩人雙雙步入細雨中。 雨有些打偏,霜太太抬著胳膊像在拭淚,因為長得胖,又活動起來,傘遮不住她,一條手臂露在外頭,沾得微涼。 了疾望一會,及至她徹底沒入黑暗。他折身進屋,闔上了門,陰雨塵寰被他行容冷漠地關(guān)在外頭。 這雨到進三更才停,靈堂那頭的動靜也漸漸萎靡。天晚了,賓客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留宿在兩邊宅子里。 月貞現(xiàn)住的這幾間屋子是招待女眷用的,她住了正屋,便有女客住了東西兩邊的廂房。丫頭引著,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吵得月貞不能睡,恰逢口渴,正好起來瀹壺茶吃。 珠嫂子的針線籃子還擱在炕桌底下,月貞沒趣地在里頭翻了翻,各色的線梭子,還有條繡了一半的帕子。 月貞不大通針線上的活計,她娘身子不好,累不得,不得空教她。她在家時一半幫著哥哥炸些果子,余下一半就翻她哥哥的旁學雜書,鬼怪志異。 在諸如《西廂》之類的雜記戲文上,她零星了解一點男女之情。原來世間男男女女,會結(jié)合成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新世界。 總算輪到她,卻是另一番驚心動魄。 “你還沒睡?” 是珠嫂子打簾子進來,她原本是在西廂當值,今日客多,騰到月貞房里來與月貞一道睡。見月貞在瀹茶,她去接了手,只在紫砂壺內(nèi)放了點陳皮和菊花。 月貞支頤著下巴在榻上調(diào)侃,“唷,你們家做的茶葉買賣,連一點茶也不舍得給我吃?” 珠嫂扭頭嗔她一眼,“這會吃茶,只怕要下半夜才能睡得著了。多的是茶葉,你要吃,等過了這段日子管夠。你明早還要到靈前去呢?!?/br> “外頭鬧哄哄的,想睡也睡不著。是些什么人?” 珠嫂子端著茶壺過來,擺上盅在對榻陪坐,“是鄉(xiāng)下來的親戚,都姓李,論起來都是一個祖宗。他們趕不及回去,就在兩邊宅子里住下?!?/br> 閑著也是閑著,月貞便打聽,“鄉(xiāng)下離得遠不遠?” “說遠也不遠,就在錢塘縣西邊,過去一趟大半日功夫。那里有一間祖宅,還有田地。是老太爺派到錢塘做了官,才帶著一房人口搬到錢塘縣上來的。如今祖宅里有些下人照看著,還有許多族中的親戚在那里。” 大家里講究個同根同源,一個村一個莊,牽牽連連的多半都是親戚。章家雖然窮,倒一直都是住在縣上,人丁也單薄,從沒有那么些親戚。 月貞想到那鄉(xiāng)下,只浮想到一種土氣的熱鬧。瞇著眼,有些神往。 吃了半盅花茶,她又問:“怎么沒聽見說鶴二爺?shù)牡拷袢諄硪欢讶?,仿佛也不見他?!?/br> 鄉(xiāng)下太遠,珠嫂子可以大大方方地議論,不怕給人聽見。但說起隔壁府里的事,因為離得太近,難免要壓下嗓子,“二老爺在京里有官職,在那頭十幾年了,家里的錢莊生意在京里也辦開了,哪里走得開?是常年不回來的,有時候逢年過節(jié)回來一趟?!?/br> “那錢塘這么大個家,就撂下不管了?” “管是管的,派個管事的來來回回跑。”說著,珠嫂子將眉眼親提,掛上一點瞧熱鬧的笑,“況且二老爺在京里十幾年,難道是老實的?人家在京里早另置了府宅,娶了好幾房姨娘?!?/br> 月貞聽后,將嘴一癟,嗤之以鼻,“他在京里倒過得逍遙,留個正頭太太在這里守活寡?!?/br> 珠嫂不由得笑話她,“唷,你還知道守活寡?” “沒吃過豬rou,還沒見過豬跑?” “那你說說,這守活寡到底是個什么意思?” 月貞在她調(diào)侃的目光里,埋頭鉆研著,“還不就是漢子不在家,女人獨自守在家里頭?” 她抬起頭來,向窗紗外瞥一眼。引客的丫頭遞嬗提著燈籠朝月亮門出去了。幾間屋子的動靜漸漸平息下來。東西面的窗燈陸續(xù)吹滅,整個小院又恢復(fù)了往前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