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貞漸有些面紅耳赤，回首將她嫂子看一眼，她嫂子睡得正好。她猶豫須臾，把手收到被子里去，忐忑著將自己的胸.脯子摁壓了兩下，想著是撞在了疾的胸膛。

    除了他的胸膛，她再想不到別人的。她猜想他的胸膛必定堅(jiān)壯，但她是軟的，撞上去一定不疼。她把臉埋在枕頭里，為著無恥的想法癡癡發(fā)笑。

    “姑娘，笑什么呢？”

    一回首，見白鳳迷迷瞪瞪醒來。月貞登時(shí)心虛，漲得臉通紅。幸而帳里什么也瞧不見，只有迷糊的影子，“沒什么，就是想起個(gè)笑話來。”

    “大半夜的還想笑話。快睡吧，靈前伺候這一夜，你不累？”

    月貞嘴里回說“就睡”，卻仍舊睡不著。她起掀了帳子點(diǎn)上一盞燈，到榻上去翻書。白鳳在枕上咕噥道：“還是那么發(fā)癡，這些書有什么好看的，讀了也考不出個(gè)狀元來……”

    說著翻身睡了。書都是白鳳由家?guī)淼?，她也不認(rèn)得字，只隨便在月貞常翻的幾本里揀了兩本帶來給月貞解悶，曉得她最愛這些旁學(xué)雜文。這也算白鳳的好處。

    可人有好處，難免也有壞處。次日一早，白鳳跟著馮媽到廚房走馬上任，起頭幾日倒是盡職盡責(zé)，后頭慢慢見這里人多事雜，手眼不到，便起了貪心，將些海參魚膠之列的干貨偷偷包了，叫永善到角門上接應(yīng)。

    巧就巧在，廚房里好些個(gè)婆子都是如此手段，大家心照不宣地拿。東西上頭的人雖然沒數(shù)，可她們心里是有一筆賬的，忽然伸進(jìn)來一只陌生的手，怎會不察覺？

    幾個(gè)婆子暗里聚在一處商議說：“聽見惠姑娘抱怨說這些日子家里亂，丟了許多家伙，要等老爺?shù)氖虑榱私Y(jié)了，好好拿幾個(gè)人開刀。咱們廚房里必定也要揪出這么個(gè)人來，何不就讓那章家嫂子去頂？他們是親戚，惠姑娘要逞厲害，倒看看她敢不敢尋親家的不是?！?/br>
    眾人一聽，都樂著應(yīng)下來。隔日便推了個(gè)婆子到惠歌屋里回話。

    那婆子進(jìn)了房中，左顧右盼，悄悄隔簾叫出馮媽，將白鳳在廚房的舉動一一細(xì)說，又有一番添油加醋：

    “廚房里的人都是老人，您老想想，倘或虧空，何至于現(xiàn)在？其他人又都是右邊宅里借調(diào)過來的，總不能說是她們拿的。除了那大嫂子，還有誰？這是我們知道的，不知道的，還不知她背地里拿了多少出去?！?/br>
    馮媽心里自有一筆清楚賬，只是惠歌要作威勢，必得拿一個(gè)人出來頂缸，又不好得罪底下這些人。算來算去，只有依她們的話，一股腦推到白鳳頭上最合適，反正她是親戚，也不能拿她怎么樣。

    于是也照這話去回惠歌?；莞桀^回執(zhí)家，生怕叫人看不起，聽見這話，怒從心起，擱下茶盅冷笑，“我早說這人不可靠的，只是太太一定要叫她照管廚房，如今可好了，家業(yè)都要叫他們章家搬空了！馮媽，你依我的話，去縣衙門請幾個(gè)差官來拿賊！”

    馮媽忙笑著勸，“姑娘不要?jiǎng)优?，她是親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顧著貞大奶奶的面子呀。請差役的事我看先放一放，先回過太太了再另做打算?！?/br>
    說話兩個(gè)人一齊走到琴太太屋里，將此事回明。琴太太聽后，對請差官的事摁下不提，反說了惠歌兩句，“你看你這急躁的性子，到底是小姑娘家，遇到點(diǎn)事情就這樣大的火氣。你先回屋里去，等我想一想?！?/br>
    惠歌忿忿而去，琴太太朝對榻一指，叫馮媽坐，“廚房里少的東西真是章家大嫂拿的？”

    “還是太太英明?！瘪T媽笑笑，“廚房里缺斤短兩是常有的事，只是惠歌年紀(jì)小，不懂里頭的干系，什么都丁是丁卯是卯的算。管家要心細(xì)，可帳卻不能太精細(xì)，這個(gè)道理她還不懂。她要追究，那些老mama們就只好推章家大嫂出來頂，一來她是外人，二來嚜，她也的確有些手腳不干凈?！?/br>
    琴太太心里有了數(shù)，把茶碗端到嘴邊，眼珠子悠悠地轉(zhuǎn)兩圈，倏地笑笑，“你去告訴惠歌，這事她別管了，我親自辦?！?/br>
    “太太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重拿輕放，賣月貞一個(gè)人情?！?/br>
    馮媽略有不解，“太太待貞大奶奶真是太貼體了。”

    琴太太斜勾她一眼，“我不待她體貼些，她以后怎么待我體貼？我打算了，趁這回二老爺回來，讓他牽個(gè)線，回京的時(shí)候上大理寺卿于家去提提惠歌與他們家公子的事。他們那宗人家，心里想咱們的錢，只是面子上過不去，必然不會輕易答應(yīng)。我也不是要他們即刻就答應(yīng)，不過是先有個(gè)話放在那里，橫豎他們家公子也才年十五，我們惠歌不過十三。等過兩年，咱們家有了皇后娘娘親自提的牌坊，我不信他們?nèi)⒘嗽蹅兗遗⒆?，臉上會無光？”

    “太太說的是個(gè)什么牌坊？”

    琴太太淡呷一口茶，“貞潔牌坊?！?/br>
    馮媽腦子靈光地轉(zhuǎn)一轉(zhuǎn)，頃刻笑出聲，“太太真是好謀略！怪道當(dāng)初要給大爺定下貞大奶奶這樣的窮丫頭?？刹皇菄?，她那娘家才不會替她打算。我還以為，太太聘她做兒媳婦，就是圖她那八字……”

    “吭吭?！鼻偬嚨乜人詢陕?，睨她一眼。

    有從前老和尚度了疾病疾之事在先，琴太太對這些八字之說也漸漸相信。當(dāng)初聘月貞，一是盼她克死渠大爺，二就是為惠歌的婚姻打算，正是一舉兩得。

    又怕外頭疑她，于是那年趁渠大爺病著，特意請了個(gè)老道來迷惑眾人，說渠大爺?shù)牟。仑戇@樣的八字反倒能壓住。

    其實(shí)那病也是她作弄下的，她成日山珍海味闐到渠大爺肚里去。不過兩三年，眼睜睜看著他像豬似的發(fā)福，一身肥rou漸漸擠得五內(nèi)不通，六腑不順，怎能不??？再有月貞的八字一催，就往陰司里拜馬去了。

    琴太太想來，她這大半輩子，就兩樁事情辦得最漂亮，一是渠大爺?shù)氖?，二是大老爺?shù)氖隆１绕鹚齤iejie霜太太成日只曉得跟女人過不去，她這招“擒賊先擒王”似乎更高明，叫她想不得意也難。

    她慢條條整云掠鬢，輕喉哼著一曲小調(diào)，往前頭應(yīng)酬賓客去了。

    隔日黃昏，兩個(gè)媳婦來回完話，趕著往前頭去送女客，琴太太卻單叫月貞留下說話。蕓娘一聽，腳步稍頓，心驚膽戰(zhàn)回頭將月貞瞅了一眼。

    那夜她與緇宣在假山后頭的事，不曉得月貞到底看沒看見?；蛘咚缇涂匆娏?，面上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卻在暗地里告訴琴太太。

    要是給太太知道，她也不必活了。當(dāng)初議親，霜太太不要她，卻在大老爺跟前說盡好話。琴太太心里是有些不痛快的。

    那時(shí)琴太太已暗里看重了別家的小姐，大老爺卻偏要與她作對，應(yīng)承了霜太太。因此蕓娘過門這些年，琴太太總對她冷冷淡淡，無事時(shí)只當(dāng)全沒她這個(gè)人，前前后后又替霖橋張羅娶了兩房小妾。

    想到此節(jié)，聽見琴太太一并將屋里的丫頭婆子都打發(fā)了出去。蕓娘猶如五雷轟頂，骨頭發(fā)軟，強(qiáng)撐著往外頭去。

    琴太太一貫面善地笑著，朝對榻指了指，“來坐，我有事情對你說?！?/br>
    月貞將半邊屁股挨到榻上去，心下忐忑。來了這些時(shí)，先后沒了丈夫公公，琴太太成了這家里垂簾聽政的“老太后”，令她也不覺畏懼起來。

    想來人都是這樣子，站在局外看，道理總是說得言之鑿鑿。怕她什么？又不理虧！可當(dāng)陷在局內(nèi)，權(quán)威之下，知行合一就變得難乎其難了。

    琴太太仍穿素服，干干凈凈的臉上有幾條細(xì)紋，橫在眼角，像眼里流出的精明，“這事情我原本不想對你說，可只怕不說，鬧出大事來，你的臉面保不住。我左思右想，還是說的好。”

    月貞心頭駭然猛跳，頭一樁想到近來對了疾的言行，的確是有些放.浪。

    可她都是背著人才那樣子，當(dāng)著人，一向是謹(jǐn)慎克己的。未必叫人留心到什么？是芳媽？還是珠嫂子？

    她一陣鶻突，怯怯地向琴太太瞟一眼，“太太有話請說，我一定醒神聽著太太的教誨?！?/br>
    “什么教誨，不過說說家常。”琴太太盡管這樣安穩(wěn)，卻對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模樣很是受用，端起茶來，“是你嫂子的事情?！?/br>
    月貞暗里大松一口氣，發(fā)了一身虛汗，“我嫂子？她怎的了？”

    琴太太呷了口茶，把唇抿一抿，喬作為難，“聽廚房里那些婆子說……你嫂子照管廚房這些日，手里有些不干凈?！?/br>
    說著，她忙笑一下，“噢，興許是她們胡說。說是你嫂子偷拿著廚房里一些東西暗里傳送到角門上，讓你哥哥接應(yīng)，送回家去。我本來不信，可惠歌近來查賬查得仔細(xì)，的確是查出了些虧空?！?/br>
    她說不信，月貞倒是深信不疑。她嫂子就是這樣的人，好占便宜，哪里有好都要撈一撈。她沒甚好辯解的，只把臉皮臊得通紅。

    既然是為惠歌打算著送她人情，琴太太自然要把惠歌拿出來提一提，“惠歌那丫頭，雖然年紀(jì)小，也還懂事。聽見這些事，她不好自己拿主意，便到我這里來對我說：‘白嫂子是貞大嫂子的娘家人，在咱們家里出了這樣的事，叫貞大嫂子臉面上如何過得去？因此我囑咐了那些婆子，叫她們不要多嘴嚼舌，只當(dāng)沒事情。’你看，這丫頭說得還算在理的?！?/br>
    繼而又道：“我看這件事就算了，你也不要去問你嫂子，省得大家面上過不去。廚房里一點(diǎn)子?xùn)|西不值什么，你嫂子替咱們家cao著心，難道不該得？你就裝作不知道就過去了。這幾日賓客漸漸少了，你叫人裝幾匹好料子，另到賬房領(lǐng)二十兩銀子，裝好了，吩咐轎子，好好送你嫂子回去。”

    一番話說得通情達(dá)理，恩威并施。月貞很清楚，惠歌小小年紀(jì)，哪里想得到這樣多？一定是琴太太自己的意思。

    月貞抬不起頭。黃昏的殘陽橫在炕桌中間，像一道金色的屏風(fēng)，兩個(gè)人則如屏風(fēng)上的雙面繡花，隔著朦朧的暗紗，相互窺一眼。

    作者有話說：

    月貞：我要和蕓娘搞好關(guān)系，讓她教教我……

    了疾：教你什么？

    月貞：教我怎么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了疾：好好說話。

    月貞：教我怎么和你睡覺。

    了疾：……咱們自學(xué)成才。

    第28章 深深愿（八）

    琴太太既然愿意把功勞歸于惠歌, 月貞也只好領(lǐng)了這個(gè)情。不領(lǐng)沒法子，誰叫人家說的是事實(shí), 她嫂子手腳不干凈, 連帶她也挺不直腰桿。

    她連惠歌一并謝過，“太太和姑娘的好意，叫我簡直不知怎樣報(bào)答……”

    話音甫落, 琴太太忙說：“什么報(bào)答不報(bào)答的，咱們是一家人，惠歌是你的meimei, 難道不該替你多想想？我是你的母親，更不消說?！?/br>
    她在那頭藹藹可親地笑著, 圓圓的眼睛笑成兩彎新月。月貞心里卻有些沒由來的發(fā)毛。然而有什么用？人情到底是欠下了。

    “我嫂子實(shí)在太慪人，回頭我非要說道說道她才好！”

    “才說叫你不要去對她提起的?！鼻偬珜捄甏罅康匦π? 手朝她跟前挪過去。月貞領(lǐng)會意思, 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里。

    琴太太溫柔地將她的手背摩挲兩下，輕描淡寫地嘆出來, “咱們都是女人吶, 女人在家做姑娘是一回事, 嫁了人又是另一回事。出了閣，娘家再親，也終歸是遠(yuǎn)了一層。你去同她說這些，她若是個(gè)懂事人就罷了，若是個(gè)小肚雞腸的, 只怕還要說你冤屈了她。已經(jīng)是疏遠(yuǎn)了，又何必鬧得結(jié)仇結(jié)怨的呢？”

    琴太太一面笑, 一面盯著月貞的手。

    月貞睇見她白白的一排牙, 像要從她的手啃到她的肺腑里。

    不覺談到二更, 這廂出來，已是云籠月迷。今夜不該月貞在靈前侍奉，她打著燈籠，慢慢閑閑地向屋里走去。

    路上人際寥寥，遠(yuǎn)處偶爾浮燈。白色的燈籠一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綴在黑壓壓的樹影間，猶如那些零散的牙齒。大老爺?shù)降资菫楹尾〉媚菢幼?，大爺又是怎么死的，不與她相干。但她的確在這些疑云里，感到一種不寒而栗的孤獨(dú)。

    娘家的人不可靠，婆家的人也未必靠得住。琴太太不斷暗示這里是她的家，是要她奉獻(xiàn)什么？她已把婚姻作為回報(bào)，奉獻(xiàn)給了撫育她二十年的娘家人。還有什么可以再貢獻(xiàn)給待她“體貼周到”的婆家人？

    她還剩下些什么價(jià)值，她連一份像樣的嫁妝都沒有。細(xì)細(xì)檢算，不過是余生幾十年漫長的孤寂歲月。

    月淡風(fēng)涼，漏聲寂寂，月貞沒由來地有些發(fā)冷，不禁走得快了些?；蛟S是她心里疑神疑鬼的緣故，竟然聽見有個(gè)聲音在喊：“yin.婦，yin.婦……”

    那聲音有些熟悉，一會在天際，一會在耳畔。月貞一陣發(fā)虛，提起燈籠便朝前跑，偏偏裙邊掛在哪里，她只當(dāng)是給一只地里伸出來的手扯住，嚇得閉上眼，拼了命地朝前奔逃。

    “咚”地一下撞到什么，她一下捂住耳朵跳起來。還沒喊出聲，便給人捂住了口鼻，“大嫂，是我?！?/br>
    了疾在她驚恐的目光里掣下手，奪過燈籠舉在自己臉畔，“是我，別怕。”

    一抹黯淡的黃光照亮了他的眼，幽幽地閃動著使人安心的神采。月貞漸漸松開緊繃的神，一下?lián)溥M(jìn)他懷里，“鶴年，路上有鬼！有個(gè)鬼扯住了我！”

    了疾立馬想到要將她推開，然而卻鬼使神差地笑了下，“你不是不信鬼神的么？”

    倒是提醒了月貞，哪里來的鬼？八成是給樹枝掛住了衣裳。可她業(yè)已撲到了他懷里，再要她起開，她有些舍不得了。

    于是她趁勢擠出兩滴眼淚，聲音放得又軟弱又委屈，“那是逞能的話，你也信？真的有鬼，是個(gè)女鬼，我從前在雨關(guān)廂就夢見過她，她在井里?！?/br>
    “井里？”了疾正了臉色，歪下眼看她，“哪口井？”

    “就是戲臺子邊上那口井?！?/br>
    這一下，了疾浮想起什么來，一時(shí)又忘了推開她。等醒過神來，她還貼在他胸膛，將一把鼻涕眼淚都蹭了上去。濕乎乎的一片，把他的心給浸得有些發(fā)軟。

    她在他胸膛里聽見他的心跳，哪里是什么佛，分明是個(gè)活生生的男人。石佛可沒有心。

    她沉迷在他慌亂卻溫柔的心跳里，一時(shí)忘了光陰與地點(diǎn)。那些理不清頭緒的煩惱這時(shí)都遠(yuǎn)離了身邊。

    隔得片刻，見月貞還沒有退開的意思。了疾只得稍稍振作，將一顆心硬起來，撳住她的胳膊將她攙開一步，“大嫂，不哭了。這世上沒有鬼。”

    他今夜格外體貼，月貞心里很是受用?？峙率茄蹨I的作用。怪道她嫂子在家同她哥哥吵架，撒潑的頭一個(gè)手段就是哭。

    她乘勝追擊，又弱柳依依地滾出兩滴淚，“你哄我，做法師的說這世上沒鬼，豈不是砸自家的飯碗。”

    了疾有些沒奈何，“我說了多少回，出家是為修行?！?/br>
    “我不管，你送我回去，我有些怕。”

    了疾原本是做完法事走到這里來向琴太太請安，看看月色，只怕耽誤琴太太歇息，于是提著燈籠轉(zhuǎn)了道，送月貞回房。

    月貞走在他身邊，一張得逞的笑臉隱在淡淡的月光里，睫盼卷著沾著淚花，比星還亮。

    這會哪里還想得起什么女鬼不女鬼的？就是真有鬼，也是她心里的色.鬼在作祟。她只看得到月影搖翠，星前盟誓。

    大概女人在引誘男人的時(shí)候，都有著無師自通的本領(lǐng)。她逐寸把身體貼過去，胳膊在搖擺間，若有還無地擦過他的手臂，“你們今日的法事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