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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中僧在線閱讀 - 月中僧 第26節(jié)

月中僧 第26節(jié)

    “才剛了事。”了疾感覺到她柔軟鮮活的皮膚,像山里的溪水。他微微往邊上讓了一點,燈垂在她裙下,“看路?!?/br>
    月貞的嘴角抹不平,始終彎著,噙著竊來的一點蜜意,“你怎曉得我沒看路?噢……你看我來著?”

    就沒看她也知道,她的目光把他盯得發(fā)燙。他沒搭腔,沉默著,步子卻放緩來將就她。

    路上已有些早敗的枯葉了,踩上去“嗑哧嗑哧”響,像雪聲。他們已經(jīng)走過了從春到秋的季節(jié),月貞走失了魂魄,迷離惝恍地想著,扭頭問:“是不是有一本史書叫《春秋》?”

    了疾詫異一下,點點頭:“是有這本書,不過是不是史書尚且存疑。大嫂怎的想起來問這個,是要看這本書?要看我那里就要,明日我給你捎過來。不過那書……”

    眼見他要講到書上去,月貞忙說:“我哪里看得明白那些書,我不過看些戲本雜劇?!?/br>
    管它《春秋》是不是史書,反正月貞認定,這一段春秋,是她刻骨銘心的歷史。她記得與他每一次的目光交匯,結(jié)合他方才的心跳聲,她判定也許他也開始有些心動。

    和尚也是男人嘛,萬變不離其宗。

    “那大嫂平日都看什么書?”

    月貞不以為恥,坦蕩蕩回道:“《西廂》一類?!绷思驳恍Γ龣M他一眼,“怎么,未必書還分個三六九等,像我這樣的家世,能認得幾個字就算不得了的了,要我去讀四書五經(jīng),又不給我考狀元,有什么用?”

    他笑道:“讀書是為明理,就算不去科考也該多讀書?!?/br>
    “你怎知那些元曲雜記里就沒有道理?”

    “譬如呢?”

    “譬如……”月貞滴溜溜一轉(zhuǎn)眼,咬著唇笑,“譬如許多男女間的道理?!?/br>
    了疾面頰微燙,唯恐叫她察覺,把燈籠又遞過去一些,“這算什么道理?!甭湮矊⒙曇舫恋煤艿秃艿停窳魉魅チ瞬灰娞旃獾囊?,希望一并連這些不該探討的話題一并不覺流去。

    誰知月貞的臉皮比他想的還要厚,“怎么不算,這世上那么多人,除了男人就是女人,這兩者間的道理難道還不夠多?”她也低下聲,有些鬼鬼祟祟的,“夠得人鉆研呢……”

    了疾唯恐在此話題上糾纏下去,月貞還要說出些什么驚世駭俗的言語來。盡管他從不覺得她哪里放.浪,可正是她這種率真坦誠,叫他不知如何應對為好。

    他轉(zhuǎn)而問:“家中怎么會叫你一個姑娘家看這些書?”

    “我娘又不認得字,我看的什么她也不曉得,隨便編個話哄她就糊弄過去了。哥哥自己也看,他有許多雜書擺在箱子里,我去翻了哪一本他也不清楚,因此也懶得管我?!?/br>
    說起來,難免就想到那些書里的故事。樓臺月下,恰似他們這樣的孤男寡女。正巧也走到那夜緇宣與蕓娘幽會的假山前頭,月貞稍稍滯后,朝那堆怪石望一眼。

    那些嶙峋的石頭立在那里,像月下的妖怪,蠱得人心猿意馬。蕓娘緇宣的那個擁抱如同烙印在她腦子里揮之不去,書里的男.歡.女.愛正是通過他們的聲色傳遞,在她心里具體起來。

    所謂情愛,原來是要通過肢體皮膚去傳達的。

    她忽然也迫切地想將她的心事給了疾看。反正夜這樣黑,就算臉皮燒得通紅,他想必也看不清,正好掩蓋她的羞澀。

    于是她朝前緊追了兩步,鼓足了一身的勇氣,在了疾背后喬作從容地發(fā)聲,“鶴年,你長這樣大,摸過女人的手沒有?”

    了疾陡然一驚,不知她又要怎樣作怪,假裝冷靜地搖了搖頭。

    月貞看不見他的臉,就走到他身邊,抿了抿唇,“我的手可以給你摸一摸?!蔽炙恍牛龍砸愕攸c點頭,“真的。你摸了,我也保準不告訴一個人?!?/br>
    她聽到他極重的呼吸,在沉默里,仿佛在同什么斗爭。等了會,她索性大膽地將手塞進他空著的掌心里,“你摸摸看,是軟的?!?/br>
    了疾幾根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像要將她緊握,電光火石間,又像給燙著了似的立時把她的手拋開。

    他慌亂不已,一顆心全無章法地亂跳,待要默一段經(jīng)文穩(wěn)定心神。卻在這個關口,佛門內(nèi),塵世里的那些法學道理半個字也想不起來。

    他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目光凝得晦澀鄭重,勉強揀了句還算得體的話,“大嫂,你既然讀過書,多少該要知道些廉恥?!?/br>
    話音甫落,他就有些后悔了,唯恐話說得過重傷了她。他把懊悔的眼色沉了又沉。

    顯然還是傷著她了,月貞的臉色一霎由紅轉(zhuǎn)白。

    頭頂月光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好在了疾仍然看不清她的面色,她才能用澹然的笑聲裝點她有些受傷的自尊,“瞧你,開個玩笑嚜,就嚇得這樣,真沒意思。把燈籠給我,不要你送了!”

    她奪了燈籠,兀自往前頭走。賭氣地想,要是他肯追上來,就寬恕他。

    了疾卻站在一地銀輝里,一時不知該朝前去追還是該止步于此。漸漸冷靜下來一想,事情最好就在這里打住的好,追上去只怕惹出更多麻煩。

    一個轉(zhuǎn)身間,風將他輕微的嘆息送去了月貞身畔,卷起落葉與她的裙邊。

    卻說往后幾日,月貞一改先前熱辣辣的態(tài)度,對了疾冷冷淡淡。兩人就是在靈前撞見,月貞也不過按禮按節(jié)地福身點頭,再無閑話可敘。

    了疾每每要與她說話,她便借故掉身過去,不大理人。一來二去,了疾也是滿心失落,暗悔不迭那夜的話。要道歉,卻始終沒尋到個恰當?shù)臅r機。

    如此一來,連珠嫂子也瞧出些不對來,趁晚飯時節(jié)屋里沒人,私下問月貞:“是鶴二爺?shù)米锬懔耍窟@倒怪了,鶴二爺最是講理的人,連待我們這些下人也有禮周到,還會得罪人?”

    月貞癟著下巴,滿腹委屈,要說他的不是,卻也說不上來,“他那么個講理的人,哪里會得罪我呢?”

    “那怎么昨日在靈前他與你說話你不搭他的腔?”

    “他能說什么,說來說去不都是那些佛法無邊的話,我懶得聽。我又不是要出家做姑子?!?/br>
    越說越有些食不知味,索性丟下碗往臥房里去,盤著腿兒在榻上翻那些閑書。她仗著屋里的下人不識字,將那兩本書隨手塞在枕頭底下,有事無事揀來翻一翻。

    不時珠嫂子進來掌燈,笑道:“我看今天你不搭鶴二爺?shù)那唬樕峡捎行╇y堪。鶴二爺是個公道人,你可別得罪了他,往后在家倘或遇到什么事,好歹也有個人替你說話。”

    “他替我說話?哼,他避還避不及呢?!?/br>
    “為什么避你?”

    月貞待要說,轉(zhuǎn)頭一想,哪里敢說?她對他的言行是有些有失身份廉恥,自己都站不住理,便悶頭不言語了。

    珠嫂子不過閑勸兩句,不甚在意。這廂擎過燈來,朝門簾窗戶顧盼幾眼,低聲道:“噯,我這兩日聽見那些媳婦婆子議論你嫂子來著,說得真是難聽。你聽沒聽見?”

    底下這些人辦事拖拉俄延,唯獨傳閑話是一等一的勤快。月貞不消去猜,想必是為廚房里丟東西的事。琴太太與惠歌雖然不追究,架不住底下這些人泛起些閑言碎語。

    “沒聽見,說什么了?”月貞裝作不知情,把書塞進枕頭底下隨意搭口。

    “說舅奶奶趁在廚房幫閑,什么鮑參翅肚一列的好東西偷么往家送?!敝樯┳酉胂耄€是不好這樣講,便換了番言辭,“這些東西她們素日就不少拿,誰知是不是她們自己拿了,見惠姑娘近日查得嚴,就賴到舅奶□□上去。別說舅奶奶,就連蕓二奶奶的兩位嫂嫂幫忙也幫出好些怨言來。我勸你,趁漸漸來客少了,送舅奶奶回家去好些。她在這里縱有什么不是,人一走,誰還追到你們章家去同她計較不成?自然是把賬算在你的頭上?!?/br>
    又見芳媽打簾子進來,手心里兜著一捧瓜子,一面嗑,一面“呸呸”地歪頭朝地上吐殼。

    她像是在外頭聽見了珠嫂子這番話,跟著抱怨不迭,“說起來,我?guī)纵呑拥睦夏樢瞾G盡了。我在李家?guī)资辏姆繘]伺候過?偏如今在這大房里抬不起頭。我的大奶奶,你瞧瞧人家蕓二奶奶家的兩位嫂嫂,到咱們家說話辦事,哪樣不周到?咱們這房,不求跟人家似的知書識禮,好歹別叫人背后戳脊梁骨才是呀?!?/br>
    月貞漸漸漲紅面皮,欲辯無從辯。人家說的句句在理,她只恨她嫂子太不爭氣,叫她騎在中間難做人。便想著要早打發(fā)她嫂子回家。

    趁夜里白鳳忙畢廚房的事情回來,月貞欹坐在床上與她閑話,“嫂子來了這些日,也不知家里如何,娘的病好沒好些?嫂子不在家,我總不放心,我看趁這里沒大要緊了,你還是回家去瞧瞧?!?/br>
    聽這話是要趕客,白鳳轉(zhuǎn)著眼思量,必定是為近日那些風言風語。她也有些做賊心虛,一個鷂子翻身坐起來,“是你們家琴太太的意思?呵,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在你們家忙活了這幾日,這會不忙了,就想著趕人了?”

    月貞惱得好笑起來,“就沒有誰的意思,嫂子難不成要永久住在這里不成?”

    “誰稀罕住在你們家?”白鳳賭氣咬口道:“強留我我還不肯多住呢?!?/br>
    “那嫂子明日就收拾東西回去,替我向娘捎個好。”

    白鳳把被子重重拍拍兩下,“明日回去也好,只是我?guī)土诉@些天的忙,你們太太就不說謝我?”

    月貞橫她一眼,簡直怒其不爭,“還要怎樣謝?你拿的‘謝禮’還少了?”

    白鳳聽她這陰陽怪氣的口吻,就猜著廚房那些話果然是傳到了她耳朵里,“姑娘是聽見別人說什么閑話了?”

    月貞淡淡道:“我倒是不想聽,恨不得把兩個耳朵掰掉?!?/br>
    “姑娘既然聽見,就該替我辯白辯白,怎的反幫著外人來說我的不是?人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可你到底是章家出來的,聽見人說章家的不好,就該拿出你大奶奶的架子,上去摑他的臉才是!”

    這會李家在她口中又成了月貞的“外人”了。月貞原就為這樁事慪了幾日氣,只怕傷體面,一直不曾直言,憋了好幾日。更兼那夜給了疾氣在心頭,一動氣,眼淚就滾一滴下來。

    “嫂子還要我如何?聽見那些話已經(jīng)夠叫我抬不起頭的了,還要我去同人家爭辯。要真辯出些什么真憑實據(jù)出來,可不是坐實了的事?這會不過是閑言閑語,回頭坐實了,人家去報官,吃虧的是誰?”

    一時說得白鳳啞口無言,冷笑兩聲,牽著被子倒下去,“我可不敢要姑娘去替我出這個頭。姑娘只在自家人面前充厲害罷了。我倒要看看,往后在這里給人欺負,誰還來為姑娘說話!”

    月貞本來也不指望他們,并沒誰可指望的。她逞強地把眼淚一揩,將燈吹滅了,也跟睡下去。

    然而黑暗里,有些軟弱的思緒控制不住地跑出來。她的背微微貼著白鳳的背,卻覺得無依無靠,說是要靠自己,都是逞能的話,她自己不過就是只斷了線的風箏,怎能與風抗衡?

    窗外靜落秋雨,薄衾裹在身上,怎么也是冰冰涼涼的。俗話講,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的日子雖然不至于冰凍,卻是浸在井水里,五臟六腑漸漸冷透了。

    次日新涼,滿階梧桐,路上濕漉漉的,踩上去苔痕滑腳。月貞吩咐小廝往章家去遞話,叫她哥哥下晌來接白鳳回去。午飯后永善至家,月貞又叫人套車馬送他們。

    白鳳仍與月貞慪氣,一行彎在床前打點東西,一行哼道:“不敢勞駕,我們自家走路回去的好,省得又說我們白占了這里什么便宜。”

    下人們都在外頭,屋里只得兄嫂妹子三人。永善坐在榻上,知道始末,臉色也有不好,淡橫了月貞一眼,“你嫂子到你家來原是來幫襯的,你不說謝她,反聽信底下那些碎嘴的話怨她,什么道理?!?/br>
    月貞在對榻也瞥他一眼,因為心里打定主意不要哭,所以嗓子只好放得又冷又硬,“你問我道理,我倒要問問你。怎么人家不傳蕓二奶奶娘家嫂子的閑話,單傳我娘家嫂子的閑話,你們自己捫心自問!當時太太請嫂子幫忙照看,我就推過,是嫂子非要應承,應承了,又鬧出這些閑話,你們還好意思來問我要道理!”

    永善為遮掩虧心,一拳頭敲在炕桌上,“我們哪里對不起你?你們家忙得這樣,你嫂子顧念親戚情分幫忙,難道還幫錯了?今日我才曉得什么叫白眼狼,當初要不是我們費心為你打算,你能嫁到這里來享福?如今倒好,你做了闊奶奶了,扭臉就不認咱們這些窮親戚!”

    月貞慪極了,又是笑又是搖頭,“什么話都叫你們說盡了。你們摸摸良心,嫁我到這里真是為我?”

    白鳳回身道:“不為姑娘,難道是為我們,我們得了什么好處,姑娘今日倒是清清爽爽地算清楚賬。”

    這賬要是算起來就瑣碎了,當初李家的聘禮,后頭的回門禮,零零散散也有幾百銀子。但要說出來,他們只怕又要算月貞在家二十年的吃喝。父母兄弟之間,本身就是筆糊涂賬。

    恰是沉默的當口,聽見廊下珠嫂子招呼惠歌進來。永善是男客,不好多留,只匆匆作了個揖便錯身避到外間去等候。

    里頭姑嫂兩個不好當著人爭吵,早換了副顏色?;莞鑼⒍送?,笑著走到榻上來,“聽說鳳嫂子要回家去,我母親在前頭招呼府衙里幾位大人的夫人,抽不開身,特意叫我來送送?!?/br>
    說話招來兩個婆子,將幾個錦盒一一揭開給白鳳瞧,“聽說老太太身子不好,我母親讓裝了些人參,燕窩,阿膠回去給老太太調(diào)理。另有五匹料子,帶回去給小孩子裁幾身衣裳穿。”

    又親自拿出兩錠紅字包的銀錠子塞在白鳳手里,“眼看中秋,給孩子們的禮,鳳嫂子千萬收好?!?/br>
    白鳳暗里掂掂,一錠大約十兩,樂得她眉開眼笑,托著惠歌的手直拍著,“太太姑娘真是客氣。我在你們家沒幫上什么忙不說,還叫你們破費,哪里過意得去?”

    惠歌滿心不耐煩,卻遵她娘的話,有禮矜貴地笑著,“都是一家人,嫂子說話太見外了些,往后千萬常來走動。”

    兩人一番虛偽客套后,惠歌借故有事,先辭往琴太太屋里去回話。

    甫入房內(nèi),臉上再繃不住,直向琴太太抱怨,“娘的心也好得過了頭,像章家大嫂這樣的人,不同她計較就罷了,還送那么些東西打發(fā)他們?nèi)??!?/br>
    琴太太剛打靈前回來,額上還系著孝布,嫌勒得腦仁疼,一把掣了遞給馮媽,“我這樣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嚜,你按我的話辦就是了,哪來這么些怨言?年紀輕輕的姑娘家,可別學你姨媽那副樣子,成日怨氣沖天的,女人最忌諱這個?!?/br>
    惠歌忙將臉色轉(zhuǎn)一轉(zhuǎn),笑掛在唇角,“我業(yè)已依您的話把東西送到貞大嫂子屋里了,對章家大嫂也是客客氣氣的?!?/br>
    丫頭奉茶上來,琴太太舉起溫熱的茶碗向紗望出去。陰沉沉的天隔著密密麻麻的紗孔,像一片蒙眼的布,望得再遠也遠不過四片圍攏的屋檐。

    她隨口說:“這就對了。咱們先給足了人體面好處,往后要用他們,他們也拉不下臉推辭。就是想推辭,想想那些好處,也舍不得推了?!?/br>
    惠歌嬌嫩的臉色涌現(xiàn)不屑,“咱們家還有事情用他們?”

    琴太太轉(zhuǎn)過眼望著她笑,“難說,先打算著嚜。娘都是為你們兄妹兩個打算。”

    她抬起手摸了摸惠歌的臉,眼內(nèi)有些疲憊。為了惠歌的婚姻大事,她打算得長遠。但再長再遠,也仿佛一眼就能望到頭。

    女人不如男人,男人的一生有無數(shù)的可能性,遇見什么人,走上什么路,都是未知的冒險。女人遇見的人都是有數(shù)的。譬如她自己的一生,現(xiàn)在就是走到頭了,余后送了惠歌出閣,就只剩安享晚年。

    作者有話說:

    了疾:悔不當初…

    月貞:哼,小師父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