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深深愿（九）

    惠歌去后, 時值正午，月貞恨不得早點(diǎn)打發(fā)她哥嫂家去, 急著叫丫頭擺過午飯, 又吩咐人將東西收拾到馬車上去，而后與白鳳打簾子出來。

    不想了疾也在外間坐著，沒聽見什么時候來的, 正與永善客氣話別。

    他們夫妻倆來時是了疾招呼的，這會要走，他自然也該到場送一送。這是他對自己說的道理, 當(dāng)迎頭看見月貞，心里馬上明白, 這不過是欺瞞佛心的一個借口。

    這廂送了兄嫂登輿，二人一并折返園中。昨夜下過雨, 天這會還是陰翳不晴, 滿園荒煙殘葉，落紅成罽, 襯著處處白燈靈幡, 真是對時對景。

    月貞對這宅子的印象, 從最初到現(xiàn)在，就是辦不完的白事。她心里有些灰淡淡的，想是要走快些甩開了疾，腳下卻是軟綿綿的，快不起來。

    她低著下巴頦盯著腳下濕淋淋的路, 也不講話。眼角余光卻管不住地往他微潤的袍子上溜。

    “大嫂?！?/br>
    了疾忽然啟口。她忙伸直了腰，做出愛答不理的態(tài)度。

    了疾心里斟酌著道歉的話, 然而也有些難出口。只怕舊事重提是將她“沒廉恥”的話又著重重點(diǎn)一番, 她要是多心, 反倒不好。

    他緘默片刻，把語調(diào)放得緩慢輕柔，希望她能懂他心里的抱歉，“方才舅爺舅奶奶走時，似乎臉色不大好。你們吵架了？”

    “與你什么相干？”月貞剔他一眼，又恐語氣太兇，稍稍放軟，“我們自己家的事情?！?/br>
    了疾臉上微訕，不過好歹探出來她果然還在生氣。他轉(zhuǎn)著腦子想該如何賠禮，卻不得要領(lǐng)。他甚少得罪人，就是真不留心得罪了誰，也無人同他計(jì)較。

    想不到現(xiàn)下遇著個最愛與他計(jì)較的，他也只得硬著頭皮往下搭訕，“近來我也聽見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那都是底下人瞎傳的話，大嫂不要放在心上?！?/br>
    這倒好了，月貞更覺丟臉。卻也怪，丟臉這回事，在別人面前是抬不起頭來，在他面前，反而把頭抬得高高的，“怎么，連你們那頭都知道了？這下可是連我也算在里頭了吧？說我們章家的人窮極了，個個手腳不干凈，個個都是賊！”

    “我并沒有這樣想?！?/br>
    “只怕你心里這樣想，嘴上不說罷了?！?/br>
    了疾只恨不能將心剖給她看看，“你當(dāng)我是那樣的人？”

    月貞瞪著眼，見他扣緊了額心，心里總算出了口氣，“你雖不這樣想，管得住別人也不這樣想？你們家這些人原本就瞧不上我，這回可有話給他們議論了?！?/br>
    了疾舒展眉頭，心平氣和道：“流言紛擾，不亂其心。凡事只當(dāng)它是一場修行，就沒什么要緊?！?/br>
    月貞平日就煩他這老僧入定的從容做派，當(dāng)下又恨起來，“我修什么行，我又不去做姑子！什么事到你口里都說得簡單，嚯，敢情人家不是在你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

    她急起來，不知胳膊碰到哪里，頭頂?shù)幕ㄖ︵Ю怖捕堵浜眯┯晁?。了疾忙牽著大袖遮在她頭頂，自己兜頭澆了一臉?biāo)?，難見的一身窘迫。

    他把唇上的水滴抿干，仰頭笑了笑，“留點(diǎn)神，這個天淋濕了最容易招病?！?/br>
    月貞看著他打濕的肩頭與袖管子，心里有些想寬宥他了，腦子卻不允許。他前頭說她沒廉恥，無非是因?yàn)樗^主動的緣故。

    姑娘家一主動，就顯得不夠矜貴。這倒不是從書上看來的，是她自己的領(lǐng)悟。

    所以情感上越是要原諒他，理智上就越是瞧不起自己。她自己同自己較勁無果，惱得將一切罪過都?xì)w咎給了了疾，一個沖動下，提著裙子在他膝上踹了一腳，“要你多管！”

    了疾趔趄一下，驚駭不已，舉目望去，月貞業(yè)已提著裙子走到前頭去了。

    他沒計(jì)較，認(rèn)定她生著一場大氣。還要想法子哄她高興，轉(zhuǎn)頭便尋到霖二爺房里來。

    闔家上下，論對女人最有辦法的，霖二爺當(dāng)仁不讓，誰叫他常年在女人堆里翻滾，是脂粉陣?yán)锏念I(lǐng)袖。

    趕巧在院門上碰見蕓娘，她剛打靈前過來，一身重孝，隔著鬢邊墜的孝巾照了疾一眼，“鶴兄弟，你這一身的水哪里弄的？還不快換了去，仔細(xì)病著?！?/br>
    了疾慌張一霎，付之一笑，“二嫂，霖二哥在不在家？”

    “想必在的，下晌有幾位大人要來，太太吩咐他去陪著。你是從哪里過來？”

    “我剛打角門上送了章家的舅爺舅奶奶過來?！?/br>
    蕓娘心里正為早前琴太太留月貞說話的事情發(fā)愁，要去向月貞打探，偏她那嫂子住在她屋里，因此給耽擱下來。

    現(xiàn)下聽見人走了，蕓娘再難按捺，連屋也不及進(jìn)，折身去尋月貞說話。

    了疾這廂獨(dú)自進(jìn)屋，適逢霖橋才剛起身。因昨夜陪海寧來的縣丞多吃了幾杯酒，尚且昏沉，披頭散發(fā)地歪在榻上哼著小調(diào)，也不知哪里學(xué)來的，滿口什么“冤家”“嬌娘”一類的浮華艷詞。

    見了疾進(jìn)來，他把頭發(fā)往肩后掠開，仰著腦袋朝對過點(diǎn)了點(diǎn)，“坐坐坐，前頭法事完了？你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

    “一會還有兩場，暫且往霖二哥這里歇一歇?！绷思沧趯^，神色端正，心內(nèi)卻踟躕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在那里欲語還休半晌，霖橋看在眼里，歪正了身子發(fā)笑，“怎么，是有什么事情要來求我?guī)兔?？?/br>
    了疾將兩手蜷在膝上，脊梁拔得筆直，“想向二哥討教個事。”

    “呵，真是難得，我們家無所不通的大禪師還有不能開解的難題。你只管說，我知無不言就是了?！?/br>
    了疾默了須臾，把嘴唇抿一抿，“有位女施主……”

    “且??！”霖橋抬起下巴，把手往下連撳了幾下，“什么女施主不女施主的，在你那里是女施主，在我這里只是女人！”

    說著，嘻嘻一笑，欠身到炕桌上，“原來是為女人的事，問我倒是問準(zhǔn)了。說說看，是哪家的姑娘動了鶴兄弟的佛心？”

    這話要由別人嘴里說出來，多少有些冒犯?？纱蛄貥蚩诶锍鰜?，連了疾也不好同他計(jì)較，他一貫沒個正行。

    了疾只得咳嗽兩聲，正了聲色，“霖二哥說笑。不過是我頭先言語有失，得罪了一位女香客，不知該如何賠禮，所以才來請教二哥?！?/br>
    霖橋睇住他笑一陣，眼底有著暗昧的流光，卻沒再多問。只長嘆著欹到窗臺上去，“要是男人給女人賠禮，無非送她件首飾，送她幾匹好料子，再不濟(jì)，送她幾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赡銖R里的香客嚜……你一個和尚，送這些黃白之物，到底俗了。不如送她一道符，一枚簽，就是香爐里取一支香送她也是你的一片誠心。菩薩跟前的東西，大家都喜歡?！?/br>
    了疾似有所悟，噙著笑起身，“多謝二哥指點(diǎn)?！?/br>
    霖橋撩開一簾頭發(fā)，歪著笑眼打量他。適值兩個丫頭提著食盒進(jìn)來擺飯，他朝炕桌上點(diǎn)一點(diǎn)，“你用過飯沒有，在我這里吃些？”

    了疾給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兩片濕漉漉的料子扣在肩頭，令他心虛。越是心虛，越是把肩背挺得筆直，聳在那里不可撼動的模樣，“用過了，二哥請自用，我先往靈前去?！?/br>
    霖橋支起一條膝，呵呵道：“我險(xiǎn)些忘了，你的午飯是有時有點(diǎn)的，錯不得。你且去，我吃完飯也到靈前去。”

    了疾走到罩屏外，聽見他哼起曲來，回望一眼，他干柴似的背脊散著一頭蓬發(fā)，有些吊兒郎當(dāng)乃至瘋瘋癲癲的樣子。

    下晌做法事之際，卻見是巧大奶奶來靈前侍奉，問了才曉得，月貞是要吃了晚飯才過來換她。

    了疾心里正失落，又見陳阿嫂領(lǐng)著元崇來祭。他正缺個傳話的人，叫下人給月貞傳話終歸不妥當(dāng)，元崇倒好，一來肯聽他的話，二來是小孩子家，不會多心。

    待元崇拜完，他在門首將他抱起來。元崇高興得咯咯直笑，“鶴二叔，你不誦經(jīng)了？領(lǐng)我去玩么？”

    “誦完了。”了疾掐一掐他的腮幫子，故作為難地?cái)€眉，“二叔有樁要緊事，只有你能幫忙，不知你肯不肯？你幫了，二叔明日領(lǐng)你出去街上逛?！?/br>
    “什么？”

    了疾附耳過去說了幾句，元崇連連點(diǎn)頭，“我記住了！”

    了疾又低聲囑咐，“可不許說給別人知道，這是咱們叔侄倆的私密事。”

    元崇挺起胸膛，“曉得！”

    回去路上陳阿嫂問他了疾對他說了什么，元崇機(jī)靈地將眼珠子一轉(zhuǎn)，扯了個慌，只說是了疾要買件小玩意兒給他，獎他又認(rèn)得了幾個字。

    轉(zhuǎn)頭到屋里去見月貞，見二嬸子也在，他也不開口，硬在一旁守著。

    蕓娘望著他直笑，向月貞稱贊，“崇兒外頭瞧著呆呆的，心里比我們那個小鬼頭明白多了。大嫂，是你的福氣?！?/br>
    她來了半日，坐了半日，忽然熱絡(luò)起來，與月貞扯來扯去閑篇。月貞心下猜了個七.八分，一定還是為那夜她同緇宣幽會的事情前來打探。

    月貞有心要叫她放心，又怕話說開了，反倒大家難堪。因此也是同她云里霧里地繞家常。

    繞到?jīng)]話講，蕓娘又說起午晌她哥哥嫂嫂回去的事，“我也沒聽見他們走，不然好歹要來送送的?！?/br>
    “你客氣。”

    蕓娘想要示好，便對近日的流言表示出一番體貼，“你娘家大嫂的那些閑話，我也聽見了幾句，你可別往心里去。我告訴你吧，這樣的大家，人口一多，難免嘴雜，一有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恨不得當(dāng)做奇談滿天下去傳去。你要是當(dāng)回事，就是自己同自己過不去?！?/br>
    這番說辭倒與了疾寬慰的話如出一轍，月貞不由感到親切，微笑著點(diǎn)頭，“謝謝二奶奶，是我嫂子自己不尊重，不怪別人。好在那日太太留我說話，不但沒追究，反勸我不要去同我嫂子計(jì)較?！?/br>
    蕓娘眼內(nèi)一亮，“那日太太留你就是為說這個？”

    月貞頃刻明白過來，原來是怕她到琴太太跟前告狀。為安她的心，她故意表白，“否則還能為什么？我也有些怕太太，她不問我話，我還怕到她跟前去呢。你只看巧大奶奶在霜太太跟前，多一句話也不敢說。”

    蕓娘心弦一松，會心笑道：“兒媳婦在婆婆跟前都是這樣子，連我也一樣。只是霜太太比咱們太太更挑剔些。”

    要探的事探明了，她向窗外瞅一眼，松快地拂裙起身，“這會前面該開席了，我家有幾門親戚在那里，我少不得去應(yīng)酬應(yīng)酬?！?/br>
    月貞也跟著松了筋骨，送她出去。

    回來見元崇在榻上打瞌睡，她躬下腰看他一會，想起了疾勸她的話，便將元崇抱起來往她臥房里去睡。

    元崇在她懷里睜眼，尚且迷糊，抓著她的襟口喊娘，“娘，什么時候接我回家去？”

    此娘非彼娘，月貞難得對著小孩子心軟，輕輕將他放在枕上，“崇兒想娘了？”

    元崇漸漸清醒過來，不敢再提這話。陳阿嫂成日千叮嚀萬囑咐，不叫他在人前提他親爹親娘。他縮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團(tuán)，扇著一雙亮锃锃的大眼看月貞，“二叔叫您夜里到橫岫洞里等他，他有事情對您說?！?/br>
    “哪個二叔？”

    還能是哪位二叔，總不會是霖二爺。月貞自己也覺好笑，抿著唇硬憋了會，一口親在元崇額頭上。

    正是燈半昏，月半明，大半客散，還有些本地官紳名流與自家親戚留滯在外頭大花廳內(nèi)。雖無急管繁弦，也是嬉笑劃拳聲裹在淡煙里不絕于耳。

    月貞打靈前下來，提著燈籠打著傘，預(yù)備到橫岫洞那頭去，一路上都在埋頭想了疾會對她說些什么話。

    倏遇幾個往前頭大花廳送酒菜的丫頭，“大奶奶這會回去了？”

    冷不丁嚇得月貞一抖，像是偷情給人抓了jian似的，一臉慌亂窘迫，“啊，是，回去了?！?/br>
    “您怎的從這里繞？往小花園那頭走不是近些？”

    月貞慌著把腿捶一錘，“靈前跪得腿麻了，想著多走走?！?/br>
    為首的丫頭捂著嘴笑，“奶奶好閑情。”

    丫頭的笑里分明有些輕微的鄙薄，只當(dāng)月貞是個沒見過行市的窮酸奶奶。連月貞心內(nèi)把自己鄙夷一番，還沒做虧心事呢，先就自慌自怕起來。

    跟著心里將了疾也埋怨幾句，要是他叫人去，又說那些廢話連篇的佛學(xué)道理，豈不白屈她這一場虧心？

    嘀咕著，已及至橫岫洞前。這橫岫洞原是一處搭在荷花池邊的一處假山，山內(nèi)掏空成一洞府，對著綠池也鑿了個洞門，用于觀景。素日卻少有人到這洞內(nèi)來。

    月貞在洞門前側(cè)耳傾聽，沒聽見里頭有聲息。又歪著身子朝里瞅，什么也沒瞧見，心道可別是元崇小小年紀(jì)傳錯了話。

    倏聞里頭有人低沉說話：“大嫂?！?/br>
    是了疾的聲音。月貞立時矜貴起來，抻直了腰桿，提著燈籠進(jìn)去，也不看人，只是轉(zhuǎn)著腦袋顧盼，淡淡地道：“大晚上的叫人來做什么？你不睡我還睡呢，這一天累死個人?！?/br>
    洞內(nèi)別有天地，四面凹壁，當(dāng)中設(shè)了張石案，圍著幾個圓石凳。了疾由石案旁迎起身來，拿過她手上的燈籠吹滅了。

    吹燈是怕給人看見。有什么見不得光的？月貞在黑暗中獨(dú)自揣摩，漸漸氣血由腳底心直往上涌，蒸熟了臉。

    好在什么也看不見，面前立著的只是了疾模糊的影子，高高的，很是可靠。

    黑暗里嗅覺格外敏銳，月貞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像置身在一座千年古剎。任憑白駒過隙，他也是不敗的石像，澹然地坐于神龕。而她是他輪回幾世的信徒，終歸還是要走到他面前。

    他從袖里摸出個什么來，握在手里，遞在月貞身前，“請大嫂來，不為別的，只為向大嫂賠罪。上回是我失言，大嫂大人大量，不要再同我計(jì)較了，好么？”

    月貞不由得失落。繞了這么大個圈子，原來就只為道歉。她悻悻地撇一撇嘴，“我沒往心上去，犯不著這樣興師動眾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