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70節(jié)
蕓娘呆呆的轉(zhuǎn)過頭去,琴太太在榻上幽怨地笑著,目光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等往后你的兒子長大,也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奶奶,你也會厭惡她?!?/br> 這是萬般沒奈何的一句話,蕓娘埋下臉去,什么也沒說,只流下一行眼淚,跟著霖橋走了。 這也意味著事情到此算是有了個了局,對月貞這個旁觀者來說,尚且如意,只是這如意里不免含著一縷凄然。連外頭的雨也漸漸變得細綿綿的,扣人心弦。 比及馮媽送完人姜夫人回來,驅(qū)散了門前的下人,又趕了惠歌回房,走到榻前來觀琴太太的面色。 卻是什么也看不見,琴太太難得一回,把臉全捂在手掌里,不肯露一點給人看見。但誰都知道她是在哭。 臥房那片十樣錦的門簾子在寂靜中溫柔地掀動,是這陰沉沉的屋里唯一一點亮色。月貞與馮媽都是想勸不敢勸,也不知該如何勸,因為從沒見過琴太太這副樣子。 隔了一會,月貞去將前些時在這屋里剝的胡桃翻出來,瀹了一碗胡桃茶捧到炕桌上去,“太太,累了半日,吃口茶吧?!?/br> 馮媽也來搭腔,“是啊,勞了這半日的神,快吃口茶歇一歇?!?/br> 琴太太好半晌才抬起臉,胳膊收去拭了拭臉上的淚漬,吁了一口氣,望向月貞喬作輕松地慨嘆,“做娘的就是這樣子,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犟不過兒女?!?/br> 這時候月貞才敢見縫插針勸,“其實這樣倒也蠻好,不論孩子是不是二爺?shù)?,咱們就當吃個啞巴虧。省得真查對出個什么,就是把二奶奶打死了又怎么樣呢?二爺?shù)穆曌u到底是毀了,往后在生意場上,落人多少笑柄呀?惠歌以后到婆家去,也要落人口舌是非。” “大奶奶這話也是個理?!瘪T媽端上果脯攢盒,“實在是沒證據(jù)的事,她抵死不認,咱們也沒辦法?!?/br> 琴太太橫著眼氣道:“哼,要不是那不爭氣的孽障突然跑回來,你看我拿她有沒有法子!” 說著,便漸漸回過神來,“霖橋怎么忽然從南京跑回來了?怎么鶴年也跟著一起回家來了?還有,當初給岫哥祝禱的話,就是鶴年先說下的,他是不是也摻和在里頭?” 問得月貞心驚,忙溫柔笑道:“不會吧,鶴年何時好管這些閑事了?他躲還躲不贏呢,成日都在山上不肯回家一趟的……” 琴太太折了折帕子,睜大眼蘸了蘸,“這可保不準,鶴年那孩子,最擱不住人求他。一定是那霪婦去哄著他在里頭幫忙!月貞,你去,叫鶴年晚上過我這里來一趟,我非要問清楚不可!” 月貞應聲起來,剛要走,又給琴太太叫轉(zhuǎn)回來,“你姨媽要是問你,你就說,”她頓了下,把眼一剪,不甘又無奈,只剩下渾軟無力的語調(diào),“你就說問清楚了,孩子是霖哥的,省得叫她白揀個笑話樂。” 月貞才剛走,琴太太又將臉陰沉下去,低聲對馮媽道:“我暫且先放了她,不過她肚子里的孽種沒道理不明不白的真叫我們給養(yǎng)著。你去找個可靠的穩(wěn)婆,等回頭孩子一生下來,就給我捂死了扔到外頭去?!?/br> 馮媽躬在跟前,把她冷惡的面孔睇一眼,點了點頭。 雨落停了,有一片太陽從云翳里折下來,月貞走在路上,慢慢感到些澄明之意。一面是為事情了結(jié),一面是為馬上要見到了疾,簡直是兩全其美,連這幽靜閑庭,都像重起了花香鳥語一般,在心頭鬧喳喳的。 那屋里只得霜太太與了疾坐著,絮絮叨叨的,照常是霜太太關(guān)懷不完的話。不過瞧見月貞進來,那些話便打住了,一味關(guān)懷起那頭的事,“貞媳婦,快搬根凳子到我跟前坐!” 月貞笑著過去,看了了疾一眼,繞著彎子當著霜太太的面逗他,“唷,鶴年怎么想著回家來了?這路上泥泥洼洼的,也不嫌難走。” 了疾也看她一眼,噙著點笑,“也不是有心回家,為佛塔的事要去趟衙門,順道回家來瞧瞧。” 不論他是為蕓娘的事還是為佛塔的事,總之是回到家中來,來了,月貞就只當是為她。她當著人,揚著下巴頦乜了他一眼,滿是小小的驕傲, 霜太太見她笑盈盈的,忙拽著她的腕子問:“你們那頭的事情可問清楚了?怎么處置的?我聽見說親家太太回去了?” 月貞便將霖橋到家的事情說給她聽,也說了霖橋挨打的那一段,唯獨隱去了琴太太哭的事情。 而后霜太太思量了一陣,笑著搖頭,“我看事情未必這樣簡單,霖哥那孩子是傻!恐怕他自己也算不清孩子到底是誰的,怕傳出去傷他的體面,索性就認了這筆糊涂賬!你太太嚜,那是沒法子,蕓娘死不認賬,霖橋又出來認,她就是有再厲害的手段也使不出來?!?/br> 笑話瞧完了,她自己也有些感到不值,“話說回來,這么個來歷不明的孩子要叫我們李家養(yǎng)著,豈不是叫我們吃啞巴虧?你們太太這回,也太性軟了些?!?/br> 說得月貞直后怕,又聽了疾在那椅上冷冷應聲,“既然霖二哥說了孩子是他的,那就是他的。怎么你們老是不把人往好處想?” 霜太太翻他一眼,攤著手道:“你懂什么?你常年不在家的人,哪里曉得這些?我告訴你,倘或真是他的孩子,那一早就是簡簡單單清清爽爽的事,何至于鬧出這么些話?” 說到此節(jié),連霜太太也吊起疑心,陡地立起身來指著他,“對了,蕓娘到你廟里去祝禱,還是你說下的話。你這孩子!是不是也跟著攪合在里頭了?!” 了疾把臉朝一邊撇開,“我沒那些閑空?!?/br> 霜太太漸漸發(fā)起急來,“你一定是幫著說了些什么!這下好了,你姨媽保不齊要說我在背后挑唆她家里頭的事,她還不恨死我呀!” 眼見二人要吵起來,月貞忙勸,“沒有的事,我們太太壓根沒往這頭想,姨媽可千萬別多心。” 霜太太不信,仍在埋怨。了疾像是負氣,一言不發(fā)走了出去。霜太太見他不理人,索性伏在榻上哭起來。 月貞便勸:“姨媽別傷心,我去說說他?!?/br> 說話也追出去,與了疾走出院外。走到無人處,二人相視著笑起來,都知道不過是為尋一個相處的時機。 作者有話說: 霜太太:這也是個只知道慪人的孽障! 月貞:您別慌,我去幫您罵他! 了疾:太太要是知道你就是這么罵我的,能給她氣死。 月貞:嘿嘿,那就別給她知道。 第62章 別有天(二) 雨剛停的緣故, 處處煙籠霧迷,煙中樓閣煙中花, 霧中青黛霧中人, 恰恰遮掩著四只暗中波動的眼睛。 云翳越散越輕,太陽越露越多,芳草池塘, 樣樣關(guān)情。月貞并著了疾走,中間仿佛有根線牽著,每當走遠了一些, 她或他的腳步一兜,又走近一些。總是這不近不遠的距離, 當中能容納得下一個人。 月貞有好些話想問,又都是不關(guān)己的, 所以一時不知從何問起。想了想, 揀了眼前的:“你怎么跟霖二爺一道回來了?” 了疾穿著件黑莨紗僧袍,眉眼里有些脈脈的情動, 藏在這零碎的不關(guān)己的正經(jīng)話里, “是我到城外去迎的他。我前頭雖然叫緇大哥派人給他送過信, 可緇大哥那個人,” 說著,他笑著搖搖頭,“我只怕他不肯把話說清楚,反倒耽誤了。所以親自去和霖二哥又說了一回?!?/br> 他這搖頭里, 滿是對緇宣不好出口的埋怨。月貞不好當著他的面說他親大哥的不是,隨手扯下片樹葉, 遮住一只眼歪著臉笑他, “你如今不但滿嘴里都是誑語了, 還教人說謊。你是沒瞧見,方才在我們那頭,霖二爺給太太打成那樣,也咬死了說孩子是他的,把我們太太都氣哭了。我到這里來這樣久,還是頭一遭見我們太太哭得那樣?!?/br> 了疾嘆了聲,“可憐天下父母心?!毙从謫査骸俺鐑汉貌缓茫俊?/br> 月貞把樹葉掣下來捻動在手上,心有不滿皺了下鼻子,“崇兒崇兒,你一回來,頭一個惦記的就是崇兒,就跟你是他爹似的?!?/br> 說到此節(jié),察覺這話有些不對,兩個人都微微紅了臉。了疾只在眼瞼底下浮出來一縷紅光,斜斜地看了她好幾眼,倏然加快了步子往前走。 月貞不知他發(fā)什么急,只得捉裙跟上,不一時跑到他房里,見有個丫頭在掃洗屋子。他又像沒什么要緊事,不疾不徐地問那丫頭:“都收拾好了么?” 那丫頭因知道他不是個計較人,在那里慢條條地搽著供案,“快了,二爺貞大奶奶先榻上坐吧,榻上是搽過的?!?/br> 兩個便在榻上坐下,當著丫頭在這里,一時有些僵。月貞便想起來替霜太太訓他,“姨媽哭得那樣,你作好作歹也該勸她老人家?guī)拙?,哪有你這樣做兒子的,拔腿就走,簡直叫人傷心。怨不得她說白養(yǎng)了你一場。” 了疾睞著眼,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忍不住無聲地笑起來。月貞見他笑,驀地有點尷尬,“可不是我要說你,是替姨媽說的?!?/br> 那丫頭總算忙完福身出去了,月貞雙肩一落,松了口氣,仍不放心,扭頭朝窗戶上望望。太陽業(yè)已全盤露出,令雨后的空氣里有絲清甜的味道,到處望一眼,原來是院角有棵桂花初開。 很快又要入秋,去年的秋天仿佛是眨眼間的事,月貞還記得去年某一夜與了疾說起《春秋》的事,想不到他們的關(guān)系真能化為一段傳奇。然而這段傳奇又像是模糊的,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去證實它,除了上回那個風輕云淡的吻。 月貞心里有一丁點的失落,又覺得正因如此,才會顯得他們之間的情愫分外綽約迷人。他們的關(guān)系是牽在彼此眼里的線,別人看不到,沒有從前,也像沒有日后,所以不長不短。 她已感到滿足,沐浴在淺淡的一片金光里,神情松快慵懶。 了疾在墻根下瀹茶,看了她好幾回,心里有些稀里糊涂的。從前她恨不得時時刻刻繞在他左右,這里碰他一下,那里觸他一下的,總要制造點肌膚上的相處近。如今她坐在那里,只管盯著窗外的風景,格外安分守己似的。 他端著茶走過去,刻意擱到她眼皮底下,“怎么不講話?” 月貞反倒問:“講什么?” “講什么……”了疾也不知該講什么,只是不習慣,“你少有這安靜的時候?!?/br> 月貞噘著嘴乜了他一眼,“說得我像是個很聒噪的人?!?/br> 其實回想起來,兩個人在一處,倒有一半時候是沉默的。他覺得她總是話說得不停,大約是在他心里吵鬧。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是藏著大段大段的話,剛好他能讀得懂,所以總覺得她說下了很多。 他在那頭看著她,見她鬢角散著一縷頭發(fā),抬手要提她掠到髻上去。可勾起來,卻是在指端繞了繞,上半身貼到炕桌上去。 個高就是有這點好處,稍稍欠身,就貼近了人。月貞的心“砰砰”跳起來,在他眼下,忽然懂得羞澀似的,驀然慌張。 她紅了臉,把頭發(fā)從他手指上收回來,絞在自己的指端,“都是急蕓娘的事情,把頭發(fā)都急亂了?!?/br> 一開口,就有了話頭,還是說別人。說別人的事似乎更自然些。月貞把兩個胳膊撐在炕桌上問:“我過來也沒見緇大爺,他是在外頭忙,還是故意躲到外頭去的?。俊?/br> 了疾溫柔的眼色忽然添了抹嘲弄,“他去送文表哥去了,你不知道?” “???”月貞是真不知道。自那夜與蔣文興一別,就不得空過問別的事,一心只替蕓娘發(fā)愁。便問:“他要走?去哪里呀?回鄉(xiāng)去?” 了疾在她眼里望兩眼,沒發(fā)現(xiàn)裝樣子的痕跡,信她是真不知道。他略微放心下來,倘或她與蔣文興真有過深的關(guān)系,她不會連他要走都不知道。 他眼下又覺得大概是自己多疑,心下有些慚愧,為自己胡亂揣測過月貞。便益發(fā)溫柔地對月貞說話,“他要回雨關(guān)廂一趟,然后像是要往去北方做買賣?!?/br> 月貞隨口道:“他哪里來的本錢呢?” 了疾也隨口道:“我給的。” “你為什么給他錢???” 了疾將眉眼一提,一副理所然的表情,“留他在家里,我不放心。你難道忘了你生日那夜的事?” 經(jīng)他一提,月貞猛地想起來,她自以為她和蔣文興已經(jīng)是結(jié)局,然而在了疾這里,還沒開場呢!她生怕他問,忙打馬虎眼,“看來你有錢呀!我還以為你出了家,就真只做個清貧和尚呢!” 了疾笑了笑,看她這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半點不在意蔣文興的事一般,他倒不好刨根問底追究了,只怕顯得自己氣量太小。 便轉(zhuǎn)頭說起他自己的事,“大慈悲寺的佛塔修建好了,我這一趟下山來,就是請縣衙的寥大人去檢驗。師父有信托人捎回來,大約中秋后就能回到錢塘來。等他回來,我把小慈悲寺交回給他老人家手上,我也就能回家了?!?/br> 月貞聽了呆愣一下,“你要還俗回家?” 他兩手把住茶盅,點頭笑著,有一分靦腆,“不回家,怎么給你個交代呢?” 月貞忍不住要笑,便將嘴唇咬住,往窗上瞥,“這家里都是你的骨rou血親,你可別全賴在我頭上,我從來沒要你還俗回家?!?/br> 了疾對她這態(tài)度有些生氣,也捉住這個時機,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zhuǎn)回來,要說兩句又沒說,湊去咬了她的嘴巴一口,“嘴這么硬?我嘗嘗看。” 月貞的心快從心口跳出來了,她低著臉,找不到什么詞句來說,就掐了他的胳膊一下,“你怎么咬人的!” 他又湊近了,兩只眼亮锃锃的,含著笑。待要說話,卻聽見一陣發(fā)急的腳步聲,兩個向窗戶一望,見巧蘭的影打院門處進來。 月貞沖著了疾癟一下嘴,偷笑道:“一定是來問蕓娘的事。” 果不其然,巧蘭一進門,便急著來拉月貞,“我聽見你到我們這頭來了,還滿世界找你呢,原來你在這里!快,到我屋里去說話,我預備下了新鮮點心!” 月貞臉上紅紅的,慶幸巧蘭急得沒留心看。她給巧蘭拉出罩屏,又摳住罩屏的邊歪著頭對了疾說:“我們太太請你過去一趟,她有話問你?!?/br> 了疾眼睛望著她,兩個人都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不一時換了身袍子,又到那頭琴太太房里。琴太太動了傷心,又大哭了那么一場,現(xiàn)下還是沒精神,懨懨地歪在榻上。 睇見了疾進來,她撐坐起來,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拿不準該用何種態(tài)度對他。要是別的人,大大小小總有片私心,幫人周全這種事,肯定是為一份好處??伤懒思?,他幫人不過是行善,不要好處。因此她那些人前冠冕堂皇的話,在他面前都說不通。就如同那些利欲熏心只能瞞滿別人,在菩薩面前是瞞不住的。 她索性什么也沒問,橫豎事到如今她也不能拿蕓娘怎么辦了。便只問了了疾幾句家常,聽見他還俗的打算,她心里又冉冉生出些喜悅與希望。 他雖不是她的兒子,和這家里的人也不是一路人。恰因如此,她反倒格外喜歡他,那喜歡不帶一點功利心,這一點倒是同霜太太是一樣。 她握住他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好孩子……”拍著拍著竟然哭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眼淚一旦開了頭,就有些收不住。她不好意地拭了拭,笑道:“你母親知不知道?” “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姨媽也知道,母親那個人,一告訴她她就要折騰起來,鬧得闔家興師動眾的。 ” “回頭我告訴她?!鼻偬趿艘宦?,想著好事壞事沒完沒了的來,倒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