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71節(jié)
轉頭又想起件事托他,“你文兄弟說是要往北邊去做買賣,人家既有志向,咱們也不好留他。只是你兩個侄兒年紀還小,私塾嚜還上不得,你在外頭打聽打聽,有沒有學文好的秀才相公,請一個到家來,接你文兄弟的差,教他們讀書寫字。等他們再大一些,再同你緇大哥的兒子一齊到私塾里去念書?!?/br> 了疾想了想道:“我認得的秀才相公倒有,只是都是些閑散子弟,請他們來教導孩子,他們斷是不肯的。霖二哥在外頭做生意,認得人多,怎么不叫他打聽打聽?” 一說起霖橋,錢太太便又慪起一口氣,“不要跟我提那個孽障,我現(xiàn)下聽不得他的名字,我恨不得趕他出去!” 這時候她和霜太太倒真像是一對親姊妹了,滿臉都是做母親的無奈與痛心。了疾也很識趣地打住這話,應承道:“那我在外留心,有品行端正的讀書人擇定一個請到家來?!?/br> 琴太太又叫他去看看元崇,順道留下來吃晚飯。了疾走前,特地將幾扇窗戶替她推開,放那太陽進來。西曬的陽光照到榻上去,琴太太憔悴的臉上裹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她窩在那里笑一笑,有種脆弱的溫情。 到月貞房里時,月貞倒還絆在巧蘭那頭,不在家,了疾便自去偏房里看元崇。元崇正伏在案上寫字,看見他進屋便又驚又喜地丟下筆撲到他身上去,“鶴二叔!” 了疾抱他到榻上,問他:“文先生都走了你還這樣用功?怎么不與哥哥到園子里玩去?” 元崇到了榻上還不肯下來,賴在他懷里扒著他的肩,“祖母說我們家都是做買賣的,還沒有個走仕途的人,要我好好讀書,大了去考功名,學二老爺去當官。二叔,什么是‘走仕途’?” 他恐怕連二老爺都不大記得是誰,只有個模糊的印象,是位威武肅穆的老爺。仕途他也不了解,現(xiàn)就承擔起了大人們的指望。 了疾替他覺得累,摸著他的腦袋淡笑,“學誰都好,可千萬別學二老爺?!?/br> 偏巧給月貞在門外聽見,笑盈盈地走進來,“要讓你爹聽見你這話,先就要打死你?!?/br> 元崇又黏到月貞身上去,月貞抱他抱得吃力,坐在榻上向了疾抱怨,“你看看他!又吃胖了,又長高了,沉得我抱不住!” 其實元崇身段倒不胖,只是長了張圓乎乎的臉,虎頭虎腦的,滿是淳樸敦厚。 陳阿嫂端上茶來,笑著插嘴,“奶奶可別這樣說他,偶然奶奶不要他在您屋里睡,他回來就照著鏡子說:‘是不是娘嫌我擠人?’他嘴上不說,心里能記好幾天呢?!?/br> 一聽這話,月貞止不住眼皮直跳,睞目將了疾窺一眼。幸而他如常地笑著,抬手過來摸元崇的腦袋,“崇兒這么大了,應當各人睡?!?/br> 元崇掰著指頭憋著嘴咕噥,“一月里有幾天我都是自己睡的。” 了疾逗他,“那幾天怎么不跟著母親睡?” “母親不叫我跟著睡?!?/br> 這兩人只顧你來我往地逗趣,卻把月貞說得膽戰(zhàn)心驚,生怕露出點什么來。她忙把元崇放到地上,笑呵呵站起來,“鶴二叔還是到屋里去坐吧,這間屋子小,坐著沒意思。崇兒也該睡一會了,陳嫂子,快哄他睡覺去?!?/br> 說話先溜了出去。了疾只當她是某種暗示,心念也不禁躁動起來,就跟著轉到那邊屋里。 進門果然不見下人,今日天大的新聞,大家都忙著出去同人議論是非,況且月貞早前又不在屋里,誰還在屋里守得??? 了疾看見她打簾子進了臥房,猶豫著要不要跟著進去。腳步正在簾外徘徊,誰知她又鉆出來,撞在他身上,撞撒了好幾張繡帕。 月貞一一拾起來攤在炕桌上,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是為撞到了他,還是為這堆帕子,“這是我閑時練活計做的,你揀一條,做得不好,不過一針一線都是我自己動的手?!?/br> 或許還為一份心虛,不過了疾不知道。 連他自己也有幾分心虛,因為瞥見渠大爺?shù)呐莆涣⒃诠┳郎?。幾個紅漆的字十分鮮亮,引人矚目,可以看得出來是時時搽拭著的。他丟下那堆帕子走去上香,將牌位盯著看一會。牌位也盯著他,仿佛是他那個憨厚的大哥在笑著關懷他。 他想到方才跟過來時,是懷著一點色.心的,此刻便更有些難為情和愧疚。 月貞在罩屏內(nèi)疑惑,“你嫌我做的帕子不好?” 了疾又走進去,低著頭說:“我這位大哥,一向是個敦厚的人?!?/br> 月貞把眼稍轉一轉,就知道他那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愧對佛主,就是愧對大哥,反正天底下,他對不住他自己一萬遭,也不肯負別人一點。 她把兩眼一翻,嘟噥道:“他要真是個敦厚人,肯定不會跟我們計較?!?/br> 他抬起頭來笑笑,隨手翻了翻帕子,“還有沒有別的?你這些花樣子都過于女氣了?!?/br> 月貞想起來從前做過一條月魄色的,用銀線繡了個月亮。她折進臥房里去,躬著腰在箱籠里翻翻著翻著,聽見身后有慢沉沉的腳步聲,那聲音刻意壓著,是不想驚動她。 她也就沒起身,仍假裝在那里翻,心卻突突跳個不停。 那腳步聲止在背后,一股檀香圍攏過來,了疾的胳膊也圍攏過來,將她擁在懷里,在她耳畔溫柔笑著:“你是不是故意引我到你房里來的?” 月貞盡管有了些經(jīng)歷,也仍覺得腦子有一片空白,無措地在他懷里轉身,嗔他一眼,“天地良心,我可沒有?!?/br> 了疾俯下來親她,擔心有下人回來,因此呼吸有些亂,動作也有些沒章法。他依仗本能把舌溜進她嘴里去,想到在山上的那一夜,那些亂糟糟的畫面并不深刻,但他仍記得那感覺,人像是入了魔,發(fā)了瘋,什么都顧不上了。 他的心像是化在她軟.綿.綿的嘴里,卻有別的地方漸漸堅壯起來。月貞感覺到,愈發(fā)面紅心跳,骨頭也軟了,神魂也軟了,偏在這時溜嘴說了句玩笑,“你渠大哥可在外頭盯著呢?!?/br> 了疾退開了一些,沒奈何地笑著,“你簡直有些不解風情?!?/br> “難道你解呀?”月貞就是不服輸,什么都要同他爭辯兩句,心里想她一定比他解風情一些,可怎么能說出來? 她把臉笑捂在他的胳膊里,好半晌才抬起眼,墊著腳又親回去。 她的胳膊圈在他脖子上,慢慢摸到他光禿禿的腦袋,從四片嘴唇間笑了聲,“你蓄起頭發(fā)來會是什么樣子?。俊?/br> 了疾便停下來,向她背后望去。那里是她的妝臺,照著兩個人,她足足比他小了好幾圈,嵌在他的懷抱里,像是從他身上長出來的。 他看著鏡子微笑,“我也不知道,連我自己也忘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 說著就有些微妙的感覺,好像他十幾年的光陰是中斷的,其間并沒有什么重要的記憶,如同被埋藏起來。如今又給她挖出來,續(xù)上了。 月貞扭頭望一眼那鏡子,覺得真是天造地設的兩個人。她是兜轉了許久才轉進他的懷里,覺得自己真是辛苦,有一點酸楚的滋味,不免幽怨地扭回來剜他一眼,“你要是不出家,沒準我到你家來,就是嫁給你了!” 他掐著她的腮說:“我要是不出家,恐怕身邊早有好幾個女人了?!?/br> 月貞想想也是,他要是不出家,以世俗男人的眼光看待她,說不準也就不覺得她好了。這一段遺憾,又恰恰是最好的。 這一日真如世事變遷,許多柔腸輾轉,都有了一份結果似的,只不過有人喜,有人哀。 蕓娘自打跟了霖橋從琴太太屋里回來,就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啞巴了似的,躺在床上睡了半日。睡也睡得不安,卻像不敢睜開眼,總是怕看。 到晚飯時候,她那mama進來叫她吃飯。她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霖橋早不在家里。問mama,mama說:“二爺見你睡著,就換了衣裳到茶葉行里去了。他剛打南京回來,有些事情要去交代?!?/br> 蕓娘不由得松下口氣,從前是懶得見他在家里,如今是怕見他在家里。 她捧著肚子走到外間,立在圓案前,看了眼桌子底下的梅花凳。 那mama適才冷淡淡地給她拽出來,臉上透著點不耐煩。蕓娘知道還是為她這個肚子,事情雖然了結,但眾人的疑心卻難消,只是拿她沒辦法而已。 她端起碗道:“他們說得難聽吧?” mama將幾個丫頭趕出去,也拽了根杌凳坐下,有些怒其不爭,語重心長,“想也知道不會有什么好話。太太雖然松了手,可事情到底是明擺著的。我的姑娘,你怎么那么糊涂!我也不問別的,我就問你往后打算怎么辦吧!” 蕓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辦,只有些死里逃生的感覺,渾身是虛軟無力的,更兼挺著個肚子,越發(fā)覺得吃力,連笑也笑得吃力,“還能怎么辦,許我吃我就吃,許我睡我就睡?!?/br> 說到吃,mama把幾個碟子往她面前挪一挪,慪著氣道:“你看看這都是些什么菜!你以為這事就算完了?這還不是馮媽的意思,吩咐廚房里,往后一口好的都不給你吃!早上饒了你,那是拿二爺沒辦法!” 眼前都是些粗而無味的東西,哪能同從前的金齏珍饌比?蕓娘一面嚼咽一面笑了笑,“mama別氣,還有的吃就不錯了。況且我這會也吃不下那些魚rou?!?/br> 正說著,只見霖橋進來,提著個食盒,掛著外頭酒樓的名牌。他揮揮手,趕了mama出去,自己將食盒里三個碟子擺出來。 屋里突然靜默下去,只有“叮咣”擺碗碟的聲音,一下下敲打了著蕓娘的心。那顆心早是千瘡百孔,哪里都在流血,倒不顯得哪里尤其痛了。 她此時最突出的感覺,是對霖橋莫大的感激,以及莫大的愧疚。這兩者把她的頭低壓下去。她一點點地挑著飯往嘴里送,兩人并沒有一句話。 “你預備永世不抬頭看人了?”霖橋倏然笑了聲,也坐下來吃飯。 蕓娘適才看他一眼,他臉上還有些紅腫,嘴角破了條口子,像寒冬臘月里生的凍瘡,笑起來就顯得拘束。 作者有話說: 了疾:今天我要給渠大哥誦一百遍經(jīng),再燒些紙錢。 月貞(翻個白眼):以后你親我一下就給他燒一沓紙,親一下就燒一沓紙,多浪費,不如我們從事喪葬業(yè)吧?反正你做白事也是專業(yè)的。 第63章 別有天(三) 傍晚太陽越來越大, 從未下過雨似的,地上被曬干了, 林蔭里密匝匝的光斑, 在洞門外搖曳。半日的風波過去,一切又都歸于平靜了。 又聽見蟬鳴聲,也有些干爽的炎熱。蕓娘坐在臥房的榻上, 把腦袋倚在窗臺,隔著那一片低噪的聲音,似乎聽到那些翻涌起來的流言蜚語。另一只耳朵則聽見外間窸窸窣窣的起坐聲, 那聲音每響一下,都叫她心腸抽緊一下。 他怎么還不出門去? 她心里催著霖橋出去, 逃罪似的。 偏生霖橋又打簾子進來,看見她靠在窗上, 那張凄淡淡的面孔映在暮色里, 有種衰敗的寧和。他想勸她睡到床上去,卻不知要如何開口, 他們很少說這列關懷的話, 她一向不需要他的關心, 所以他從來不說,此刻要說,就不免覺得生疏。 他踟躕須臾,走到對面榻上坐下,“往后一日的飯菜我使人到外頭館子里買回來你吃, 你想吃些什么頭一日告訴我。” 蕓娘看他一眼,誠心笑道:“真是謝謝你?!?/br> 要說誠心, 這片誠心里又有些心灰意冷的態(tài)度。不是針對他, 是針對自己。她心里不想再麻煩他什么, 又想到此刻是連拒絕的資格也沒有,便什么也沒說。 一連兩三日,霖橋果然餐餐周道,都是在外頭館子里提了飯回來。廚房里的人他也不去說他們,知道琴太太的氣難順,便隨她去。他私下里問底下生養(yǎng)過的媳婦mama該吃些什么進補,仆婦們不敢隱瞞,一一告訴,扭頭又議論起來。 有人說:“我看那孩子保不定還真是咱們二爺?shù)?,天地下哪有這樣的男人?自己的奶奶肚子里懷著別人的孩子,他還費心伺候飲食?這樣的男人,不是傻就是瘋!” 有人笑應,“不好說,咱們二爺本來就沒個正經(jīng)。你沒聽見過外頭小廝背地里笑話他?說他在外頭手腳大方得很,那些個下三濫的女人都拿他當個瘟才,八百年不來往了,逢年過節(jié)偏要使人請他。請他他也去,不論素日要不要好,先給她們撂下過節(jié)的銀子!” 眾人聽后捂著嘴笑,“平日里不奉承,專趕著節(jié)下請他,那不是擺明了訛他的錢?” “訛他也是一訛一個準!我真是看不明白了,咱們二爺做了這些年的生意,從沒有個吃虧上當?shù)臅r候,偏愛在這種事上吃虧。瞧,如今吃了這么個啞巴虧?!?/br> “我看他心里未必不清楚,只是男人家愛臉面,不敢對外露出來??烧f起來也奇怪,我豎起耳朵聽了這兩日,竟沒聽見他私底下打二奶奶?!?/br> “也許真是他的種呢?” “呸!要真是他的種,我這幾十年的飯就算是白吃了!” 這些人什么古怪奇談都肯信,唯獨這個不信,都是一心喜歡看人家出亂子。 蕓娘一是因為起坐行動不便宜,二是為避這些風言風語,益發(fā)不肯出屋子,成日不是坐著就是躺著。然而坐在哪里都是發(fā)呆,臉上空洞得沒有一點表情,魂早被抽走了。 只有霖橋在家時,她面上才有些不自然的神情。 這日在飯桌上,她終于忍不住開口說:“你只管忙你的,不用費心管我,也不用一日三頓飯都打外頭提回來。你每日又是談買賣,又是巡那些鋪子,又是算賬,偶然還要到茶山上去,這些都不夠你忙的,何苦又跑來跑去的為我多費事?其實我吃什么都不要緊,本來就沒胃口?!?/br> 霖橋意外了一下,這是她這幾日對他說得最長的一段話。不知道她私底下對別人如何,反正他每每回家來看見她都是歪在那窗戶上,或是臥在床上,慘白的面孔,懨懨的神色,像個行將就木之人。 偶時他也想寬慰寬慰她,可斟酌了好些話在心里,又覺得真要說出來,仿佛那句都不對,哪句都是在往她心上戳。于是二人還是一如從前那樣沉默。這沉默是一篾生了銹的鋸子,卡在當中,往哪頭拉都是痛,令二人更加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份沉默。 但今日蕓娘實在按捺不住了。他在家的時候越來多,多半是為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因為怕底下人領了琴太太的意,故意疏忽她。這讓她開始懷疑他從前不在家的日子,恐怕也多半是為了照顧她的心情。 她才知道原來他是個那么細心周到的人??伤绞侵艿剑驮绞菓M愧。 霖橋卻是滿不在乎地笑著,“不要緊,橫豎我都是東一趟西一趟跑不停,再多跑兩趟也沒什么?!?/br> 蕓娘忽然擱下碗,把眼一闔,苦笑起來,“你就不覺著累?連我都替你累得慌?!?/br> 霖橋端著碗不作答。蕓娘再吃下不去了,起身緩緩往臥房里去,橫臥在床上。 隔了片刻,霖橋也打簾子進來,在屋子里跺了幾圈。太陽被他的身影折來折去,萬籟俱寂里響徹了撕裂的蟬聲,金色的午后,他的妻子睡在床上,一切顯得那么安詳。仿佛他們的日子最初就該是這樣,此刻只不過是回歸原位。 可蕓娘的大肚子就是那一圈灰跡,它時時提醒著,曾經(jīng)錯位過。 他決心去包容它,像從前包容她的一切。他走到床沿上坐著,歪著腦袋看蕓娘偏在里頭的臉,“月底你就要生產(chǎn)了,我再請大夫來替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