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86節(jié)
“惹我生氣的話就不要說!” 琴太太罵了他一句,等他走后,臉卻仍向著罩屏外頭,浮起溫情的笑意。 過去的事情母子倆都有意不再說起了,放任它沉到水底下去。眼瞧著惠歌出閣在即,琴太太膝下只得親兒子和月貞,再同他們計較起來,只怕身邊的人越剩越少。 她想她真是老了,開始不算計錢算計起人來,哪個都不能走她前頭去,她要他們替她養(yǎng)老送終。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再貪錢貪勢,慢慢到最后都只這一點執(zhí)著惦念。她曾以為她與人不同,想不到還沒老到那個地步,就一樣了。 因此連待瀾姑娘,也沒那么計較,只當看不見她,隨霖橋去養(yǎng),她一向不要奶母抱來請安。倒是待元崇,近一年慢慢親熱起來。也不怪,就是養(yǎng)個小貓小狗也能養(yǎng)出幾分感情,何況是個人。 次日蔣文興協(xié)同jiejie姐夫來見,琴太太一面吩咐人去叫月貞,一面留他們吃午飯。又問了些蔣文興在北邊跑商的境況,又問了雨關(guān)廂的境況。 蔣文興還如從前,說話分外中聽,“我看太太氣色有些不好,想是病了?太太可千萬要當心身子,這個家里里外外都靠您支撐著呢?!?/br> 琴太太笑著點頭,“文興在我們家住著的時候就很客氣,凡事都肯幫忙,那時候大老爺?shù)氖虑槌鰜恚€虧得他幫著料理,否則哪里忙得過來。如今還好,大奶奶也學會辦事了,家里頭的一些小事我都交給了她去辦,她也辦得似模似樣。” 月貞人還未到,就已經(jīng)先在蔣文興腦子里化出個影,他聽著琴太太贊頌她的那些話,覺得有些陌生,卻又覺得是理所應當。月貞雖然私底下不守規(guī)矩,面上一慣裝得很得體,簡直叫人分不清哪個才是她。 未幾月貞領著兩個孩子過來,梳著虛蓬蓬的頭,穿一件油綠潞綢長褂子,配著月白的裙,在屋里與他jiejie姐夫招呼。蔣文興在旁靜靜看著,心里說不出的動蕩。 眼見月貞福身到他面前,他忙起座回禮,一瞬間想從她的眼里尋找出想念的痕跡??墒窃仑懸褟娜葑叩綄γ嬉紊希蜌獾猛耆裎坏氐赖呐魅?,“聽說文四爺如在北邊發(fā)了筆喜財,真是恭喜恭喜。當初我看文四爺就非池中之物,把兩個孩子教導得這樣好,真是該好好謝謝您?!?/br> 琴太太搭著話,“是啊,我才吩咐了午飯,要留文興他們吃飯。你一會去瞧瞧他們席預備得怎么樣了,看看擺在哪里。” “是,太太?!?/br> 婆媳倆言辭之間分外和睦,比先是還要好些。早前月貞在琴太太跟前多半是謹慎拘束,如今更為大方得體。琴太太仿佛也更倚重她些。蔣文興見此情此景,有些摸不準那時的事情到底是壓根沒鬧出來,還是已風平浪靜。 他略略試探一回,“我聽說貞大嫂子得了朝廷嘉獎,朝廷要為她建牌樓豎成婦女楷模,可真有其事?” 琴太太微笑著搖頭,“什么楷模不楷模的,都是承蒙朝廷看得起,倒叫我們不好意思起來了。月貞不過是在家里cao持些瑣碎,哪有像你jiejie這樣的媳婦能干,又要下地干火,一年四季,家里家外,哪里少得了她?這才叫真正的婦女典范呢?!?/br> 說得她jiejie直笑,“當不起,當不起。我們鄉(xiāng)下人是沒辦法,不下地吃什么呢?” 隨之和他jiejie姐夫又說到田里的事,蔣文興與月貞都是微笑著聽,偶然插一句無關(guān)緊要的嘴,一副賓主融洽的情景。致使那一段在蔣文興心里還如昨日的從前,忽然間漂去了千里遠。 從前似乎只是個破碎的泡影,幾時碎的不知道,連個響都沒聽見。 他越是有些不甘心,越是想私下里與月貞說兩句話。恰好在這邊吃過午飯,又要到那邊去拜見霜太太,琴太太吩咐了月貞陪他們過去。 他那姐夫是個典型的莊稼漢,在家如何橫,進城便有些拘束,悶著頭在后頭走。他jiejie為遷就他,也伴著在后頭走。他們夫妻議論他們的,蔣文興自在前頭并著月貞走。 月貞不怎么說話,只是走岔路過洞門時擺手引,“這邊請”“走這頭”“請走這面”…… 周到得蔣文興心里發(fā)煩發(fā)悶,剪著手看她一眼,“我認得路,你忘了?別說這樣大白天光的,就是摸著黑,我也認得?!?/br> 月貞臉上的笑容僵一僵,低聲說:“文四爺說笑。” “雖是說笑,卻是實話?!笔Y文興笑著望到路前的花影里,帶著幾分緬懷的神情,“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是閉著眼也能摸到你房里去,連腳都不會絆一下?!?/br> 月貞窺他一眼,想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從前翻出來說,便也開誠布公,“既然連腳都不會絆一下,怎么又‘不留神’地把那墻上的磚頭踩下來幾塊?你故意的吧?” 蔣文興鼻管子里吹出縷輕飄飄的氣,“不錯,就是故意留下的把柄,誰知又叫你遮掩過去了?!?/br> “見不得人的事,自然要遮掩住,難道翻在太陽底下給人瞧?” 蔣文興簡直恨得牙根癢癢,“瞧就瞧,怕什么?就是鬧到衙門里我也不怕,我有錢打點。” 月貞噙著自如的笑意,“你如今有錢了,是不怕什么,可我婦道人家,可經(jīng)不住別人嚼舌頭。你就不替我想想?。俊?/br> “那你怎么不替我想想?” “我為什么要替你想?”月貞睞他一眼,“我只管我自己好不好。” 蔣文興沒所謂地笑著,“那我又為什么要替你想呢?” 月貞昂著首,沒打算再留一點余地,“你不是喜歡我么?喜歡一個人不該替他想?可見你的喜歡并不可靠。既然你的喜歡不可靠,我又沒有喜歡你,那從前的事就放它過去,不要再提,何必惹多的麻煩。” 不是從前了,從前是怕說穿了彼此尷尬,如今她只恐再有瓜葛。 蔣文興一直沒能出口的話想不到在今朝給她一舉揭穿,以一種絕情的口吻。他想到從前她刻意對這一話題避而不談的態(tài)度,不由得氣上添氣,“我偏要惹呢?惹出來我自有法子去解決?!?/br> 月貞板住了臉,“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直言不諱道:“我想娶你?!?/br> 月貞聽了并沒有感動,反冷笑起來,“你看朝廷答不答應吧。那牌樓可是豎起來了。別有了點錢,就以為可以隨心所欲。況且我答應了么?” 這話戳到了蔣文興的心窩里去,他一心要發(fā)達,以為發(fā)達了就能做人上人,可漂泊在外這大半年的光景,看透了人情冷暖,有了錢,還有比他更有錢的,即便做了那個最有錢的,也翻不出當官的手里去。 他那不過是逞一時意氣說的話,自己想想也難為,便沉默下去。沉默里,又有些慶幸,覺得那牌樓其實是塊擋箭牌,它豎在那里,把他們之間的不可能都歸咎于規(guī)則禮法,不是因為他一廂情愿。 寧肯相信月貞是不敢,不是不要。這一下,他又很懷念從前那個裝模作樣的她,真希望她沒戳穿。他假裝沒聽見她最尾的話。 月貞覺得一切說開了,心下分外坦蕩,領著他們走到霜太太房里去,便辭了回去。幾人又與霜太太寒暄一番,其間問起鶴年的婚事。 霜太太笑說:“老爺才來了信,擇定鶴年四月中上京去向郭家下聘,在那頭議定了婚期再回來。” 他jiejie奉承道:“聽說那郭大人在朝廷做很要緊的官?真是不得了,您家里又要出一位官老爺了,誰能有您這樣的大福。” 霜太太盡管對親事不大滿意,卻喜歡聽奉承話,在榻上直笑,吩咐留他們吃晚飯。 蔣文興又問鶴年是如何想起來還俗歸家,霜太太笑容就有一絲尷尬,細微不可查的,“嗨,難不成當一輩子和尚?那些人是因為孤苦無依,沒個去處才做一輩子和尚,現(xiàn)如今但凡有個去處的,都蓄起頭發(fā)奔前程去,真有幾個愿意一輩子吃那苦?鶴年如今年紀大了,自然也要知道為家里打算?!?/br> 蔣文興私心懷疑此事與月貞脫不了干系,不大肯信,“先前我們說起這話,鶴兄弟可是一百一千個不愿意,常說家中有緇大哥撐著,他便要偷一世的懶??梢娛聼o絕對,如今又變了主意了?!?/br> 這里正說話,忽見鶴年跨門進來,“文表哥這話說得不錯,事物絕對,誰都想不到不到一年的功夫,表哥你就衣錦還鄉(xiāng)了。如今回來,總不會閑著,打算做點什么買賣?” 蔣文興不由驚詫。鶴年業(yè)已束起了冠,幾絲零碎的頭發(fā)斜墜在額前,穿著天青的圓領袍,從先前的成穩(wěn)持重中挑出了一縷年輕公子的張揚氣息。 他驀地受挫,便把坐姿調(diào)一調(diào),仰在椅背上,一條胳膊搭住扶手,以一種散漫不羈的姿態(tài),來抵抗鶴年矜貴自重的風度。 作者有話說: 大概還有一周左右就正文完結(jié)。 下本《小姐有病》歡迎收藏哦~ 第76章 花有恨(六) 然而這種抵抗不過是自己騙自己, 在這里用盡力氣,人家卻在這錦繡蘭堂間不費吹灰。蔣文興很受打擊, 盡管古語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但一個人天生擁有的,總比后天得到的更具優(yōu)勢,尤其是這人后天也并不遜色的境況下。 不過他想一想, 有一件事情例外,就是月貞。他不單與鶴年同樣擁有過月貞,結(jié)局也是同樣注定得不到。于是心里又好過了一些。 他翩然笑起來, 這翩然的風度也有精心刻造的痕跡,“我也是才回錢塘沒幾日, 先趕來拜見二位太太,后頭的事還沒打算。鶴兄弟有什么發(fā)財?shù)馁I賣么?還請不吝賜教?!?/br> 鶴年見他胸有成竹的態(tài)度, 儼然是客套話, 恐怕早就有了好的前景籌劃了。他心下也有些不暢快,為被蔣文興處處占去的先機。 上頭霜太太代鶴年客氣, “他哪里懂什么生意場上的事, 不過這些時陪著他二哥在外頭跑了幾回, 漲了些見識而已。你們還不知道他,從前說到什么功名利祿的話都怕臟了他的嘴似的。” 蔣文興他jiejie奉承道:“這才是鶴二爺不同常人的好處,不像我們這些俗人,張嘴閉嘴都是迷柴米油鹽,一句話離不開錢?!?/br> 眾人說笑取樂幾句, 霜太太覺得無趣,吩咐人去把琴太太月貞惠歌都請來, 并巧蘭與蔣文興三人湊了個牌局。 蔣文興他jiejie難得抹牌, 平日偶然抹一回, 都是按兩三個銅板的輸贏。驀地到了這桌上,卻是一吊錢一吊錢的輸贏,嚇得她不敢落座。 蔣文興先不上桌,對他jiejie說:“輸了算我的,贏了算jiejie的,jiejie只管放心玩?!?/br> 聽見這話,霜太太有些不喜歡,想他如今雖然財大氣粗,卻是渾身的土氣,哪比他們百年的豪門,自是一種貴而不張揚的風度。 她暗暗噙著笑,把腰板挺起來,端得是雍容華貴。 月貞先讓巧蘭上場,自己與惠歌在椅上坐著,抬眼對過正坐著鶴年與蔣文興。鶴年是一貫不玩的,歇在椅上原不稀奇,可月貞驀地覺得他像是為了盯梢故意坐在那里。 她有些不自在,手腳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要看鶴年,怕給蔣文興察覺,如今才知此人有些詭計多端,要是給他捏住了他們什么把柄,告到二位太太跟前,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要看蔣文興,又怕鶴年秋后算賬,這本來就是個悶醋罐子。 真是叫她左右為難,只得低著眼茶就點心地吃著。吃得打嗝兒,給巧蘭聽見,在牌桌上扭頭笑她,“貞大嫂子沒吃午飯?” 月貞尷尬地將剛拿起的點心放下,“吃過了的,在這里坐得發(fā)閑?!?/br> 蔣文興玩笑著搭腔,“貞大嫂子也去抹一局,不知大嫂的技藝長進了沒有,從前可是老輸?!?/br> 巧蘭隨口道:“文四爺從前在我們家一向少同我們抹牌,請也難請,怎么也知道我們大嫂子總是輸?” 一語驚醒夢中人,在場的除jiejie姐夫,都微微轉(zhuǎn)動了心腸。琴太太猛地想到那枚無人認領的香袋子,抬額看了蔣文興一眼;霜太太也似乎敏銳地感知到什么,將月貞看看,見她低著臉神色不自在的樣子,愈發(fā)有了幾分揣測。 揣測下來,竟然很替她兒子感到虧!心想月貞就是為打發(fā)寂寥要與人私底下說些閑趣,也不該是同別人。難道她的兒子還比不上別人?簡直沒天理! 做母親的大概都有這樣一副玄妙的心態(tài),事情對不對且不論,反正自己的兒子一定要在這事里拔得頭籌才好。 可月貞雖是局中人,卻不知情,不好怪她。只好生氣地橫了巧蘭一眼,把氣撒在她身上,“你當誰都像你,上了牌桌子就是將軍上了戰(zhàn)場,非要斗個你死我活才罷?這話多的毛病就是難改,當著親戚在這里還是這樣子。” 巧蘭忙低頭看牌,慌亂間打錯了一張,“三萬。” 蔣文興他jiejie全沒注意這些,只顧著贏錢,贏得不好意思了,怯怯把三面看看,攤開牌,“胡了?!?/br> 牌桌上還是霧里看花,后頭椅上卻是心明眼亮。鶴年心里發(fā)了酸,忍不住猜測他們從前私底下說了多少密語,又說了些什么?恐怕天南地北說了許多趣事。他不似蔣文興,自幼身在世外,沒有那么有趣的事情說給她聽。 他嫉妒得很,要爭輸贏,一面冷睇著月貞,一面噙著淡淡的笑意,“大嫂是到了我們家才學著抹牌,所以總輸。大嫂今日不要怕輸,只管去打,輸了算我的。” 蔣文興已替他jiejie開了賬,不好再替別人開。要按他此刻的心思,就要替月貞開了才好,引起這場上一片疑心,叫他們盡管去猜疑,猜到他頭上才好呢,把他與月貞都逼到末路,那就置之死地而后生。 要叫他自己坦白,他是不敢的。相信月貞也不敢,誰叫他們是一樣的人。 琴太太疑心著蔣文興,越看越懷疑,便玩笑說:“文興,你來接你jiejie的角,她再坐下去,只怕要將我的錢贏光了。月貞,你來接巧蘭?!?/br> 故意要將二人放到她眼皮子底下來,好仔細查驗查驗。他jiejie正贏在興頭上,雖然不甘,卻不敢違琴太太的話,只得讓開。 月貞坐上來,形同上了公堂,簡直腹背受敵。這場上誰都只握著真相的一角,唯獨她是個謎底,所以誰都要來探一探她。而她心底的真相卻在背后虎視眈眈,她既要保全他,還要保全自己,整個人如坐針氈,誰都不敢看,只盯著手里的牌。 盯得頭暈眼花,二餅也虛成了四餅。她打出去,“四餅。” 蔣文興攤開牌,“胡了。” 琴太太瞅他一眼,笑道:“文興出去一趟長進了不少。方才聽你jiejie說,替你相中了一戶人家,年紀不小了,是該擇定位小姐成親了?!?/br> 鶴年對此事倒有興趣,慢慢走到月貞背后,一面看月貞的牌,一面笑睇蔣文興一眼,“噢?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他jiejie在椅上搭話,“是一戶姓陳的人家,就住在陳家莊巷子里,做小買賣的,有間鋪子。那姑娘我見過,雖不比朱門繡戶的小姐,人才身段品貌倒都過得去。我們文興怪得很,不喜歡不識字的,又不喜歡書讀得太多的姑娘?!?/br> 這可不是比著月貞喜歡的?琴太太瞟一眼月貞,愈發(fā)肯定,“識字的到底比那不識字的強,文興倒是會揀。什么日子上門提親???我看這事情要趕著辦,你們新置辦的房子事情多,早點接一位奶奶進門,好幫著料理?!?/br> “我也是這話,與他姐夫商議著,今年年關(guān)前頭就趕著把事情辦完。急是急了些,可我們小門小戶不比您家這樣的大戶,凡事圖個便宜為上,不講那么些細禮?!?/br> 鶴年心下高興,剪著一只手,躬下腰來,用另一只手點了點月貞手里的牌,笑說:“打這個。那說起來,要先恭喜文表哥了?!?/br> 月貞此刻恨不能找個地縫子躲進去,全副心思只敢放在牌上,扭頭看鶴年,“嗯?打這個么?” “只管打?!?/br> 霜太太眼見這二人一前一后的,頗有對小夫妻的模樣。心里覺得兒子占了上風,不免懷著點做母親的得意,給月貞喂了一張牌,也跟著攛掇,“是這個道理,文興比我們鶴年還大些,早該娶妻了。沒有父母,你們做jiejie姐夫的就要替他cao持,別放任他只知道在外頭瞎混。男人家愛玩,仔細玩散了心。” 眾人各懷目的將蔣文興逼到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他瞅了下月貞,發(fā)現(xiàn)她并不看他,心里益發(fā)不好過。而自己的親事,當著長輩在這里也不好過多議論,只得訕笑,轉(zhuǎn)而將了鶴年一軍,“鶴兄弟是幾時上京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