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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月中僧在線閱讀 - 月中僧 第91節(jié)

月中僧 第91節(jié)

    月貞雖被潑了冷水,卻還是笑。鶴年回不回來依舊說不準(zhǔn),但她的等待似乎有了目的,不像先前,他即便推了郭家的親事回來也是無益,再辛苦也是徒勞沒結(jié)果。

    如今有了結(jié)果了,就擺在這里,只等他回來。這場等待就具有非凡的意義了。

    她知道琴太太心里有些不痛快,不好笑得太張揚(yáng),咬著嘴皮子給她添茶,“我才剛可不是裝樣子喲,我是真那么想,下輩子,下下輩子還孝敬您。只要您不嫌棄,還肯要我做兒媳婦。”

    這話倒還算窩心,琴太太瞥著她,憋著一絲笑,慪氣地立起身來,“把身子養(yǎng)好!可別叫人說我虐待兒媳婦。這話也不許對一個人說,還沒準(zhǔn)的事情。我走了?!?/br>
    月貞趕著送她到廊廡底下,一會折身進(jìn)門,便臥回床上直笑。珠嫂子進(jìn)來,給她笑得發(fā)蒙,忙去搖她的肩,“太太跟你說什么了你高興得這樣,噯,說給我聽聽嚜?!?/br>
    月貞坐起來,只是抿著嘴搖頭,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的,又從眼睛里暈染開,皮膚底下泛起鮮艷的顏色。仿佛回到當(dāng)初臨出閣的那種心情,滿心的憧憬與期待。盡管那回應(yīng)的人此刻還遠(yuǎn)在天邊?;貞?yīng)的聲音也傳不到這里來。

    山高路遠(yuǎn),北京的天氣干燥,令鶴年也懷念起故鄉(xiāng)的梅雨。這一路北上,還未到京時他便有些水土不服,臉上冒出一塊一塊的紅疹子,到入京那日,那些紅疹子早連成一片,整張臉坎坷不平,又紅又癢。

    進(jìn)城就有玉樸派的小廝來接,鶴年卻借故要先去拜謝于家,吩咐眾人先隨小廝回府里去,自帶了名小廝,打聽著往郭家去,預(yù)備先與郭大人說清退親與合作的事,免得過幾日與玉樸一道前來,沒有他晚輩說話的機(jī)會。

    比及到了郭大人府上,郭家太太因想著要瞧瞧未來女婿的相貌,特地設(shè)了一屏風(fēng),坐在后頭向門首張望。不一時見小廝引著一位青年進(jìn)來,氣度倒是不凡,卻沒曾想竟是個瘸子!

    郭大人一壁請了鶴年落座,并吩咐茶果款待,一壁也疑惑,“我在錢塘見你時,你還好好的,怎么如今走路像是有些不便?”

    茶未入口,鶴年先有禮地?cái)R下來,笑回,“不瞞大人說,就是上京的路上出了點(diǎn)岔子,這條腿就落下了毛病了。”

    “請大夫醫(yī)治過沒有?”

    “在南京就將滿城有名的大夫都請來瞧過,大夫們都說如今能好成這樣,已是萬幸了。”

    郭大人看他謙卑有禮,不見神傷之意,訕笑著點(diǎn)頭,“你倒是想得開,到底是修行之人啊。要是別人,早就要死要活的了?!?/br>
    鶴年把那條腿望了望,做出沒奈何之色,“想不開也是沒辦法的事。實(shí)在對不住大人,也是因?yàn)檫@條腿不方便,還未曾向大人行過大禮?!?/br>
    郭大人擺擺手,勉強(qiáng)表示不介意。他自是顧著晚輩后生的臉面,可他夫人就沒那么寬宏大量了。早氣得雙眉倒吊,氣沖沖走回房去,打發(fā)了個丫頭來喚他過去說話。

    這廳上正說到李家有意掛名皇商,愿意每年按三成利分與郭大人為謝之事。郭大人聽得正高興,聽見丫頭來叫,不敢不尊,擱下茶碗抱怨了兩句,轉(zhuǎn)頭對鶴年笑笑,“世侄先坐,我去去就來,可不許急著走,定要留下來吃了午飯。”

    說罷轉(zhuǎn)到房里,一只腳剛跨進(jìn)門檻,他夫人便生撲過來連掐帶擰,“好你個姓郭的,敢說那些話哄我!你不是說這個李鶴年這樣好那樣好?好在哪里你倒說說看吶?你看看他那條腿,再瞅瞅他那張臉!我方才隔著屏風(fēng)一瞧,險些沒把我魂嚇丟了!就這樣的男人,你要把我心肝rou嫁給他?我看你是成心不讓女兒好過!”

    郭大人直縮著胳膊喊冤枉,“你瞧你說的,哪有那么不堪?我從前在錢塘見他時不是這樣子,好好的一個人才,誰知道會出這樣的禍災(zāi)?他的臉我剛才問過了,是水土不服發(fā)了癬,過些時就能好的嘛!”

    “好你個鬼!臉能好,腿還能不能好了?我都聽見了,最好也就是眼下那樣子!我女兒百里挑一的一個美人,放著多少王孫公子來求我沒應(yīng),信了你這張滿地亂跑馬車的嘴,竟還想著答應(yīng)你先瞧瞧。”

    說著,郭夫人自己也笑了,卻是嘲笑的笑,“我當(dāng)時真是昏了頭才信了你的鬼話!哼,我知道,你看重人家有錢,你有權(quán),兩家結(jié)親,正好補(bǔ)了你的短處,是不是呀?”

    她一下掉過眼來,嚇得郭大人一個激靈,往椅子上躲,“你看你這話,怎么說得那么難聽嘛。難道就你心疼女兒不成?她也是我的女兒嘛,我自然也心疼。人家早先確實(shí)不是這樣子嘛。你沒見過他早先的模樣,還有那風(fēng)度,真的,不是我瞎說,的確是難得的相貌,骨骼風(fēng)流……”

    “什么骨骼風(fēng)流!我看他是骨骼殘廢!”郭夫人猛地一呵,還氣不過,走來揪他的耳朵,“我告訴你姓郭的,你別想銀子想昏了頭,你在官場上的事我管不著,可家里的事,都得聽我的!你想賣女求富,哼,我看你打錯了算盤,我的女兒就是窮死了也不嫁給個瘸子!何況還是那么丑一個瘸子!我把話放在這里,你現(xiàn)就給我推了這門親事,趁著人家還沒落聘!你要敢收人家的禮,我先給你耳朵擰下來下酒吃!”

    別看這郭大人在朝廷風(fēng)生水起,卻有一樣,怕老婆。一向是他夫人說東他不敢往西,況且方才聽見鶴年說要許他三成利,他心里也想著實(shí)再沒必要做這門親事。只是怕推了有些卸磨殺驢的意思,面子上不好看。

    如今被夫人威逼至此,他也顧不上彼此的體面了,訕笑著走回廳上去,“呵呵”笑了半日,將手抬了好幾回,“吃茶,吃茶,別急著走啊,一會留下來吃午飯?!?/br>
    鶴年見他這態(tài)度,心里有了數(shù),想他不好意思開口,便替他開口,“皇商的事情,只要大人肯費(fèi)心,您盡管放心,不論婚事成與不成,咱們都方才說準(zhǔn)的辦。我們商人之家,不像大人這樣的官爵之家,我們呢,做不到面面俱到,一向都是論利不論情,兩不相干的?!?/br>
    聞言郭大人笑得更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shí)我一向是看好世侄的,當(dāng)初在錢塘我們打過幾回交道,雖未深談,可我見你為人處世頗有氣度,所以當(dāng)初你父親一登門,我就應(yīng)了此事??墒恰瓏K,我實(shí)話說給你聽,內(nèi)人她本不知情,是今日你到家來,她問我,我才說起。她聽了好大的火,說我背著她私自給女兒做主了婚姻,不把她做母親做夫人的放在眼里。我也真是為難吶。”

    “大人不必為難?!柄Q年起身作揖,仍是態(tài)度謙卑,“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我這副樣子,哪位做父母的肯委屈自己的女兒?大人請不要因?yàn)榫S護(hù)我,反倒弄得夫妻父女不睦。我本來出家之人,早斷了塵念,也是遵父母之命才上京來,自己對姻緣之事看得卻淺,只是怕父母難過。還請大人過幾日見了我父親,不要提起我今日來過,免得我父親顧著我的臉面,反而弄得他老人家傷心。”

    郭大人見他如此通情達(dá)理,心里未免有些愧疚,點(diǎn)頭應(yīng)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你父親以為是我們家見你如今殘疾,才不肯答應(yīng)這門親,他做父親的不免為你傷心。你放心,這事情我就當(dāng)不知道,過幾日你父親來,我只說夫人背著我,已為小女擇定了親事,我先前不知道,才應(yīng)了這事,如今知道了,是應(yīng)人家在前,就不好食言了?!?/br>
    鶴年又拿出先與霖橋商議擬定好的契書出來,呈在桌上,“大人請看,這是我們李家茶葉行那頭擬定的契書,大人要是覺得妥當(dāng),就請簽下,日后我們就按契分利,每年自然派人將銀子送到大人府上?!?/br>
    頓了頓,他把腰桿彎得更低,“大人恐怕不知道,我們李家是分了家的,這茶葉行是我姨媽家的生意,原不與我相干,我不過是代堂兄來說合。我父親最恨我多事,因此此事也請大人不要對我父親說起?!?/br>
    那郭大人自有一番思想,想這事要是給玉樸知道,又拒了他的親事,恐他做主反悔,倒不如不給他知道的好。橫豎他早打聽清楚了李家的內(nèi)情,茶葉行的生意的確不與玉樸相干,何必多一事給他從中作梗之機(jī)?

    便捋一捋須,將那份契書提起來細(xì)看,“好說,好說。你坐,你坐,我細(xì)看看?!?/br>
    作者有話說:

    琴太太:我本來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都是形勢所迫。

    月貞:我知道,我知道。

    琴太太:鶴年不一定喜歡你,這事情不一定能成。

    月貞:我明白,我明白。

    琴太太:那你高興什么?

    月貞:我……總算有點(diǎn)機(jī)會嘛。

    明天正文完結(jié)~

    第81章 歸云信(正文完)

    那份契書郭大人暫未落款, 有些不放心,屆時要派個人跟著鶴年回錢塘去勾兌清楚, 不過也是十有八九的事了。因此再等玉樸滿心歡喜登門時, 郭大人卻是滿面為難,左推右阻。

    玉樸心里也有些數(shù),想必人家是打聽到鶴年腿上有疾反了悔。他也不好再三懇請, 只得眼看著臨門的好事付諸東流。

    歸家再看到鶴年時,便忍不住一片灰心,感嘆道:“我原想著你這次還俗, 趁著年輕,又得了一門好親事幫襯, 趕緊辛苦讀幾年書考個功名出來好做官。沒曾想天不遂人愿,偏叫你遇上這一場天災(zāi)?!?/br>
    鶴年坐在椅上看了看他, 臉上是一片淡薄無哀的顏色,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兒子幼年出家,就已與世間功名利祿斷了緣分, 即便又回家來, 命中也再無此福分?!?/br>
    玉樸有時候簡直看不明白他, 也想不通年紀(jì)輕輕一個男人,怎么會心無所求。或許他也有所求,只是他所求的,是他不能看見也不能理解的。

    他也懶得去理解,只是有些淡淡的惆悵, “還想著家里的生意交給你大哥去經(jīng)營,你到官場中來幫我。如今看來, 你還是回去幫你大哥, 只好指望虔哥長大成人了。”

    說起虔哥, 如今是交給府上一位姓楊的姨娘養(yǎng)著,這位姨娘跟了玉樸許多年了,還是鶴年小時候就聽說過的,她一生無所出,到如今也有些年老色衰。玉樸在這些女人跟前,一向喜歡維持他多情仁義的體面,所以特地將虔哥許給她帶,算是對她跟他這些年的一種慰勞與獎勵。

    他近來又新接進(jìn)府一位姨娘,正是位如花美眷。鶴年剛進(jìn)府那日見過,年紀(jì)比他還小一歲。鶴年看見她,總有些說不出的悵然,想這世間,人的欲.望怎么層出不窮,恐怕恰是因?yàn)檫@世間永遠(yuǎn)是推陳出新的,有死就有生,有衰則有興,不過是一場因果輪回。

    玉樸受此打擊,不得不另謀門路,不免有些疲憊,仰在榻上捏著高挺的鼻梁,倏地問:“你娘怎么樣?”

    其實(shí)先前也問過,不過是籠統(tǒng)的,問問家里好不好,面面俱到。而今只問了霜太太,仿佛有些重視的意思。

    鶴年抿著茶默了片刻,輕輕笑著,“母親還是老樣子,管管家務(wù),訓(xùn)訓(xùn)媳婦,有時候與姨媽他們湊個牌局。”

    玉樸閉著眼睛,揉著鼻梁,說話是有氣無力的,不知道到底作何感想,“你回去陪著你母親也好。她就是那個樣子,心寬,吃得下睡得著,凡事也不肯費(fèi)心去想。”

    鶴年不這樣認(rèn)為,他覺得她只是把心事埋起來,因?yàn)闆]有說的必要。這對玉樸也是沒必要說的,他未必不理解,只是選擇忽略。

    所以鶴年也沒說,兩個人只商議起他的歸期。

    歸期在即,而家里還不知道。梅雨沒再能澆滅月貞的希望,因?yàn)橛辛丝尚械慕Y(jié)局,她又堅(jiān)韌起來,熬過了這場梅雨,也熬出了病災(zāi)。

    琴太太看見她日漸恢復(fù)了神采,偶然想,自己的妥協(xié)也不是全無道理,她是掌控不了月貞的,沒辦法把她變作自己。她與自己有根本的不同,她是野火,微弱渺茫,卻能死而復(fù)生。這未嘗不是世事的一種自然,自己能奈自然如何?

    想開了些,待月貞也就恢復(fù)了些往日的體貼。這日叫月貞到房里來,許她趁天氣好,回娘家去走走。又說:“不過吃了晚飯就得回來啊。你們家那地方,不是我嫌貧愛富,到底不干凈。你們家那兩個孩子,成日在地上打滾,身上不知多少跳蚤虱子,沒得惹得一身又帶回來,家里還有幾個孩子呢。”

    說起這話,月貞倒記掛起要給元崇剃頭,小孩子就怕頭發(fā)多了長虱子。元崇大了些,如今也曉得些美丑,上月看見岫哥剔成了半個禿子,輪到自己,抵死不從。

    月貞握著剃刀繞著案跑了好幾圈也沒逮著他,一怒之下吩咐陳阿嫂與幾個丫頭,“給我把他摁住了,誰捉著我賞她一吊錢!”

    元崇終給幾人摁在凳子上,抱著腦袋直哭,“娘,剔了頭像個傻子,一點(diǎn)也不好看了?!?/br>
    “誰說的?”月貞毫不留情地刮著他的腦袋瓜,一面笑起來,“你鶴二叔原來不也是個禿子么?他哪里不好看了?長得好看的人就是打扮成叫花子也好看,長得不好看,憑你什么綾羅綢緞裹在身上也像是偷來的。你不敢剃頭,一定是自己也覺得自己長得不好。”

    元崇慢慢把手松開,向鏡子瞥了眼,“兒子是好看的。”

    剔得只剩腦袋頂上有一撮頭發(fā),扎了個沖天鬏,再好看也果然是傻兮兮的。月貞抿著嘴沒敢笑,溜出去吩咐預(yù)備了些東西回章家。

    馬車走到街口,她特地挑起簾子看那塊牌樓。用料用的是大理石,上頭的頂也是好木頭,匾是漆黑的,按說不該這樣風(fēng)光,是琴太太特地往衙門添了些銀子,吩咐都要用好料。如今架在兩邊街上,早過了新鮮勁,不再聽見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行人走過底下,也懶得再多抬頭看一眼,橫豎是與自己無關(guān)的。

    但那卻是月貞的名帖,雖然上頭未點(diǎn)名道姓。她經(jīng)過底下,想到家中密謀的婚事,覺得頗有些諷刺。一個人的清白名譽(yù),未見得就是立起來的樣子,誰知道底下藏著多少“齷齪污穢”的心思?

    她覺得是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造了一次反,有些得意,洋歪歪地坐在車內(nèi),馬車左顛右顛的,把她的笑臉顛了出來。

    簾子還未丟下,就在下一條街上遇到霖橋。霖橋的胳膊如今已有些大好了,對于大痛大熱開始能察覺,卻不累似的,把瀾姑娘抱在胳膊上,擠在人堆里瞧那些雜耍賣藝。

    月貞在車上喊了一聲,霖橋抱著瀾姑娘掉身到車下,“大嫂這是上哪里去?”

    “太太許我回娘家一趟。我也好些時沒見著我娘了,回去看看她的身子如何。你一個人帶著瀾丫頭出來的?”

    “帶著岫哥和小廝呢。”霖橋朝遠(yuǎn)處指了指,岫哥和小廝正在攤前買些小玩意。

    “那好,你們逛,我先去了。”

    霖橋趁著病中,有心要好好帶帶兩個孩子,想著從前一味在外頭忙,家中還有蕓娘照管。如今里里外外就剩了他一個當(dāng)?shù)?,他自然是連做娘的心也一并cao起來。

    一路走走停停的,瀾姑娘在他懷里坐不住了,也要下來走,引得不少人側(cè)目議論。她年紀(jì)尚小聽不懂,還不覺得怎樣。那是些藏在街角地縫里,如同老鼠嚼東西的聲音,偶爾像是砸炸了爆竹,蹦一個字到霖橋耳朵里,燙到他心里某種痛楚。

    每當(dāng)這個時候,他便感到一種悲傷的幸運(yùn),想著好在蕓娘聽不到了。對一個孩子的竊議,不免是要牽扯到父母身上的。他不怕人議論,但蕓娘未必像他是個沒皮沒臉也沒心沒肺的人。

    他故意引著孩子們往巷子人少的地方逛。走到一戶人家門前,聽見“吱呀”一聲,恰逢緇宣打里頭出來。

    兩人皆有些尷尬,霖橋夠著眼往里頭瞅一眼,看見是個亮堂堂的院子,里頭有三四個下人走動。

    緇宣側(cè)身讓一讓,“二弟請里頭坐會?”

    霖橋也聽說他在外頭置辦了屋舍養(yǎng)了個小的,只把霜太太瞞著。不清楚霜太太知不知道,不過底下家人下人都是知道的也裝不知道,從不問。他自然也不好進(jìn)去打攪,笑著搖頭,“不坐了,我?guī)а绢^出來逛逛?!?/br>
    說話間,瀾姑娘丟下岫哥的手,蹣跚著跑到跟前來,脆生生地喊了聲“大伯!”

    落進(jìn)緇宣耳里,覺得這聲“大伯”十分刺耳,更兼她歪著扯得老長的一邊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在笑,就笑也像是一個諷刺的笑。

    他或者心虛,不敢看她,剪著一條胳膊,把眼刻意舉高,漠然地應(yīng)了聲,“嗯?!?/br>
    瀾姑娘說話還說不整,一個詞翻來覆去地從嘴里蹦出來,只管“大伯大伯”地叫著,越叫越高興,嘴巴裂開,露出兩顆糯米似的牙。那嘴像是被人活生生割開的,沒有血流出來,流出的是一片詭異的笑聲,“咯咯咯咯”的,像是藏在黑暗中的鬼,注視著人可笑的逃避,越逃避,它越是高興。

    因?yàn)榫l宣不看她,她扒著霖橋的腿,要他抱起來。她終于可以直勾勾地對著緇宣笑,“大伯大伯”喊個不停。

    緇宣覺得這一連串的笑聲叫聲像追魂索命的符咒,他只想要逃開,慌亂地?fù)荛_霖橋,朝巷子走出去。瀾姑娘還在喊著,在身后討命似的,以至他心神不寧地絆在哪里,又崴了腳。

    下晌歸家,巧蘭問他腳怎么了,他未提瀾姑娘,只說是回家的時候不留心崴的。兩個人都對前事心知肚明,所以他不能說,說出來,唯恐連巧蘭看他的目光的都會帶著鄙夷。

    這個家里倘或還有誰對他知根知底而不看輕他,只有巧蘭了。也是沒辦法,巧蘭終歸是要望著他吃飯,在婆婆跟前不討好,要是在丈夫跟前也不討好,恐怕連下人都敢踩到她頭上來。

    再則如今他在外頭又養(yǎng)了個小的,她雖未見過,卻聽在外伺候的下人回來說,是個美人,只是有些牙尖嘴利。

    巧蘭笑說:“自然的了,人家原先是走街串巷賣唱說書的,憑的就是一張伶俐的嘴。她那老子呢?”

    那婆子道:“自打大爺買下了那處房子,她老子跟著搬進(jìn)去住著,成日吆五喝六的,權(quán)當(dāng)自己是老太爺似的。大爺送去的月錢,多半都給他占去賭錢吃酒,還聽見他想把大爺擱在那頭不常穿的幾件衣裳拿去當(dāng)了呢?!?/br>
    這還了得?花著他們那頭分內(nèi)的月份巧蘭是管不著,可要背著偷拿緇宣的衣裳去當(dāng),就不是一回事了。他們今日敢把手伸到緇宣的箱柜里,明日就難保敢把手伸到家來。

    巧蘭再傻也傻不到那個當(dāng)頭去,不愿再替緇宣掩護(hù),這日趁著月貞也來請?jiān)绨?,略露了點(diǎn)口風(fēng)給霜太太。

    霜太太起先聽見并不生氣,可細(xì)細(xì)一問,知道那女人原是走街串巷賣笑的,不由得肝火大動,“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竟然今天才知道?!?/br>
    “總有半年了吧?!鼻商m低下眉眼,怕她把火撒到自己身上。

    躲是躲不過的,霜太太先訓(xùn)她一頓,“半年?我做老娘卻一點(diǎn)風(fēng)也沒聽見,你還幫著他來瞞我!有你這樣奶奶,也不知道到底是他的福還是他的災(zāi)難。你只放任他不管,哪日叫人弄得坑家敗業(yè)的你就高興了?我告訴你,那些妖精似的女人,心里全沒好主意,還不是為他的錢!你別看著男人在生意上頭精明,一掉進(jìn)妖精窩里,腦子就轉(zhuǎn)不動!難道也要像你老爺似的,給那些妖精迷了心竅,從此放著家里一攤子不管,你就稱心了?”

    巧蘭一句嘴不敢回,月貞頂著風(fēng),硬是笑著勸了兩句,“姨媽息怒,緇大爺?shù)降撞皇悄菢拥娜??!?/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