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9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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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媳倆正在這里無言可對,倏聽見廊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個小廝火燒眉毛似的跑進來,喘著粗氣,“太太,不、不好了,霖二爺摔著了,給鋪子里的幾個伙計攙回來,正請大夫瞧呢!” 二人一聽,皆立起身往霖橋屋里趕。前后腳的功夫大夫就到了,給霖橋號脈整治,又問霖橋身上那些地方疼。 霖橋好端端坐在床上,嫌這些人小題大做,聲音提得高高的,有意做出輕松的態(tài)度,“沒什么要緊的,就是地上滑,不留神摔了個跟頭,也值得你們這樣勞師動眾的?方才摔得屁股疼,這會也沒事了,就是左邊這條胳膊有些沒力,提不起來?!?/br> 說著還將那胳膊舉起來擺了擺。那大夫眼力好,托起他那條左胳膊從上往下摁,“二爺疼不疼?” 先時霖橋還說有些疼,摁到小臂上,就沒了聲。大夫又用了些力,他還是覺得沒知覺,引得眾人漸將眉頭扣緊。 琴太太最急,忙問那大夫,“怎么樣?” 大夫冥思一陣,起身坐回案上去,“二爺這是中風(fēng)了,好在眼下只有那小臂上沒知覺,等我開個方,每日吃著,輔以針灸,大概三四個月就能慢慢恢復(fù)??蓜e再cao勞了,也別再吃酒,多活動活動手上的筋骨。” 真是報應(yīng),當(dāng)年大老爺也先是一個地方中風(fēng),后頭逐步癱瘓。琴太太只覺腦袋一沉,向后跌幾步,摸著墻根下一張椅子坐下,半晌無話。待大夫開了方灸過一回,丫頭也煎了藥上來,琴太太才有了些精神,打發(fā)月貞送大夫出去,自己守在這屋里伴著霖橋。 霖橋看見她臉色沉重,把袖管子放下來安慰,“母親不要過于憂心,方才大夫說了,灸一灸,吃上幾個月藥就能恢復(fù)的。您這副樣子叫兒子覺得天塌了似的,反倒不好過。” 琴太太悶不作聲,打發(fā)下人出去,親自盯著他喝藥。待他喝完,又托起他的胳膊將袖子擼上去,看小臂上灸的那些孔。那些細細的孔像是扎進她心里,她看一會,緩緩流下淚來。 她是從來不哭的,霖橋長這樣大,從未見她掉過眼淚?;蛘咚部?,只是背著人。他慌了神,忙將她攙到榻上去坐,故意將胳膊在她面前甩一甩,“不要緊,真的不要緊。您瞧,這不還好端端的長在身上嘛,又不是斷了。回頭休養(yǎng)幾個月就好了?!?/br> 琴太太那眼淚益發(fā)泛濫成災(zāi),好像將這一輩子的軟弱都在今朝流淌出來。她是要了一輩子的強,從前吃了多少苦也都熬到了如今這安享晚年的情形,然而心到如今,卻滿是空空的悵惘。 她就剩下一雙兒女與一個月貞,心里又是急又是怕,漸漸哭得越來越大聲,將炕桌捶了捶,“真是不知作了什么孽,真是不知作了什么孽!” 霖橋坐到另一端去,翻來覆去地安慰無果。她哭了半日,大約哭得累了,慢慢抬起頭來蘸淚,臉上已是脂粉狼藉,憔悴不堪,“你聽大夫的話,可別再吃酒了啊?!?/br> 霖橋點頭應(yīng)下,“母親放心,我還知道死活?!?/br> “你知道個鬼!要知道,早時勸你你就曉得聽!我就你這么個兒子,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么活得下去?!外頭的事你也先放一放,暫且不要管了。” 霖橋犯了難,腆著臉笑,“這怎么成?咱們家除了我,還有誰去管?” “那么些管事掌柜的,就松個一時半刻,也出不了亂子!”話雖如此,可琴太太自己也清楚,這些人都需得有人盯著,稍有個空子他們便鉆。況且就是不盯著他們,也要有東家出面在生意場上周旋。 她此刻心里真悔當(dāng)初心太貪,誰知銀子多了也是要砸死人的。然而渠大爺?shù)降资腔畈贿^來了,只落得眼下這困局。 她想著抽動兩下鼻子,再度啜泣起來,“我知道你辛苦,要不是你一個人挑著這么重的擔(dān)子,也不至于添這些病。如今我倒是情愿咱們家窮一些,哪怕日子緊一些,也想你平平安安的。不成就現(xiàn)找個可靠的人幫著你,不成就把月貞她哥哥從當(dāng)鋪子里調(diào)度到咱們這邊來,好歹也是個近一些的親戚?!?/br> 霖橋憋不住笑了,“他?他懂什么?他不闖禍就阿彌陀佛了。母親真是病急亂投醫(yī)?!毙σ魂?,他心竅一動,瞥她一眼,把身子稍稍欠過去,“母親真要是有這個想頭,我看還是鶴年合適?!?/br> 琴太太惱道:“我難道不知道他好?可他是要做官的人,幫得了咱們一時也幫不了咱們一世。” 霖橋仰了仰身子,笑道:“我看也未必。鶴年才給我來了封信,我本來還不敢告訴你們,眼下也顧不得了。他在南京轉(zhuǎn)道進京的時候,不慎摔了腿,如今雖然養(yǎng)好了,可卻落下了毛病,路都走得不大利索?!?/br> 說到此節(jié),琴太太臉色大變,眼看要發(fā)急,霖橋忙把手壓一壓,“您先別急,先聽我說。那郭家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郭大人哪里舍得讓女兒受這委屈?我看這門親事八成是做不成了。況且朝廷雖有殘疾為官的例子,卻少見,咱們家既不是王公貴胄,也沒什么公爵之位,不過就是個商人之家,在朝廷眼里算得了什么?不見得會肯為鶴年開這個門路??催@情形,他還只能回家來經(jīng)營家里的生意。” 琴太太眼睛垂下去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聽霖橋說:“我知道分了家,母親略有不放心。我倒有個主意,自古貧窮之家,就有兄死弟就嫂的習(xí)俗。咱們家雖不窮,可眼下卻也算個困境,何不也用一用窮人家這法?把大嫂子許給鶴年,招他到咱們這邊來,他不就是咱們家里的人了?貞大嫂自嫁到咱們家,大哥就去了,她年紀輕輕的,難道要叫她孤苦一輩子?將她許給鶴年,不是也正好?” 一席話說完,琴太太恍然之中似乎看劈開一條思路??刹皇牵侩m然再沒別的兒子,可侄子也算半個兒,要再叫鶴年替他大哥接下月貞這個擔(dān)子,豈不更與她親近一層? 她沉思半晌,漸漸把帕子收進手中。 霖橋見她在那里思索,知道她并未生氣,便將顧慮也說出來,“只是也有難處,一來族中長輩那頭怎么交代?二來朝廷才給咱們家賜下牌樓,這會又要大嫂嫁人,豈不是有戲弄朝廷的意思?三來,姨媽也未必肯答應(yīng)。四來,也不知道貞大嫂子愿不愿意,咱們總不能欺她是個寡婦就將她隨意配人,她已經(jīng)夠苦的了?!?/br> 就算別的難解,最尾這一條,琴太太卻是有把握的。她抬起臉,冷笑一下,“你只管放心,你大嫂子別的不聽我的話,這件事一定肯聽?!?/br> 霖橋以為她要強逼,抿了抿唇勸道:“母親,大嫂子自進咱們家的門,對上對下都是一片赤誠。蕓娘去后,虧得她幫著帶岫哥和瀾丫頭,沒功勞也有苦勞,您可別逼她。她不愿意就算了,就當(dāng)我這些話沒說過?!?/br> 琴太太橫著眼不發(fā)一言,冷笑變作了嘲諷,心道:你還不知道那鬼丫頭的心思呢! “你放心,我一點也不逼她。族中那些長輩好說,這個法雖不是上策,可也是萬般無奈,都是為了周全家業(yè),想來他們也沒什么話可說。朝廷那牌樓也沒什么難的,那是我花銀子請來的,自然也能花銀子請出去,這天下還沒有錢擱不平的事,倘或鶴年那頭的親事真能作罷,我立馬與寥大人商議這事。最難辦的是你姨媽,讓他給兒子配個寡婦,她哪里甘心?況且她一向與我過不去,想必難纏?!?/br> 霖橋跟著點頭,“這些都是后話,還得看鶴年那頭到底最終能不能抽身。也要先探探大嫂子的口風(fēng),得他們倆愿意,才能慢慢去打算。” 鶴年那頭琴太太不清楚,可月貞這里她再清楚不過了。想著如今局面一轉(zhuǎn),好像就要成全了這媳婦的心事,她做婆婆心里反有些不是滋味。 那感覺像是一位母親年輕時候沒能嫁得如意郎君,老了老了,自己沒實現(xiàn)的一切卻在女兒身上得到成全,對這位母親來說,既是欣慰,也是黯然神傷的嫉妒。 于是雖說是要探月貞的口風(fēng),也沒什么可探的,她什么都沒對月貞說,既不說鶴年的親事可能無果,也不說月貞的美夢大約能得到實現(xiàn)。 反而是憋著勁處處要打擊著月貞,每逢對月貞說起鶴年時,總是唉聲嘆氣,“這時候還沒聽見說要回來,只怕跟二老爺一樣,給天子腳下的繁榮迷了眼了。我看以眼下的形勢,也用不著等二三年的,只怕明年大老爺孝滿,就要成親?!?/br> 月貞聽得眼皮直跳,一顆如同一盆灰,卻在那冷撲撲的灰燼里,有一點不肯滅的火星子,“不能吧,郭家沒這樣急吧?” “怎么不急?郭家等著銀子使呢!”琴太太乜她一眼,又恨她一眼,“總之你別想了,這里頭就沒有你的事。你一個寡婦家,不說安分守己過自己的日子,成日想東想西的,遲早害了自己?!?/br> 月貞一霎有些發(fā)蒙,“我也沒敢想東想西的啊?!?/br> “不敢最好。”琴太太越說越來氣,連看見她窩著火,“你以為男人靠得住???鶴年也是一樣的,他從前嘴硬得很,你姨媽如何勸他他都不肯回家,怎么好端端又變了主意回來了?哼,年紀大了,知道那些無欲無求的話都是哄小孩子的,也曉得了還是家里好,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還有大把大把的銀子花?!?/br> 月貞感到莫名其妙,“您不是一向喜歡鶴年的嚜,怎么今時又說起他不好來了?” 琴太太倒不是覺得鶴年不好,就是總?cè)滩蛔∫o月貞將來的得意潑點冷水??裳巯略仑懸猜牪幻靼?,她更是慪氣,把袖子不耐煩地擺著,“行了行了,你出去,我近來看見你就氣不順!” 對她這幾日的反常,月貞只歸咎在霖橋的病上,想著做兒子的病了,做母親的自然心煩,看什么都不順眼。她也提著小心,謹慎地把別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唯恐叫她逮著錯處發(fā)難。 這廂出來,心下又想著那些說鶴年的話,對他的歸程幾乎是絕望了??烧媸且?,那片絕望卻總是不徹底,總有些死灰復(fù)燃的跡象。 月貞最怕落得空歡喜一場,故意也要給心里的死灰再澆盆水,徹底讓它再無生還可能。于是又走到那邊宅里,向霜太太打聽鶴年的音訊。 霜太太也是如同月貞一樣的心緒,一面篤定鶴年是給繁華迷了心,一面又暗暗不死心。但她是經(jīng)歷過的人,再沒有心情去經(jīng)歷一次,也是故意給自己潑著冷水—— “什么信?我看他在外頭玩得野了,去了這幾個月,也不打發(fā)人往家傳個平安!跟他老子一樣,沒良心!算了算了,數(shù)到頭來,沒一個靠得住,兒子也靠不住,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他還沒成親呢,就把娘拋在腦后,往后成了親,還想得起誰?算了算了,我是白養(yǎng)了他們一場,沒一個靠得住。” 說著,她把肥肥的身子向暗角里歪過去,一只手連連擺著,似乎是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那只手揮來揮去,也將月貞心里不肯死的一星火搽滅,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也好,也好。 如此,三個女人相互潑著冷水,何堪這連天的梅雨?還未及出梅,月貞便病了一場。誰叫她年輕,對于等待和落空沒多少經(jīng)驗。 作者有話說: 后天正文完結(jié)~ 第80章 花有恨(十) 近來這天氣反反復(fù)復(fù), 霎時雨,霎時晴, 弄得月貞這一病就拖拖拉拉病了半個多月不見好。大夫每日來整治, 也是那套說辭,開下些不輕不重的藥,叫月貞安心將養(yǎng), 不要勞累。 既要安心養(yǎng)病,家里的瑣事月貞便暫且丟開不管了,都交給惠歌打理, 她樂得偷懶,成日借病歪在屋里, 哪里也不愿走動。 可越是閑,越是容易東想西想, 白天黑夜睡不好, 就是睡著了哪里有個響動也像聽得見似的,更沒了精神, 把前些時長的二兩rou又給磨折了下去。 人又如從前那樣瘦了, 珠嫂子知道她是心病, 趁屋里沒別人便安慰她道:“都說鶴二爺舍不得回錢塘來,我看是他們胡說,鶴二爺從前在山里都住得慣,還會見識了京城就住不慣家里了?沒有的事,一定是給二老爺舍不得放他, 要留他多住些日子?!?/br> 安慰完,又覺自己說的這些話不對, 全亂了規(guī)矩??汕浦仑懩歉辈∪? 也顧不上什么規(guī)矩不規(guī)矩的了, 想著先勸好她要緊。 月貞卻掀開被子爬起來,眉頭擰得打結(jié)似的,“你快不要這樣說了,我好容易說服自己死了這條心,你又說你又說,又給我說動了心怎么辦?” 珠嫂子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落后送開手剜她一眼,“我好心寬慰你,還是我的不是了?” “我用不著這寬慰?!?/br> 正要賭氣睡下去,聽見元崇喊著“娘”進來,手里捧著碗熱騰騰的鮮牛乳走到床前。那碗上滾著煙,月貞忙接了擱在幾上,摸摸他的手,“你不燙?。俊?/br> 元崇將燙得通紅的手在兩邊腿上蹭蹭,“不燙。奶mama說您病了要養(yǎng)身子,這個就是最養(yǎng)身子的,您瞧我見天吃它,又長高了不是?方才早飯我沒吃,特地留給您吃?!?/br> 月貞一向嫌牛乳有股腥味,不愛吃,此刻是盛情難卻,當(dāng)著元崇的面吃了大半碗,摸摸他的頭,“可惜娘是長不高了,恐怕要辜負你的孝心?!?/br> “娘不長高,長結(jié)識點也好啊,省得總病?!痹鐡沃?,往上墊著腳閑說:“鶴二叔走的時候還對我說,我長大了,要照看好娘。我卻貪玩,沒照看好您?!?/br> 月貞生怕聽見鶴年的任何好處,只怕對他余情難了,把手擺擺,不去說他,“你今日寫字了么?” 然而是擺脫不了他的,這也是他的家,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元崇說:“晨起寫了。二叔走的時候交代我和岫哥哥每日寫一篇字,他回來要查看的。我可不敢偷懶?!?/br> 月貞認了命,底下頭去苦笑,“他還不知道什么日子才回來呢。” “快了,我昨夜還夢見二叔了,他在京城給我買了好些玩意。” 月貞看他真是做夢,卻不忍戳穿,只把他的腦袋輕輕拍兩下,“出去玩吧,下晌到這屋里來吃晚飯?!?/br> 待元崇出去,珠嫂子笑著把藥端進來,“瞧,不是我一個人要觸你的心事吧,一個家的人,你能躲得過去?我看你還是認了這命,好生養(yǎng)病吧。就算他回來了,又能怎么樣?還不是得認命,未必偷一輩子?”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月貞翻著白眼睡下去,又給她拉起來吃藥,吃得滿嘴苦味,那苦直浸到心里去。 她這病因除了珠嫂子,琴太太也清楚究竟。想來是自己前些日子說話太狠,傷著了她,心下既恨她沒出息,又擔(dān)心她拖拖拉拉的落下什么病根。 這一向她倒是忙起來,惠歌年輕不大頂用,管家管得凡事要來問她,她又要兼顧著霖橋的病與月貞的病,成日掛心。 午晌趁大夫瞧過,請了大夫來問,大夫說霖橋的胳膊似乎有了些知覺,月貞的病還且得養(yǎng)著。琴太太不愛午睡,便先走到霖橋屋里去看望。 到窗根底下,聽見一連串稚嫩的笑聲。進屋一瞧,是瀾姑娘窩在霖橋懷里撒嬌,整個身子仰倒在他胳膊里。琴太太心疼兒子,向奶媽橫掃一眼,“二爺病在胳膊上你們不知道?任個孩子壓著,那胳膊能好利索了?” 奶媽忙將瀾姑娘抱起來,待要回房去,聽見霖橋囑咐,“讓姑娘睡個午覺,一會起來給她換身衣裳,我?guī)鋈ス涔??!?/br> 琴太太在榻上恨一眼他的背,小聲抱怨,“也不知哪里的野種,你竟把她當(dāng)個寶。有這份做爹的心,怎么不體諒體諒我這做娘的難處?大夫叫你細養(yǎng)著,又出門去做什么?” 霖橋笑著回身,“大夫還叫我多活動活動筋骨呢?!贝聛?,他稍稍收斂了不正經(jīng)的神色,“上回和母親商量的事,您探過大嫂的意思了么?” 琴太太一口咬定,“不用探,她必定愿意?!?/br> “您怎么就知道?” 琴太太哼了聲,沒答話。她在這屋里坐了會,聽見淅瀝瀝的雨又下起來,綿綿的涼的空氣往骨頭里鉆,說冷也不冷,早適應(yīng)了這天氣。適應(yīng)了涼的這空氣,又去適應(yīng)炙熱晴光,人不免會打個顫,這也她俄延著不肯告訴月貞的原因。 她習(xí)慣了沒有悲喜的乏味平靜的日子,要在這日子里炸起個喜慶的焰火,心里會打顫的。但總要說,如今月貞病了,說給她聽,興許就能好起來。 輾轉(zhuǎn)到月貞院里,覺得陌生,從廊下一路岑寂到屋里,死氣沉沉的安靜。枝葉被雨點砸出一片“滴滴答答”的響聲,本來是聽?wèi)T了的,換個地方聽,卻像是換了個角度窺這寂寞。月貞這樣年輕的女孩子,怪道會熬不住。 月貞沒想到她會過來,忙披了件氅衣起來迎,親自奉茶款待。琴太太打發(fā)了屋里的人下去,叫她在榻上坐,細細看她的臉色,嫌道:“年紀輕輕的,也太不中用了些,說病就病?!?/br> “這天說變就變,人防備不及嚜?!?/br> “你還頂嘴?”琴太太噙著茶盅斜她一眼,“什么時候?qū)W的這毛???跟婆婆頂起嘴來了,可見從前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br> 月貞不敢說話,暗里睇了她幾眼,只在心里頂嘴。 琴太太聽見她咳嗽了幾聲,不由得往她身上看幾眼。見她睡得蓬蓬的頭發(fā),臉在陰霾天里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白,天空一般陰郁。她心里便生出一種悲哀似的妥協(xié),把茶盅擱在掌心上,嘆著氣,“我和霖哥商量出個主意?!?/br> 月貞偏過眼來,不知是什么主意,少不得是家里的事情,橫豎她一向是聽她的吩咐,因此目光不驚不疑,只等著她說。 “要是鶴年這次上京去,能推掉郭家那門親事,那等他回來,就把你許給他,把他招到咱們家來。你也知道,霖橋一個人實在擔(dān)不了這么大個攤子,鶴年娶了你,正好幫著他在外頭料理生意上的事?!?/br> 聽得月貞目瞪口呆,只得一句“把你許給他”在她腦瓜子里撞著,別的是慢慢才聽進耳朵里去的。她一時驚詫得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兜著個下巴,口水險些淌出來。 琴太太很有些看她不慣,乜她一眼,“這下高興了?這病只怕立馬就要好了吧。還成日吃藥吃補品,我看簡直是浪費家里的錢……” 月貞緩緩回神,明明憋著勁不要笑的,嘴巴卻不由自主地咧開,“呵呵”地笑過幾聲了,登時捉裙跪到琴太太膝下,“太太,您這主意……簡直叫我不知怎么報答您好了。太太,媳婦這一輩子,不!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給您當(dāng)牛做馬……” 話未講完,琴太太便不耐煩地彈了彈手帕,“得了得了,此刻不要你裝乖。起來,我看不得你這高興樣。” 待月貞笑嘻嘻坐回榻上,她橫她一眼道:“你也別高興得太早,這只是我和霖哥的主意,事情不一定成呢。且不說朝廷還有鄉(xiāng)下兩頭,只說鶴年還說不準能不能回來呢。噢,他難道放著郭家上好的親事不做?不見得有這樣傻的人。就是他真傻,你姨媽可不傻,她能答應(yīng)?你別樂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