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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絕愛幸在線閱讀 - 第二十五章 江都憶舊夢

第二十五章 江都憶舊夢

    大唐貞觀五年的陰歷元旦(西元631年二月七日)正好是張忻與陳婤夫妻倆遷回江都以來的第十個新年。當(dāng)初在武德四年(西元621年)秋冬之交,張忻為了陳婤想要常去祭拜姑姑陳蕙,而駕馬車回江都時,兩人所領(lǐng)養(yǎng)的侄子張宏尚是幼童。十年匆匆過去,張宏已長成了少男,個子約有后世公制的一米七五,已和張忻一般高了。當(dāng)張宏向叔叔、嬸嬸拜年時,張忻與陳婤都甚感欣慰。

    這十年來,張忻在江都羅城內(nèi)的藥鋪生意越做越好,存下了數(shù)目可觀的積蓄,就在住宅區(qū)買下了一所寬敞的府邸。一家三口過年前即從城中心藥鋪后面的小屋遷往新居,也聘雇了幾名夜宿府內(nèi)的傭人。湊巧的是,傭人之中的廚子曾在江都行宮的御廚房內(nèi)打雜,做過尚食直長謝諷的助手,因此會做御膳中陳婤最愛吃的剪云斫魚羹。

    本來,自從陳婤得知了姑姑陳蕙輕生的真實原因,不但不肯再侍奉楊廣,也發(fā)愿要吃齋終身,為姑姑的亡靈祈福。到了江都兵變之后,陳婤隨張忻北歸,在北方奔波那幾年,夫妻倆則根本負擔(dān)不起葷食。然而后來回到了江都,家境越來越寬裕,張忻就時常勸導(dǎo)陳婤開葷戒,理由是婤兒體質(zhì)較寒、氣血較虛,不太適宜只吃多屬涼性的蔬菜。

    陳婤聽多了張忻的忠告,終于在貞觀二年(西元628年)暮春開戒了,因為,她奉獻給楊廣的時間是十一年,就以齋戒十一年來向姑姑贖罪。不過,陳婤恢復(fù)享用的葷食只包括魚蝦貝蛋之類,不含禽獸的rou。儘管家中常有rou食,但主要都是為了正在成長的張宏,張忻很少吃rou,陳婤則以不沾屠宰罪孽當(dāng)作個人修行。在她看來,釣魚比較不像殺戮。這種想法碰巧符合她所不知的一項后世科學(xué)原理:魚類沒有痛覺。至于她熟悉的中醫(yī)理論,則把大多數(shù)魚類歸諸于溫性或平性,可供溫補或平補。這正是張忻鼓勵陳婤吃魚的主因。

    既然曾屬御膳的剪云斫魚羹在這個陰歷除夕成為張府的年夜飯佳肴,一家三口就遵循傳統(tǒng),剩下一些,以象徵年年有馀。所剩的剪云斫魚羹次日重新加熱,恰好搭配大年初一的早點。

    他們?nèi)嗽诮甲【昧?,已養(yǎng)成了本地人以點心作為早餐的習(xí)慣。他們的新廚子特地展現(xiàn)從大隋御廚房學(xué)來的手藝,做了鵝rou餡的花折鵝糕、什錦素菜餡的君子飣、黑白芝麻醬各半的乾坤夾餅、紫米包飴糖的紫龍糕等幾樣前朝宮廷點心,也做了蝦籽餛飩、千層油糕等本地民間點心,配上雪菜毛豆、鹵鵪鶉蛋、鹽水鴨脯薄片,以及細如發(fā)絲的涼拌干絲等四樣冷盤開胃小菜。

    張宏正處于發(fā)育期,胃口特別好,眼看美食當(dāng)前,自然大快朵頤。張忻也吃得比平常多。唯有陳婤控制著食量??v然大唐開國以來,世俗審美觀有所改變,開始崇尚豐腴,陳婤卻曉得自己的鵝蛋臉千萬胖不得,若是胖了,鵝蛋會變成冬瓜!

    陳婤倒是不怕瘦。她較瘦的時候,鵝蛋臉會消減成下巴尖尖的瓜子臉,更顯清秀。況且,她的骨架是圓身,怎么瘦也不至于太單薄。

    嫁給張忻這十二三年來,陳婤體型未改,只是面容逐漸成熟了一些。好在儘管年過四十,卻依然像少婦,肌膚的變化僅僅是額頭略有輕微的抬頭紋,眼角則因每天早晨先涂玫瑰果油再抹冷水而并無魚尾紋,唯有上眼皮松了一點,雙眼皮變得像內(nèi)雙。她并不在乎內(nèi)雙,但要保住雙眼的杏仁形輪廓,而她既曉得上眼皮屬脾經(jīng),也懂得思傷脾,難怪多愁善感的自己容易脾虛,就常吃山藥、紅棗來補脾,以防止上眼皮松垂。

    每次陳婤食用自家藥鋪的補品,總會想起最注重補身養(yǎng)顏的蕭皇后。早在這一年過年前,陳婤已風(fēng)聞前隋蕭皇后獲得大唐皇帝賜宅,定居長安,而前隋淮南公主楊絮所嫁的突利可汗歸順大唐,也獲得善待。陳婤很為蕭皇后與甥女絮兒高興,也由此勾起了不少回憶。

    陳婤清晰記得,蕭皇后多么駐顏有術(shù)!固然蕭皇后儀態(tài)端莊,而在三十多歲時顯出了同齡的成熟度,但四十歲以后就神奇凍齡了,直到江都兵變,都完全沒變!那往后有十幾年,陳婤沒再見過蕭皇后,不過可想而知,蕭皇后年過六十,也照樣不會顯老。

    相對于蕭皇后多年如一日的貴婦豐釆,陳婤最減齡之處則是望似未經(jīng)世事的天真神情。這就是為何陳婤從二十多歲時仍像十七八,到目前四十出頭還像三十出頭,一直比實際歲數(shù)顯年輕。

    問題是,陳婤自知娃娃臉最不經(jīng)老,只要露出一絲老態(tài),就會讓人看了難過。因此,她天天做仰頭運動,并用圓形玉石往上滾壓下巴底下的肌膚,以預(yù)防贅rou。緊緻的臉型是她決心要竭力保持的目標。

    陳婤所有的保養(yǎng)秘法,忙碌的張忻都并未察覺。然而陳婤致力達到的效果,張忻卻看到了。大年初一的早餐過后,張宏出門找鄰居家與他年紀相仿的朋友去了,留下張忻、陳婤夫妻倆對坐喝茶,張忻就不自覺凝視著陳婤依然清麗的素顏,展露出了微笑。

    虛歲四十五的張忻難免笑出了眼角數(shù)條魚尾紋,但他小眼睛、厚嘴唇的平凡臉龐到了中年,多了一份沉穩(wěn),反而比青壯年時期還要耐看。此外,他原本瘦削的體型稍微發(fā)福,形成中等身材,也是可喜的現(xiàn)象。

    “你在看什么呀?”陳婤被張忻瞧得有點不好意思,嬌聲問道。

    “看你。”張忻含笑答道:“又是新的一年了!一年一年過得很快,只有你從來不變,依舊像當(dāng)年雁門初見的時候一樣美。”

    陳婤聽得一怔,心想不知已有多久,忻哥沒說過這般好聽的情話了?這些年來,兩人都在忙著經(jīng)營藥鋪、養(yǎng)育宏兒,很少有閑情逸致……

    她一邊如此想著,一邊輕聲嗔道:“你沒看仔細啦!現(xiàn)在哪有當(dāng)年那種嬌嫩呢?”

    “那時候,你是大隋后宮的貴人,養(yǎng)尊處優(yōu),當(dāng)然嬌滴滴?。 睆埿酶袊@道:“你跟著我這些年,真是委屈了!”

    “不委屈!”陳婤連忙澄清道:“其實,我很感謝你,在手頭最拮據(jù)的時候,還是雇了幫傭。我從不需要親手做家務(wù)事。不然,假如手變粗了,像我這樣愛美的人啊,鐵定受不了!”

    她直率的言辭把張忻逗得笑出了聲來。

    “雖然我一向都請了幫傭,可你也沒閑著?!睆埿霉Φ溃骸耙皇悄銓W(xué)會了處理藥材,我就得為藥鋪找個助手;要不是你教宏兒讀書,我就得給他請一位家庭教師,或者送他去私塾。你幫我省的錢,應(yīng)該比我雇幫傭的錢多吧!”

    “這么說,你沒吃虧。那就好!”陳婤嫣然微笑道。

    “我倒怕吃虧的是你?!睆埿檬掌鹆诵ΓJ真說道:“這些年來,除了逢年過節(jié),我們的藥鋪天天開門,你就天天悶在后面小房間里,與草藥為伍。我從來沒帶你出去玩過。不過,好在宏兒漸漸長大了,或許有時候可以讓他看店,我們倆出去走走?!?/br>
    “真的?”陳婤眼前一亮,略帶興奮問道:“你想帶我到哪去玩呢?”

    “游山玩水還要等一陣子,等我把宏兒訓(xùn)練好了才行?!睆埿锰孤蚀鸬溃骸安贿^在那之前呢,今年你生日,我們倆可以出去看花燈。反正宏兒現(xiàn)在都不要跟我們了。”

    “好?。 标悑B欣然應(yīng)道:“就不知今年元宵,江都城哪里的花燈最好看?”

    “這,我聽說,”張忻稍顯遲疑說道:“揚州都督府今年元宵有特別華麗的花燈展覽?!?/br>
    “揚州都督府,就是以前的江都行宮,對不對?”陳婤明知故問。

    張忻點了點頭。

    “只要你不介意,我們就去?!标悑B柔聲說道。

    “我當(dāng)然不介意?!睆埿锰谷恍Φ溃骸皠e忘了,我還陪你去過雷塘。”

    張忻指的是楊廣的陵寢。大唐平定江南后,把楊廣的靈柩從吳公臺遷往雷塘。新陵寢距離楊廣為陳蕙建造的宣華夫人墓園很近,因此,近幾年來,每年清明節(jié),張忻陪陳婤去為姑姑掃墓,兩人也會順路去祭一祭楊廣。由于張忻懷有儒家的忠君思想,楊廣是他心目中理當(dāng)崇敬的先帝。何況,張忻并未參予驍果軍的叛變,而娶陳婤則是在先帝駕崩之后,當(dāng)可自認無愧于先帝在天之靈。

    陳婤很慶幸張忻的胸襟開闊,不計較婤兒對楊廣懷有一份舊情。這份舊情,可謂陳婤此生最復(fù)雜的感情。尤其在這一年元宵夜,當(dāng)陳婤與張忻乘馬車登上了江都羅城北面的蜀岡,穿過了蜀岡平頂上子城的南門,駛進了曾為江都行宮的揚州都督府,陳婤內(nèi)心百感交集,更絕非筆墨所能形容.……

    到了舊時宮苑,看了告示牌,陳婤才得知花燈展覽的場地,竟是在流珠堂的中庭.……

    陳婤忽然記起來:將近十三年前的兵變過后,曾經(jīng)聽說,楊廣最初的埋骨之地乃是在流珠堂附近,直到驍果軍北歸后,才由留守江都的陳稜正式移靈到吳公臺安葬。于是,當(dāng)陳婤與張忻在流珠堂附近下了馬車,走向流珠堂,陳婤不免遐想:自己或許正踏著曾埋過楊廣的土地……

    “婤兒,你在想什么?”張忻看出了妻子若有所思,不禁開口問道。

    “沒什么?!标悑B淡然簡答道。她從未告訴過張忻任何關(guān)于流珠堂的往事,也永不打算提起,寧可終此一生,都將之埋藏心底.……

    既然張忻不知情,他對流珠堂就毫無特殊感觸,只在走近時,聞到了流珠堂所有沉香木或檀香木製成的樑柱、窗框、壁帶、懸楣、欄桿所散發(fā)出來的清幽芬芳,而脫口讚道:“好香啊!”

    同樣的讚嘆聲,在兩人周圍此起彼落。儘管他們夫妻倆刻意選在接近子夜的時候來,希望人少一些,卻還是有些別人也來得晚。有一群人聚集在白石板塊鋪地的廣庭中央,掩蓋住了任意車曾經(jīng)停駐的位置。

    張忻牽起了陳婤的纖手,以免兩人被人潮沖散。夫妻倆繞行流珠堂中庭四面的走廊,逐一欣賞廊檐垂掛的一盞又一盞形態(tài)各異的絢麗花燈。陳婤注意到了流珠堂的走廊不再有波浪形的米黃色紗帶懸于廊檐下,燈下的流蘇也不再串著珍珠。無復(fù)珠穗的流珠堂,等于徒具其名了。想必大唐的揚州都督府是比大隋的江都行宮節(jié)省……

    陳婤一邊暗比今昔,一邊隨著張忻漫步于走廊上。夫妻倆繞過了幾圈,人群就慢慢散去了。流珠堂中庭變得空曠了,只留下他們倆。

    “看樣子都沒別人了,太好了!”張忻愉悅笑道:“我就是在等他們都走光了,可以讓我們到中庭的中心去,一覽無遺周圍花燈的全景!”

    陳婤一顆心怦怦亂跳起來!但她不想掃張忻的興,就任由張忻把她牽到了最難忘的地點.……

    在流珠堂中庭的中心點,抬頭即見上空一輪皓月、滿天繁星;環(huán)顧可觀四周盞盞花燈、飄飄流蘇。這一切景象,不全像,卻頗為神似陳婤在此渡過的虛歲十八歲生日.……

    驀然間,陳婤耳畔廻響起了楊廣低沉雄渾的聲音:“今天是你十八歲生日,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讓你將來到八十歲都會記住,這個如夢如幻的元夕,在滿月下、燈影中,朕進入了你生命的最深處!凡是女人,總要經(jīng)過這一關(guān)。朕一定要帶你闖過這一關(guān)!即使今夜你會痛苦,到了你八十歲生日那天,回想起來,痛苦會化為甜蜜,或許還有一點憂傷,因為,朕比你大二十歲,等到你八十歲的時候,朕恐怕已經(jīng)不在了?!?/br>
    這個元夕是陳婤虛歲四十三歲生日,距離八十歲還很遙遠。然而,陳婤卻已經(jīng)深深體會了虛歲十八時聽不懂的,楊廣那番預(yù)言。此時此刻,她滿心都在絞纏著痛苦化成的甜蜜,以及憂傷……

    從那一夜到這一夜,整整二十五年過去了。流年似水,繁華如煙!陳婤暗自感懷,也靜靜依偎著張忻比十幾年前略顯厚實的肩頭。在週遭一片沉寂之中,陳婤恍惚聽得見蜀岡下那條運河的潮聲。于是,她含淚仰望夜空中的滿月與星斗,悄悄以唇語念出了自己曾經(jīng)協(xié)助楊廣完成的詩句: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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