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禮用指腹輕輕摩挲著秦青蒼白的臉，柔聲道：“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真正改變這個世道，可是你這樣的人已經(jīng)太少太少了。你沒有罪。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秦青的黑瞳泛出了層層漣漪。

    做了那么多，還要被唾罵，被詛咒，被仇視，他不委屈嗎？

    他很委屈，可他沒有地方訴說。

    “葉禮。”秦青低低地叫了一聲，仿佛在尋求一種確定。

    “葉禮?！鼻厍嘤纸辛艘宦暎ひ衾飵狭艘唤z輕顫。

    此刻的他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童，看見至親的人就忍不住呼喚，尋求著慰藉和溫暖。

    “我在呢小侯爺。”葉禮啞聲答應(yīng)著，把孱弱的少年緊緊抱住。

    “小侯爺，你會沒事的。泰安侯府也會沒事的?！比~禮一遍一遍撫摸秦青的脊背，溫柔無比地許下承諾。

    葉禮把秦青送回臥室，親手把秦青的雙腳擦干凈，換了清爽的褻衣褻褲，這才滿頭大汗地退出來。

    大雨依舊傾盆。

    葉禮閉上眼睛，回憶著方才觸手溫潤的雪膚、纖細的腰、挺翹的臀，以及蝶翼般優(yōu)美的肩胛骨和深深凹陷的后脊……

    他睜開眼，看著自己難以隱藏的身體，發(fā)出了明悟的苦笑。

    卻原來，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走上了太上皇的老路。

    一只胖貓不知何時站在他面前，睜著一雙大眼睛，驚愕地看過來。

    葉禮連忙弓身，用袍子掩了掩，繼而半蹲下去，苦笑道：“你看見了？”

    胖貓齜牙咧嘴，發(fā)出低吼。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總是用眼白斜我。”葉禮自顧說道。

    胖貓停下吼叫，翻了一個白眼。

    葉禮沉沉地笑了。

    “告訴你一個秘密。”他斂去笑意，低聲說道：“我其實不是葉禮。我叫李夙夜。我的真實身份是四皇子?！?/br>
    胖貓瞪了瞪眼睛，還是一副我看不起你的模樣。

    “我也挺看不起我自己的。”葉禮搖搖頭，目中盈滿了愧悔：“這些天我總是在想，如果我不是李夙夜，而是清清白白的一個葉禮，那該多好?？墒蔷驮趧偛?，我忽然明悟了。”

    葉禮表情恍惚了一瞬，自言自語道：“葉禮什么都不能為秦青做，而李夙夜卻可以做很多很多。比如——”

    他指了指天上，所有的恐慌、焦躁、茫然，都在此刻變成了冰冷尖銳的野心。

    “比如登上那個位置?！彼嗣黠@愣住的胖貓的腦袋，大步離去。

    996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用爪子刨開房門，溜進屋內(nèi)，跳上床，睡在秦青枕頭邊。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秦青從疲憊中醒來，看見996便下意識地抱住，把臉埋進軟軟胖胖的貓肚子里。

    996拍拍他的腦袋，神神秘秘地說道：“剛才我見證了一只舔狗的覺醒。”

    “什么？”秦青愣住。

    996又道：“舔狗就要變成舔龍了。”

    秦青：“……”

    996懶洋洋地擺擺爪子：“你再撐個幾年就安全了，會有人罩著你的。你這該死的魅力真是叫人無法抵擋，呵呵呵呵~”

    秦青：“……”

    葉禮準備離開侯府，卻得找一個好時機。他冒著大雨走出角門，準備聯(lián)絡(luò)一下暗衛(wèi)，卻在門口看見了渾身浴血的阿牛。

    葉禮悚然一驚，連忙沖上前去。

    “你被人發(fā)現(xiàn)身份伏擊了？”

    “不是?！卑⑴Ｃ摰粞芾斓耐馍溃瑩u頭道：“這都是別人的血。主子，這江北城已經(jīng)爛透了，沒得救了?！?/br>
    “發(fā)生什么事了？”葉禮追問。

    “你們走后，我想把泰安侯府的兩千兩黃金帶回來。那守備答應(yīng)得好好的，還派了幾十個兵丁送我。但路上，我們遭到了土匪的打劫?！?/br>
    阿牛從懷里掏出一雙襪子，嫌棄地扔在地上，“黃金被土匪搶走了，那些兵丁也都四散而逃，獨獨把我一個留在山林里。我摸了摸被砍死的土匪的尸體，發(fā)現(xiàn)他們腳上竟穿著軍戶專供的鞋襪。他們哪里是什么土匪，他們就是江北城的駐軍！他們假扮土匪搶走了那些黃金！這個地方，官就是匪??！”

    阿牛仰天長嘆，怒極近哀。

    葉禮掏出短刀撥弄地上的襪子，果然在襪口處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大刀刺繡。這批軍供還是從葉禮手中撥出去的，他自然清楚。

    “這江北城處處都是妖魔鬼怪，可笑的是，他們還說小侯爺是妖孽。”阿牛冷笑道：“回來的路上，我聽見了一首童謠，說是妖孽不除——”

    “我已經(jīng)知道了?！比~禮沉聲說道：“我要恢復(fù)身份，調(diào)遣親兵，來鎮(zhèn)一鎮(zhèn)這群妖魔鬼怪。”

    “皇上不曾下令，您就調(diào)遣親兵，怕是——”

    “父皇那邊我會處理妥當(dāng)。走吧?！比~禮朝傾盆大雨里走去。

    雨幕深處霧氣繚繞，煙波陣陣，看不清前路?？墒侨~禮知道，這條路自己只能一走到底，回不了頭了。

    葉禮走后不久，江匪石拜訪了泰安侯府。

    “江先生你來得正好，我要挖一條水渠，你來幫我看看該怎么弄。”秦青拉住江匪石，把他帶到桌前。

    桌上鋪著一張輿圖，圖上用朱砂勾出了洪波湖與江北城。

    江匪石一看便知道小侯爺想做什么。

    “這可不行啊，屆時泰安侯府怕是要落魄到吃糠咽菜了?！苯耸⒅泩D，眉心微微皺起。

    “歌謠傳開后，泰安侯府就大難臨頭了?！鼻厍嗯糠谧郎?，兩只手花兒一般托著腮，大大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江匪石。

    “當(dāng)今圣上治國無方，不思朝政，酒池rou林，以至國庫連年虧空。而我們泰安侯府有鑄幣權(quán)，又經(jīng)營有方，富可敵國。只要抄沒了我們秦家的家產(chǎn)，就能充盈國庫供皇帝繼續(xù)揮霍?！?/br>
    秦青講述著侯府的困境。

    江匪石看了看窗外，用食指抵住唇瓣：“噓，小侯爺，有些話可不能亂說啊?！?/br>
    “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鼻厍嘧I諷一笑。

    江匪石也跟著笑了，眼中帶著一樣的譏諷。

    在這一刻，無需言語的贅述他們也知道，他們是同伴。

    “江先生，挖水渠的事你來幫我做吧。家里的賬本你也拿去看一看，幫著管一管。如果我和我爹出了事，你就把侯府全都搬空吧?！鼻厍嗪苁瞧届o地說道。

    “小侯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江匪石不得不懷疑這是一次試探。

    “我知道啊。既然皇帝想搶我的家產(chǎn)，那我就給他一個空空如也的庫房?！?/br>
    秦青靠倒在椅背上，眼眸放空陷入了幻想：“等到那一天，抄我家的官員指著滿地灰塵，氣急敗壞地問我銀子都去哪兒了，我就告訴他，都被我用光了?！?/br>
    “他會問我：這么多銀子，你是怎么用光的？”

    “我就告訴他：你們不都說我是大燕國第一敗家子嗎？瞧瞧，這就是我敗家的功力，是不是名不虛傳？”

    說到這里，秦青眨了眨眼，忽然就慢慢拍打手掌，快活地笑了。

    他知道侯府的結(jié)局，可他依舊樂觀。

    江匪石也被他的言語帶動，想到了那幅場景，便也朗聲大笑起來。

    片刻后，江匪石斂去笑意，輕輕嘆息：“小侯爺，那些歌謠我不會叫它傳開的。這江北城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沒人動得了你?！?/br>
    秦青只是低笑擺手，全然沒把這句話當(dāng)真。

    “小侯爺，小心你家的陶姨娘?！苯耸值?。

    秦青的笑容轉(zhuǎn)瞬化作一團陰云。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江匪石一眼，卻沒有詢問消息的來源。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男人的真實身份，但他不在乎。

    土匪怎么了？官兵比土匪更可怕。

    見他沒有追問，江匪石心下稍安，卻又有些失望。

    外面還在下著雨，幾個年紀尚小的婢女在雨里跑來跑去，相互追逐，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秦青轉(zhuǎn)頭朝那些婢女看去，眼里帶著羨慕。他才十六歲，年紀比那些婢女還小，他何嘗不想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江匪石忽然握住小侯爺?shù)氖?，低聲問道：“你想去淋雨嗎？?/br>
    秦青愣了一愣，繼而點頭：“想啊?！?/br>
    “那便走吧?！苯耸倌晖崎_房門，大步走進雨里。

    他們穿過中庭，入了垂花門，出了前院，繞到角門，沖進了傾盆大雨里。前方不遠處浸泡著一件染血的衣袍和一雙襪子，惹得秦青駐足。

    “什么都不要在意，淋雨就好?！苯耸站o了秦青的手。

    他的手很溫暖，被雨淋了個透，依然帶著guntang的溫度。

    于是秦青收回目光，漫無目的地跟著江匪石走向了朦朧雨幕。

    他們踩著泥水來到一處田坎。幾個農(nóng)人站在田里，腦袋高高仰起，閉著眼睛承受雨點的砸落。

    他們不哭不笑也不動彈，像幾個泥雕，周身卻縈繞著一種虔誠的靜謐。

    這是一種對生命的虔誠。

    秦青呆呆地看了很久，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焦躁與恐慌竟在此時漸漸消弭。

    該做的他都做了。結(jié)果如何便交給上天好了。

    秦青釋然地笑了，繼而仰起頭，閉上眼睛，像一株即將枯萎的植物，用喜悅的心去接受這久違的甘霖。

    他在雨里站了多久，江匪石便看了他多久，深邃的眼眸里也落著滂沱大雨。然后江匪石抬起手臂，把自己的掌心當(dāng)做雨傘，撐開在秦青頭頂。

    葉禮在外面忙活了一天一夜，回來時給秦青帶了一個面團捏的小人。

    他本想逗秦青開心，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秦青竟然不用逗弄也很開心。他好像放下了所有重擔(dān)，重歸年少的無憂無慮。

    “我準備去城里施粥，你與我一道去吧？”秦青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小面人。

    “好的，我這就去套馬車?！比~禮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匆忙走了。

    雖說昨天下了一場雨，緩解了干旱，但第二茬糧食還未種下，百姓們依舊吃不上飯。等待糧食成熟的幾個月里，發(fā)放救災(zāi)糧依然是必要的賑災(zāi)手段。

    秦青看著他的背影，笑意慢慢收斂。

    “你說舔狗要變成舔龍，是因為葉禮要變回李夙夜，回去京城了嗎？”他在心里問道。

    996用爪子沾了墨水，正往紙上涂梅花印，鼻端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