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廣俊便溫聲道：“沈娘子乃我王某救命恩人，今后若有所求，王某在所不辭?！?/br>
    沈瀾心知，這意思是以后有事就別來找我了。

    她半點都不懼王廣俊這種半威脅半警告的話。民變一起，王廣俊必要遭殃，別說來對付沈瀾了，他那官位能不能保住，還是個問題呢。

    “大人高義?！鄙驗懓l(fā)自內(nèi)心的稱贊道。

    眾人也紛紛稱贊起來，這個說“大人有恩必報”，那個說“大人厚道?！?/br>
    李心遠(yuǎn)無奈，眼看著沈瀾最大的危機解決了，心知此女絕不會再出頭。

    如今，危機最大的不是沈家，而是富甲湖廣的李家了。除非沈瀾真的衰到極致，又被新的礦監(jiān)稅使看上。否則礦監(jiān)稅使來了，必是他李家先倒霉。

    李心遠(yuǎn)沒辦法，只好帶頭，賣慘、收買，脅迫，拉關(guān)系，無所不用其極的要求王廣俊上奏折，祈求朝廷撤回礦監(jiān)稅使。

    這一次，沈瀾只隨眾人附和，不再多言。

    待沈瀾離開武昌府衙，已是申時末，殘霞夕照，歸云如絮，駕車的六子將沈瀾帶到了石塘橋附近的小宅中。

    “夫人，時間太緊，便只買了一進的宅邸。”候在門口的谷仲見沈瀾下了馬車，便匆匆拱手致歉。

    沈瀾擺擺手，笑道：“多謝谷叔了?！闭f罷，又對著六子道：“去彭家將潮生接回來罷?！?/br>
    六子領(lǐng)命，匆匆而去。

    “夫人，這宅子頗有些陳舊，若要盡數(shù)修葺完畢，少說也要半個月。”谷仲跟著沈瀾身后，憂心道，“與其這般，倒不如夫人先住江米店的后院?！?/br>
    沈瀾搖搖頭：“江米店里人來人往，到底不安全。”說罷，又寬慰了他幾句，方才進了正房。

    正房稍有些陳舊，谷仲已請兩個粗使婆子擦洗一番，又去漆店里采買了些桌椅，床榻之類的家什，再加上帳幔、桌帷，便已到了酉時。

    沈瀾倦怠地揉揉眉心，她連軸轉(zhuǎn)了兩天，疲乏至極，本想等著潮生回來再歇息，誰知趴在雙勾如意馬蹄腿方桌上，昏沉睡去。

    流云紋銅燭臺上牛油燭徐徐燃燒，蓍草大方瓶內(nèi)插著兩支含苞欲放的山茶花，獸首博山爐里四棄香煙氣裊裊。

    沈瀾好夢沉酣之際，忽覺臉頰微微泛癢，她迷迷糊糊的睜眼，正好與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對了個正著。

    “娘。”見沈瀾醒了，潮生立在原地，眼眶里都滾著淚花。

    沈瀾驚詫，往日里潮生見了她，必要黏黏糊糊的讓她抱，怎得一日未見，竟成了這般。

    “這是怎么了？”說罷，沈瀾便張開雙臂，笑盈盈喚了一聲“潮生”。

    潮生本來覺得自己長大了，不該讓娘抱的。他還想忍住不哭的，可沈瀾一喚他，他的眼淚就忍不住了，撲上去，勾住沈瀾的脖子，把頭埋在沈瀾的脖頸里，帶著點哭腔道：“娘，我好想你呀?！?/br>
    沈瀾心中酸澀，連忙道：“娘也想你呀。”

    潮生哽咽了好一會兒，方才慢慢止住眼淚，悶聲道：“娘，我想學(xué)武！你給我找個師父好不好？”

    對于學(xué)武一事沈瀾倒不驚訝，潮生活潑好動，玩具房里有好多小木劍小木刀，還有一匹神俊的小木馬。

    沈瀾只以為潮生被昨晚的事嚇壞了，見了自己才會哭。便拍著潮生的脊背安撫他：“學(xué)武強身健體，當(dāng)然可以?！?/br>
    見她答應(yīng)，潮生便抹抹眼淚：“等我學(xué)了武，當(dāng)上大將軍便好了。”說罷，齜出虎牙，惡狠狠道：“等我當(dāng)了大將軍，就殺了欺負(fù)娘的人！”

    沈瀾一驚，潮生才五歲，性子開朗，活潑精怪，怎會忽然這般兇狠偏激？轉(zhuǎn)念一想，一個五歲的孩子，驟然遇見家宅被焚，外頭賊人強攻，母親逼他離開，只怕被嚇壞了，性子大變也是常有的事。

    沈瀾心中生疼，又愧疚難當(dāng)，便撫摸著潮生的脊背，笑道：“將軍只在戰(zhàn)場用武，哪里有張口閉口便要殺人的?！?/br>
    潮生倔強的搖搖頭，卻不肯說話了。沈瀾無奈，只好抱著潮生道：“娘明日帶潮生出去玩，可好？”

    玩上幾日，忘記昨晚的事。否則潮生若養(yǎng)成了偏激陰鷙，好勇斗狠的性子，那可如何是好？

    潮生搖搖頭，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認(rèn)真道：“娘，我明日想去先生那里讀書?！闭f罷，又道，“等找到師父，我就晚上回來，跟著師父學(xué)武?！?/br>
    沈瀾嘆息一聲，心知他這是受刺激了，便哄他：“最近半個月，外頭亂，潮生便不要每日往外去了，玩上幾日便在家中跟著六子學(xué)學(xué)武藝，等娘找到好的武師父再說，可好？”

    潮生鄭重點頭，又正色道：“娘，外頭那么亂，你也不要出去了，可好？”

    沈瀾輕笑，也鄭重點頭。潮生這才破涕為笑，摟著她的脖子撒嬌，一聲一聲地喊娘。

    沈瀾被他粘糊的沒辦法，便點點他的鼻尖，笑話道：“不該叫潮生，該叫糖餅才是，真粘人?！?/br>
    潮生白皙的耳朵微紅，睜圓了眼睛道：”我長大了，娘不能那么說我?！闭f罷，掙扎了兩下想跳下來。

    沈瀾發(fā)笑，便將他放下，笑道：“我們潮生今年五歲，的確長大了?！?/br>
    潮生這才抿著嘴笑，又被沈瀾牽著手帶到高椅上，安安靜靜地用完了一碗長腰米飯，又大口大口的吃了兩個菜蔬rou絲卷，一碟劈曬雞，還捏著筷子去夾水晶蹄膀。

    沈瀾驚住了，趕忙打掉潮生的筷子，又去摸了摸他的肚子，正色道：“潮生，你分明吃飽了，為何還要再吃？”這都快有他平日里兩倍的飯量了，小肚皮都鼓起來了。

    潮生抿著嘴：“我還餓?！闭f罷，打了個飽嗝。

    沈瀾無奈，趕緊取了山楂給他消食，又將他抱在懷中，揉著他微微鼓起的肚皮：“潮生是不是覺得吃了飯，就能快快長大了？”

    潮生點點頭，認(rèn)真望著沈瀾：“我要快點長大，長大了就能保護娘?！?/br>
    沈瀾嘆息一聲：“明日一大早，娘拜訪完四鄰后便帶你去玩?！辈荒茉僮尦鄙@樣下去了。

    沈瀾解釋道：“我們剛剛喬遷至此，要給四鄰送上拜帖和小禮物?！?/br>
    潮生聰慧又精怪，聞言，忍不住打了個嗝：“娘，明天我去罷?！?/br>
    沈瀾略略驚詫，低頭望著潮生干凈的眼睛。她正猶豫，潮生正色道：“娘，我長大了。”

    任何一個孩子，在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事情后，都會快速長大的。

    沈瀾心中酸澀，又知道現(xiàn)在拒絕潮生，潮生必定不高興，反倒要尋別的事情向沈瀾證明他長大了，可以保護娘親。與其那樣，倒不如任他去，權(quán)作抒解。待過些日子，時間自然會淡化他的驚懼。況且潮生要做什么，凡是正向的，沈瀾從不打擊他，素來積極鼓勵。

    她便笑盈盈道：“那明日便托付給潮生了。”

    潮生又期待又興奮：“娘，那我明天要帶什么去呢？”

    沈瀾笑道：“帶上兩個護院叔叔，幾張拜帖，還有禮物。一份虎眼窩絲糖、一尾糟鰣魚，三尺鸚哥綠杭綢，可好？”

    潮生才五歲，哪里懂送禮，便裝模作樣地點點頭。沈瀾看得發(fā)笑，便揉揉他的臉，細(xì)細(xì)與他分說道：“糖送小孩，鰣魚送給大人……”

    第二日一大早，潮生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fā)，帶著六子和另兩個護衛(wèi)，以及兩擔(dān)禮盒，挨家挨戶地叩門拜訪。

    近鄰不多，巷子里攏共也就十幾戶人家，他先走到巷子頭，敲開第一戶人家的大門，待有人來開門，便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老丈好，我是石塘橋巷中第六戶人家獨子，因是新搬來的，特意來與老丈見禮。”說罷，便招呼護院叔叔送禮。

    他人小，又生得玉雪可愛，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拱手作揖時，煞是可愛。被他拜訪的人家平白無故得了禮物，自然不會覺得他失禮，反倒覺得頗為有趣。有幾個還似模似樣的與他還禮，贈了他一些糖果點心。

    潮生首戰(zhàn)告捷，便越發(fā)得趣，高高興興的拜訪了五家，又略過了自己家，敲開了自家隔壁鄰居，第七戶人家的大門。

    甫一開門，潮生便瞪大了眼睛。這個叔叔好高，都快有門框那么高了，還有滿臉的大胡子。

    他一見是個叔叔，便更改了模板：“叔叔好，我是石塘橋巷中第六戶……”

    開門的平山一聽他說是隔壁孩子，便吃驚道：“小公子且稍候?！闭f罷，便將門關(guān)上了。

    潮生一驚，沒料到他這般可愛，居然會有大人不喜歡？

    若是以往，潮生必會轉(zhuǎn)頭就走，不喜歡便不喜歡罷，潮生還不喜歡這位叔叔呢！可如今他長大了，覺得靠自己是不夠的，如果再有強人破門而入，有鄰里幫忙，那便最好了。

    思及此處，潮生便想著再敲一次門。他正欲伸出小手去叩門，卻見大門忽然又被打開了。

    這次換了一個叔叔。

    潮生記性極好，一眼便認(rèn)出來了：“買米的叔叔！”就是他和官僧打架的那一天，站在街上和他打招呼的那個人。

    “叔叔，你住這里呀？”潮生睜圓了眼睛望著他。

    裴慎低頭，見他正仰頭望著自己，便油然而生出一種歡喜來，飽滿，鼓漲，充溢著心臟，叫他情不自禁笑起來。

    這是他和沈瀾的孩子，流著他二人的血。

    裴慎心里激動，只蹲下來，細(xì)細(xì)打量他的眉眼，劍眉，丹鳳眼，只是孩子還小，眼睛略顯圓潤，鼻梁很挺，嘴唇微薄。依稀能見到自己兒時的影子。

    當(dāng)日怎得沒認(rèn)出來呢？裴慎頗感遺憾，便笑道：“你還記得我？”

    潮生點點頭，狡黠道：“你是要來我家里買米的叔叔?！?/br>
    跟在裴慎身后的幾個護衛(wèi)暗自好笑。裴慎也忍不住發(fā)笑，便一把將他抱起：“你記性倒好?！闭f罷，笑道：“我明日便遣了人去你家買十斤米，可好？”

    潮生臉上的笑更甜了。他毫不猶豫摟住裴慎的脖子，笑嘻嘻道：“叔叔人真好。”說罷，對著六子招招手：“六叔，你快把禮物送給叔叔?！?/br>
    六子不曾見過裴慎，自然沒認(rèn)出來，只是笑著將禮物遞給裴慎。

    裴慎沒接，身后自然有護衛(wèi)接過禮物。見送完禮，潮生想著要去下一家，便掙扎著想往下跳。

    抱著自己血脈相親的孩子，裴慎這會兒正新鮮呢，哪里舍得放下他，便笑道：“你送了我禮物，我還沒送你呢?！?/br>
    潮生頓時就不掙扎了，笑嘻嘻道：“謝謝叔叔。”

    裴慎滿面含笑，單手抱住他，又取下腰間玉虎紋珮遞給他：“可喜歡？”

    那玉水汪汪的，油潤清透，雕刻的虎正昂首嘯林，活靈活現(xiàn)，一看就極貴。

    潮生搖搖頭，只將玉虎遞回去：“太貴重了。我不能收?！闭f罷，嘴甜道：“叔叔買了我家的米，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br>
    見他行止有度，并不愛財，便知道沈瀾教得極好，裴慎心中歡喜，笑問道：“那你喜歡什么？下回見面，叔叔送你?！?/br>
    潮生想了想：“我想要的叔叔送不了?！?/br>
    裴慎還是頭一回聽見這說法，稀奇道：“這天底下還有我送不了的東西？你且說來聽聽?！?/br>
    潮生只覺這叔叔真會吹牛，也不怕吹破牛皮，但他素來喜歡撒嬌賣乖，哪里肯當(dāng)面戳穿別人，便笑嘻嘻道：“我要快點長大。”

    這個裴慎還真送不了。他啞然失笑：“除了這個呢？可還有別的想要的？”

    潮生只覺怪怪的，這個叔叔為什么對他這么好？

    他心思多，又遭逢了昨夜驚變，這會兒正是警惕心爆炸的時候，便笑嘻嘻道：“我想要一把小木劍?！?/br>
    潮生有許多小木劍，根本不缺?？赏忸^的鋪子里不賣這個。小木劍需要自己做，很是耗費心思。一個無親無故的陌生人愿意送他一柄小木劍，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他是個專拐小孩的拐子。

    “好，下次見面，叔叔送你一把小木劍。”

    他果然是個拐子！

    可是這位叔叔穿著綢緞呢，上次見面的時候他還有馬。拐子這么有錢的嗎？潮生又開始懷疑起自己來。他決定再給這人一個機會。

    “叔叔，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呀？”

    裴慎一愣，認(rèn)真道：“我記得，那一日你同窗喚你潮生。叔叔也有個兒子叫潮生?！?/br>
    潮生頓時瞪圓了眼睛，疑心這個叔叔騙他。天底下怎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迸嵘饕稽c也沒騙人。說罷，裴慎便一把將他拋起來，掂了幾下。

    家里的護院生怕傷了他，哪里敢這么跟他玩。潮生頭一回被人拋上拋下，笑個不停，玩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