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兩個。

    十個，百個。

    數(shù)不清的機器人，和數(shù)不清的藍色眼睛。

    那一雙雙密密麻麻的、似是而非的、明明應(yīng)該是死物卻又靈動得像是囚禁了一個個靈魂的藍色眼睛，在這一刻給布萊斯帶來了莫大的恐怖。

    布萊斯從沒有想過，在這個以金發(fā)碧眼為美麗標(biāo)準(zhǔn)的國度里，自己有一天竟會對藍色的眼睛感到這樣難以言述的恐懼！

    ……怎么辦？

    布萊斯近乎頭暈?zāi)垦＃U些一頭栽倒。

    ——怎么辦？??！

    陰影中，菲奧娜同樣也在思考。

    并且她思考的東西更多，因為她不但要考慮到布萊斯當(dāng)下的處境和名為戈頓集團的敵人，并且還要考慮到暗處蠢蠢欲動的紛爭與蠱惑之神。

    如果只是布萊斯和奧德利的爭斗，那么那位降下化身的真神應(yīng)該不會插手這樣的小事。

    可如果被那位真神親自確認(rèn)已死亡的她重回人間、再次出現(xiàn)在祂面前時，祂會作何反應(yīng)？

    菲奧娜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絕不能暴露——至少不能在此刻暴露！

    于是，就在布萊斯魂不附體的時刻，他聽到了自己腦中好似幻覺一樣的聲音。

    [跟奧德利說話！快！]

    ……什么？

    [拖延時間！支援很快就會抵達，一切局面很快就會扭轉(zhuǎn)，而你要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在這件事發(fā)生之前保住你的小命！所以跟她說話——快！]

    拖延時間。

    此刻的菲奧娜和布萊斯兩人，只能選擇拖延時間！

    布萊斯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緊握拳頭，強忍著心中的恐懼，艱澀開口道：“為什么……要這么做？你明明已經(jīng)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為什么還不肯放過我？！”

    布萊斯怒視對面的奧德利，臉上故作憤怒……又或者說這一切的一切本就是他心中噴涌而出的怒火與悲哀：

    “你們想要一條忠誠的狗，你們得到了。我為你們戈頓集團兢兢業(yè)業(yè)辛勤工作十年，除了工作之外我一無所有，就連我母親和父親臨死的最后一面我都沒能見到……是我為你們戈頓集團付出的還不夠多嗎？為什么不肯憐憫我哪怕一分？我為你們工作了十年，我唯一的愿望只是想要保留我最后的家，但你們也毫不留情地拒絕。

    “你們奪走了我的一切，讓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寄托了所有過去和美好的家被你們推平，就連我十年辛勞才得到的工作也被你們抹去……現(xiàn)在你又想要奪走我什么？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的大腦？！你們憑什么？你們憑什么將一個人踐踏到這種地步？！”

    布萊斯的聲音近乎咆哮，但對面的奧德利卻無動于衷，甚至搖頭嘆息：“布萊斯先生，你這樣的指控實在沒有道理。我們戈頓集團對你的優(yōu)待難道還不夠多嗎？為什么你還要這樣得寸進尺、貪婪無度？”

    或許是因為根本沒有將布萊斯的反抗和力量放在眼里，認(rèn)為布萊斯根本掀不起風(fēng)浪；又或許奧德利本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了交談欲望的人。

    這一刻，面對布萊斯的指控，奧德利侃侃而談：

    “戈頓集團是西奧雷王國甚至是全世界都聲名顯赫的高科技產(chǎn)業(yè)集團，我們支撐起了王國的經(jīng)濟產(chǎn)業(yè)，創(chuàng)造了無以計數(shù)的工作崗位，為兩百多萬的員工提供了工作、薪水，還有未來。這個國家因我們而繁榮，這個國家的子民因我們而擁有未來——而你，布萊斯先生，你正是受益于我們戈頓集團的其中一位員工。

    “布萊斯先生，你必須要明白，不是你為我們戈頓集團辛苦工作了十年，而是我們戈頓集團為你創(chuàng)造了工作崗位、給你提供了充足的表現(xiàn)機會和完美的晉升通道。是我們戈頓集團，讓你成為了分公司重要的首席執(zhí)行官，讓你能夠以一個小鎮(zhèn)男孩的身份站在這里，和一群能力強大的使徒共事、平起平坐，甚至給了你機會讓你接觸到你在小鎮(zhèn)里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觸及的人物與階層。我們戈頓集團給予了你這么多，而你呢？布萊斯先生，你是怎么回報我們的？

    “你明知道薩堪郡是我們戈頓集團向海對岸擴展的戰(zhàn)略要地，明知道我們戈頓集團必須要將薩堪郡的每一寸土地都掌控在手里，但你身為薩堪郡分公司的首席執(zhí)行官，卻對此帶頭發(fā)出抗議之聲，并利用職責(zé)之便從機密合同中尋找漏洞，甚至還糾結(jié)了一大批暴徒上街游行抗議，試圖向薩堪郡當(dāng)?shù)卣海破日袛嗯c我們的合作？這是多么的恬不知恥、忘恩負(fù)義的行為啊！”

    奧德利對臉色醬紫兩眼冒火的布萊斯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但沒關(guān)系，我們戈頓集團有這樣的肚量，我們可以原諒你的行為、原諒你的無知，只要你肯改過。所以我們大發(fā)慈悲地將你調(diào)回總部，試圖扭轉(zhuǎn)你愚蠢而倒退的觀念，但你再一次讓我們失望了，布萊斯先生。

    “你竟然毫無悔改之意，你竟然認(rèn)為你的做法沒有絲毫問題，甚至你還認(rèn)為是我們戈頓集團對你有所虧欠？真是可笑啊，布萊斯先生，你倒是告訴我，我的戈頓集團虧欠你什么了？如果沒有我們戈頓集團提供的工作崗位，你以為你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嗎？你以為你能站在這棟匯聚了世界上絕大部分天才與精英的地方嗎？你的心中有哪怕半點的羞恥之心嗎？！”

    這一刻，布萊斯臉色憋得醬紫，感到胸口燃起了熟悉的怒氣、感到喉嚨里有無數(shù)的話語將要浮現(xiàn)……但他又偏偏什么都說不出來。

    從情感上來說，布萊斯認(rèn)為奧德利的話就是在放屁！

    無論奧德利說得再如何冠冕堂皇，那都是放屁！是否認(rèn)了他人一切努力的強詞奪理、是毫無道理的！

    但偏偏從理智上和布萊斯多年接受的教育、甚至從整個社會的認(rèn)知上來說，奧德利的話又無懈可擊。

    就像是奧德利說的那樣，是因為戈頓集團的到來，西奧雷王國自登陸戰(zhàn)爭后就走向衰敗的經(jīng)濟才會慢慢復(fù)蘇、欣欣向榮；也是因為戈頓集團的出現(xiàn)，西奧雷王國的數(shù)百萬子民才擁有了工作和薪水，建起了房屋和高樓；更是因為戈頓集團的選拔和聘用，布萊斯才得到了工作和表現(xiàn)的機會，從一位普通的員工一直做到分公司的首席執(zhí)行官。

    社會承認(rèn)戈頓集團的貢獻，國家扶持戈頓集團的產(chǎn)業(yè)，人們認(rèn)同的戈頓集團的存在。

    奧德利對布萊斯說的這番話，哪怕是放在演講臺上，在萬人矚目的情況下向全球直播，也是毫無問題的。

    ——可為什么在他胸口燃燒的憤怒的火焰卻越發(fā)高漲？

    菲奧娜看著這一切，在布萊斯即將被怒火燒光理智前及時開口、引導(dǎo)話題。

    [所以這就是你讓一個為戈頓集團奉獻了十年人生的可憐人繼續(xù)為戈頓集團奉獻余生的理由嗎？]

    “所以這就是你讓一個為戈頓集團奉獻了十年人生的可憐人繼續(xù)為戈頓集團奉獻余生的理由嗎？”布萊斯脫口而出。

    對面的奧德利笑了一聲，仍然搖頭：“奉獻？不不不，這怎么能叫‘奉獻’？明明是我為布萊斯先生你提供了又一次機會?！?/br>
    “什么機會？”

    “通向新世界的機會！”奧德利斬釘截鐵，笑容越發(fā)從容，“布萊斯先生，你應(yīng)該也聽到了吧？關(guān)于永生網(wǎng)絡(luò)的計劃。對于這樣的偉大計劃，或許你心中并沒有更準(zhǔn)確、更具體的認(rèn)知，但我可以為你解釋這一切——

    “‘人類’的自身，是一座巨大的寶藏。從根源上來說，我們?nèi)祟愒谶h古時代，即黃金人類時期，就一直是天生的神靈。無論你在現(xiàn)代聽過的哪一種神秘生物——龍族、血族、翼人、泰坦、人魚，等等，主物質(zhì)界里所有留下過名字的族群，在我們?nèi)祟惷媲岸贾荒芨┦追Q臣！黃金人類，這就是我們?nèi)祟悮v史上最偉大的輝光！

    “然而一場祝福，不，是一場詛咒的降臨，奪走了我們的特殊性。先是白銀人類，接著又退化成了現(xiàn)在的青銅人類。從整個種群的角度來說，我們在rou體上機能的倒退可謂是毀滅性的，所以我們怎么能夠再繼續(xù)坐以待斃下去？！”

    布萊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聽到這樣的一番言論。

    且不提奧德利話語中的真實性，光是奧德利這番話語中的內(nèi)容就已經(jīng)讓布萊斯感到了極度的不適——就像是在跟人談?wù)撃_下的大地時對方卻指向了星空，就像是跟人談?wù)摦?dāng)下的目標(biāo)時對方卻指向了未來。

    “你到底在說什么？”布萊斯質(zhì)問，“你說的這些東西跟永生網(wǎng)絡(luò)跟我們的談話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黃金人類？什么歷史上的輝光？什么族群的進化方向？

    ——奧德利口中的這一切，跟他的痛苦和付出、他的失去和絕望，有哪怕一分錢的關(guān)系嗎？

    難道他是因為黃金人類才淪落到今天的地步的嗎？！

    “當(dāng)然有關(guān)！”奧德利肯定說著，“人類自身是一座巨大的寶藏，毫無疑問，然而生命之主卻用名為‘神力’的詛咒將我們自身的寶藏鎖上，化作黑箱。這樣的黑箱如此強大，就連自然之主都無法破解，我們?nèi)祟惛请y以做到，所以我們只能選擇繞開——

    “將我們?nèi)祟惖拇竽X和意識上傳云端保存，利用技術(shù)不斷更換衰老破敗的rou體，直到生命的黑箱被破解，我們就會從永生網(wǎng)絡(luò)重回現(xiàn)實，換上屬于真正的我們——黃金人類的軀體，而后帶領(lǐng)我們的族群重回巔峰、重拾輝煌！

    “到了那時候，世界上的人們將不再有不可逆轉(zhuǎn)的疾病和死亡，也不會再有智力和貧富差距；到了那時候，人類也再也不需要祈禱不需要神的憐憫和通知，因為我們?nèi)祟愖陨砭褪钦嫔瘢?/br>
    “所以你明白了嗎？布萊斯先生，永生網(wǎng)絡(luò)就是這樣一柄偉大的鑰匙。而我，我慷慨地引領(lǐng)你見證了這樣的偉大存在！等到了最后，當(dāng)生命的黑箱被徹底破解后，你終將隨我們一塊兒見證新世界的輝光。這就是我給予你的機會——為了全人類的未來和偉大而付出的機會！”

    這一刻，聽著奧德利的滔滔不絕，菲奧娜終于理清了奧德利這“永生網(wǎng)絡(luò)”和卡貝爾教授的“不死計劃”之間的聯(lián)系。

    而她也終于明白了奧德利布下天羅地網(wǎng)、試圖用智能械仆創(chuàng)造出屬于她的一人帝國的真正理由，那就是尋找重回黃金人類的道路！

    即便會觸怒所有的神靈、降下神罰，甚至與神靈們的使徒為敵，她也要從祂們手中搶奪權(quán)柄、重拾神話紀(jì)元的黃金人類的輝光！

    奧德利這樣的念頭，哪怕是菲奧娜也從未想過。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奧德利這“為了讓全人類重回輝煌”的目標(biāo)幾乎稱得上偉大。

    但菲奧娜并不認(rèn)同。

    就如同布萊斯并不認(rèn)同。

    此時此刻，聽著奧德利的激動宣言，從布萊斯腦中閃過的絕不是奧德利所描述的人類稱霸世界、人人都能拳打神靈的輝煌未來。

    他想到的，是智能械仆臉上那雙像是活人又像是死人的眼睛，是深夜驚醒時聽到過的警車穿越街道的鳴笛，是為了失蹤的親人們而在警員面前哀哀哭求的臉，是秘密研究所內(nèi)封存在罐中的頭顱與大腦，是被按在手術(shù)臺上對視的一雙雙空洞的眼睛；

    他還想到的，是那些因戈頓集團的野心收購計劃而流離失所的人們，是街頭上一張張憤怒的臉舉起一條條抗議的旗幟，是被強行鎮(zhèn)壓后關(guān)在牢獄里的絕望的雙眼；

    最后，他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還沒有被推平的家園中奔跑，開心地俯身摘下將近年來因土壤污染問題而不再綻放的野花，將它遞到還未與他生死別離的雙親面前。

    然而那朵小小的野花卻在交遞時從半空幽幽落下，跌落在二老冰冷的墓碑上。

    [一對愛侶長眠于此。]

    [對世界而言，二人或許籍籍無名，但卻又撐起過一個孩子的全世界。]

    布萊斯臉上的肌rou抽動著。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當(dāng)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撕裂了停車場內(nèi)空蕩蕩的寂靜。

    “……你有低頭看過嗎？”這是屬于布萊斯的憤怒與痛苦。

    [那些通向你偉大目標(biāo)和王座道路上被你踐踏過的尸骨？]這是屬于菲奧娜的悲憫與憐惜。

    “如果人類的未來和偉大，需要踐踏那一大部分人的生命而捧起那一小部分人的偉大的話……”

    [那就讓這樣的未來永遠不會到來吧！]

    這一瞬間，像是有某種奇妙而玄奧的聯(lián)系將布萊斯和陰影中的菲奧娜鏈接。

    隱約間，菲奧娜好像看到了一團即將熄滅的青色的火焰。

    它在深深的黑暗中不停地躍動著，像是在蹦蹦跳跳地跟她招手，努力吸引著她的注意力。

    然而在這一刻之前，她卻一直都沒有看到它的身影。

    好奇間，菲奧娜將這朵青色火焰拾起，捧在掌心，輕輕吹了口氣。

    呼——

    青光大漲！

    下一秒，那道直通地下研究所的電梯井內(nèi)，紫色的脈絡(luò)瘋狂生長！

    它們蔓延而出，幾乎瞬息間就爬出電梯井，布滿了整個停車場的地板與天花板，甚至向著樓道、向著戈頓集團總部的外墻蔓延！

    而更令人不可置信的是，這些原本是被秘密研究所當(dāng)做大腦間的“線路”的可怕之物，在蔓延中竟不斷褪去那層詭異的幽紫，飛速地萌出葉脈、長出綠芽，就好像重拾生機！

    緊接著，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扭成蔓藤、長出枝干，擠滿了戈頓集團總部大樓的電梯井，甚至好像要擠塌整個總部大樓！

    直到此刻，奧德利終于變了臉色。

    “怎么可能？！”她失聲道，“世界樹的枝干怎么會——”

    明明是已經(jīng)徹底死去的世界樹，明明是已經(jīng)隕落的生命舊主，為什么它遺留的枝干竟然會重新復(fù)蘇？！

    發(fā)生了什么？

    這怎么可能？！

    來不及多想，奧德利神色一冷，扯下上衣，露出她那從胸口往下就被統(tǒng)統(tǒng)改造為鋼鐵的生化人之軀。

    與此同時，她大聲喝道：“柯尼利厄斯！你還在等什么？！”

    ——砰！

    停車場的玻璃窗應(yīng)聲而碎，嘩啦啦地向外掉落。

    然而它們卻不是被某個人從外部破開的，而是被瘋狂生長的蔓藤和枝干擠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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