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氣寒冷，在沒有正事要忙的時刻，許一零鮮少外出，經(jīng)常待在寫字臺旁或是窩在陽臺的小沙發(fā)里。

    前幾天，她念及父母，便自己寫下一副春聯(lián)，捎帶其他一些禮物寄去了林城。

    她和父母的通信的時候，父母幾乎從不提起許穆玖，仿佛這個人并不存在。想來他們和許穆玖通信的時候也保持著相似的做法。

    對于過去的錯誤，他們應(yīng)該是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了。

    可他們總不能把他們的孩子抹殺掉，畢竟，他們比他們的孩子顧及底線得多。

    有時候，欺騙自己未嘗不好，即使自己有清楚真相的權(quán)利。他們就是用遲鈍欺騙了知道真相的自己，才得以勸服自己息事寧人。

    他們的心破了一個口，這傷口修補不了，但也不會再擴(kuò)大。

    倘若避而不談是他們最大的仁慈，那么，向他們硬要一個明確寬恕更像一種無賴的殘忍。

    好在“多回來看看”、“注意身體健康”這樣的問候在流逝的時光里站穩(wěn)、逐漸占據(jù)了交流內(nèi)容的主要位置。

    空氣里氤氳著甜茶的香氣，陽光灑在沙發(fā)和許一零身上，昏昏沉沉間，柔軟輕飄的溫暖讓她憶起了很久以前：

    她趴在母親的膝蓋上，等母親給她掏耳朵，母親耳側(cè)的發(fā)絲流到了她的脖頸處；她坐在父親肩上去觸碰覆在車棚頂上的白雪，剛觸到雪時手指并不感到寒冷，指尖壓下去能聽到細(xì)微的嘎吱聲；她在追逐中伸手揪下哥哥羽絨服帽檐上的大簇絨毛，攥著直到手心暖出汗，手一揚，絨毛眨眼被卷進(jìn)了風(fēng)里……

    她還憶起了大家都深表贊同的最舒服的死法——年邁時在陽光下含著微笑不自知地一睡不起。

    既不痛苦，也很體面。

    如此安逸的想象讓她心生愿景，灑在身上的陽光仿佛即刻就能消解她的魂魄、將其變成四散的塵煙。

    要說唯一不夠美滿的，就是來不及對生者告別。

    她又想到了自己和許穆玖之前討論的關(guān)于突然死亡的問題，卻發(fā)現(xiàn)與那次相比，她心中的答案從不知何時開始少了許多神經(jīng)質(zhì)的癲狂和怨恨。

    她原以為他們是彼此的支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往大范圍說，他們來自同一個地域、同一個家庭，既是血脈相連的同類，也是心意相通的伴侶。

    但是，往小范圍說，除了自己，他們和誰都不會是目標(biāo)一直相同的同類，所以他們離開對方獨自生活自然也能過得不錯。

    幸好是這樣。

    她不用擔(dān)心自己需要對更多人表示羞愧，不用違背太多自己的“正確”。這樣的日子雖然孤單，但也清凈得很。

    十二月末，許一零再次收到了許穆玖送來的快遞。

    這次是一架入門級的天文望遠(yuǎn)鏡。

    許穆玖打著送生日禮物的旗號給許一零買了一個他自己也想玩的設(shè)備。

    他發(fā)消息說他查了資料，一月初有“土星合月”。于是，找到理由的他在許一零盡量委婉的邀請下，來到了益城，找許一零觀賞這個其實并不算罕見的天文景象。

    或許是因為見面的意義大于其他，又或許是因為他們和對方太過熟稔、不想讓自己費一丁點心思來安排計劃，所以他們直到約定的那天晚上才略微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天氣是多云，不適合觀星。

    許一零稱她前幾天看到的天氣預(yù)報不是多云，許穆玖則稱他一時疏忽、之前查到的是安城的天氣預(yù)報。

    他們還是去了視野開闊的天臺，一個人出于好奇、扛著只能觀察到云層和高樓的望遠(yuǎn)鏡，另一個頗有閑情地背著吉他、準(zhǔn)備展示一下自己新學(xué)的曲子。

    天臺的風(fēng)烈得像刀，許一零一首曲子沒彈完就張不開手了。她和許穆玖互換設(shè)備，沒幾分鐘，兩個人都掃興地倚著護(hù)欄發(fā)起呆。

    他們仗著以后相處的日子不短，覺得即便浪費點時間也無所謂，加上貧瘠的想象力和一些刻板的“浪漫心理”作祟，所以他們寧愿繼續(xù)在天臺吹冷風(fēng)也不提回到暖和的屋里。

    偏偏他們鬧了太多次別扭，如今對彼此的體貼程度抵不過疤痕一般的怨懟、只到不打破這個心照不宣的行動的地步。故而，當(dāng)有一個人因受涼而打噴嚏，即便另一個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選擇留在天臺的浪漫事實上并不成熟、對彼此的健康不利，卻還是假裝鎮(zhèn)定，全然吝嗇自己的關(guān)懷和示好，只管用“一百歲”、“兩百歲”、“有人想你咯”之類的話揶揄和自己一起做出這個稚拙決定的對方，語氣甚至摻上些許得意，仿佛對方為自己吃苦的窘迫模樣是自己計劃之內(nèi)的杰作。

    天臺偶爾會有人來，他們前來查看他們放在這里的衣物、盆栽之類的物品，有時也會打量幾眼望遠(yuǎn)鏡旁的這兩個疑似情侶的人。

    被路過的人打量時，許穆玖和許一零習(xí)慣性地停下談話，一齊將目光投向那個人，直到那人忙完他的事或是被兩束目光盯得不自在、離開這里，他們才重新開始談話。

    幸好上來天臺的人里還沒有過本打算久留的，否則他們霸占天臺的嫌疑就太大了。

    談天談到工作近況時，許穆玖主動提及了他接觸的新項目。

    那是一個服務(wù)老年群體的產(chǎn)品開發(fā)項目。許穆玖對此很上心，侃侃而談，說他前期積極地做了項目調(diào)研，工作流程的推進(jìn)也比以往順利了許多，得到了非常好的反饋。

    當(dāng)然，這么上心的目的有待考察。

    幫助自己眼里可憐的弱勢群體，散播一些同情，不管別人以后承不承情，自己就先沉浸在來自“拯救者”這個身份的自豪感里了，況且，他不是在做慈善，而是拿了工資，就是該干這個的。

    不過無論怎么說，他的確做了件正確的事。

    盡管那不是出自樂于奉獻(xiàn)的“真圣人”心。

    “一開始的動力就是為了感動自己嗎？”許一零問道。

    許穆玖毫不含糊地點點頭。

    多么正直、高尚、充滿人情味的項目，可惜攤上了既不偉大也不磊落的初衷。

    想到這，許一零有些失望。

    從行為到思想、從目的到結(jié)果的全方位“正確”果然還是太難做到了。

    “許一零，假如結(jié)果是有益的話，為了感動自我才去做一些事也沒什么不好的。而且……”許穆玖彎下腰趴在欄桿上，伸出手臂張開五指任風(fēng)穿過，“我這次調(diào)研學(xué)到不少養(yǎng)老相關(guān)的知識。誰都會變老，這也是為了我自己的將來準(zhǔn)備。虛榮心、功利的目的、想要得到夸獎從而取悅別人，這些我都有啊?！?/br>
    俗不可耐。

    “我想清楚了，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為了什么，也不怕跟你承認(rèn)。不瞞你說，向你承認(rèn)這些也是我討自己開心的方式。”

    厚顏無恥。

    “另外，我都講了這么多了，要點夸獎不過分吧？”

    許穆玖轉(zhuǎn)過頭去看許一零，對方則迅速低下頭避開了視線。

    “嗯，挺好的。我是指——你容易想得開的心態(tài)?！痹S一零出神地望著一旁被其他居民丟在角落的枯葉盆栽，“羨慕啊?！?/br>
    “敷衍。”

    “夸不動了，先攢著吧?！痹S一零將話題扯回來，“看來，你現(xiàn)在會把‘喜歡’的心情和工作聯(lián)系到一起了？”

    “不一樣，”許穆玖嫌棄地擺了擺手，犟嘴道，“我這叫帶薪實現(xiàn)自我感動。再說了，試著去喜歡工作，不是你一開始要求的嗎？”

    “不對、不對，這怎么能跟我扯上關(guān)系？順從和取悅別人是不對的?！痹S一零的注意力一下子便集中起來，連忙抓住許穆玖的衣袖強調(diào)，“你應(yīng)該想的是，這么做是有益于你發(fā)展、貢獻(xiàn)自己價值、服務(wù)大眾的?！?/br>
    “你在怕什么？”許穆玖不滿地蹙眉，質(zhì)問道，“你口口聲聲要遵循‘正確’，其實不也是為了取悅定義‘正確’的人，獲得他們的贊同嗎？”

    是非是人定的。

    不同的是非觀維護(hù)著不同立場的人的利益。

    遵循正確的結(jié)果是獲得獎勵、贊賞，違背正確的結(jié)果是受到懲罰、付出代價。

    這就是教化，是獎懲機(jī)制。

    因為深知普世的獎懲機(jī)制，所以為了贊賞才去做正確的事，為了好報才去當(dāng)個好人，為什么不敢承認(rèn)？

    包容不了就不包容，同情不了就不同情，高尚不了就不高尚。這根本強求不來。

    “你沒有自己嘴上說的那么上進(jìn)、無私、恪守規(guī)則，卻每天像拿著一把尺子一樣丈量我們，這么做不累嗎？”

    要往自己身上攬多少準(zhǔn)則、用多少人的眼睛才算夠？

    沒有人能培養(yǎng)出真正圣者的心靈。也沒有人能成為所有人眼中的圣人。

    即便迎合了所有人的正確，避開了所有沖突，獲得眾望所歸的好名聲，那也不過是不停偽裝、委屈自己、換一個環(huán)境就換一套行為才造出來的假象。

    “就算被判成錯了又怎么樣？這個世界上沒有那么多抗不過去的代價。與其不停改變自己，不如去問問給你判錯的人能給你什么懲罰，再做剩下的決定?！?/br>
    許一零沉默地傾聽著，好像在仔細(xì)考慮許穆玖的建議。

    “要不然，我怎么說羨慕你呢?！?/br>
    聽到這話，許穆玖頓時一頭霧水。

    “你不想察言觀色、審時度勢是你的事，我現(xiàn)在做不到那么隨心所欲。我們所處的地方不會允許所有人都做自己，因為這不“正義”，就算你勸得了我，你又能勸得了更多人嗎？你在別人面前地時候敢像現(xiàn)在這樣，挑明你做每一件事的想法嗎？不接受的人只會覺得你是個試圖挑戰(zhàn)公德的、自私的無賴而已。”

    太過于關(guān)注、表達(dá)自己的想法而不去顧及別人的看法也會造成傷害，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心情原諒直率的冒犯。

    在浮于表面的人際交往里，一個虛偽但善于迎合別人想法的人比坦率自我的人看起來更像個好人、更好說話、更容易獲得良好的人緣。

    “我以為你之前就想通了。”許穆玖撇嘴，“我不打算勸更多人，你也不必拿大道理嚇我?！?/br>
    “想通是一回事，做出來是另一回事。一套只打算適用于自己的做法憑什么拿來勸解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既然這樣，你也不要把你的正確強加到我身上?！?/br>
    “我在順應(yīng)大多數(shù)，你呢？”

    適應(yīng)不了這個環(huán)境，還有什么資格談討厭它，改變它？

    話說到這，氣氛變得僵持。

    他們都認(rèn)為自己是為對方好，也能理解對方為何勸自己，可他們都不想承認(rèn)。

    “的確，我遵循的正確里有一部分是為了籠絡(luò)別人。不過那些也不全都是違心的假話，我講給你聽，你不聽就算了。我也很高興你可以對你不愿意接受的想法表示反抗，只是……”許一零注視著許穆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像是商量又像是命令般柔聲道，“下次我對別人撒謊的時候，如果你在場，別急著拆穿我?！?/br>
    “放心吧，拆不了你的臺?！痹S穆玖聽罷，沒好氣卻又干脆地答應(yīng)道，“況且我在外面也沒真到口無遮攔的地步。我感覺你沒必要太錮著自己的言行和想法了?！?/br>
    別騙你自己，別騙我，別強迫我去騙其他人。

    “我也只是跟不熟的人才裝出好說話的樣子，基本禮貌而已，沒你想得那么卑賤?！?/br>
    “那敢情好啊，你要是在外人面前能有在我面前一半咄咄逼人，我都不會那么想?！?/br>
    你不一樣。

    這么想著，許一零輕笑了一聲，懟道：

    “算你倒霉?！?/br>
    少頃，天空云層稍稍散了些，但月亮依舊被遮著，僅漏出微光。

    本來對看到月亮并不抱期望的兩個人隨著微光的出現(xiàn)又重新燃起了信心，覺得在天臺多待一會兒說不定真能等到月亮。

    凝望夜幕時，許穆玖沒頭沒尾地來了句：

    “我之前查資料的時候看見，你出生那天晚上天上是紅色的月亮。”

    “嗯？那代表什么？”許一零口鼻間的白氣吐到摩擦著的手掌上，很快就被冷風(fēng)鍍成了濕漉漉的寒意。

    “那代表……”許穆玖聯(lián)想到幾個神秘獵奇的說法，還有幾個牽強親昵的說法。

    “沒什么，”他連連搖頭把那些說法從腦子里揮了出去，“大概是說明你和月亮有緣吧?！?/br>
    “……”

    “許一零?！彼殖读藥紫屡赃吶说母觳?。

    “又怎么了？”

    “……我年后準(zhǔn)備辭職了，”他頓了頓，觀察對方反應(yīng)，卻發(fā)現(xiàn)對方并未發(fā)表看法，只好自己繼續(xù)解釋道，“我想往南去，到鶴城。我大學(xué)同學(xué)在那，那里的工業(yè)設(shè)計產(chǎn)業(yè)發(fā)展得更好，長見識的機(jī)會也多，能讓我找到更適合更喜歡的位置。也許一開始會不順利，不過我有工作經(jīng)驗，應(yīng)該會比前幾年好一些了?！?/br>
    他莫名感到緊張，卻不是因為他在征求意見。

    緊繃地在原地佇立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答復(fù)。

    “有規(guī)劃是好事?！?/br>
    語氣聽上去很是輕快。

    “還有呢？”許穆玖意有所指，“鶴城比安城遠(yuǎn)多了，添了好幾個小時的路程。這幾個小時足夠讓我懶得來益城了?！?/br>
    “嗯，我知道?！痹S一零大幅度地點頭，努力表現(xiàn)出自己在此之前就沒有忘記這新添幾個小時路程的事實，并非因此錯估事件的復(fù)雜程度才回答得簡略。

    隨即，她又覺不妥，趕忙為自己過分的漠然找補，做出在思考的樣子，避重就輕地提出解決方案：“……打電話、發(fā)信息，都可以啊?！?/br>
    “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挽留嗎？”

    挽留？她才不會講出這么沒出息的話。

    “你最好不是賭氣，在拿這個當(dāng)借口……”

    許一零抿唇，把“威脅”吞回肚里，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她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否希望對方在跟她撒謊。

    “我倒真希望自己現(xiàn)在是編了個理由鬧著玩呢。那樣我可以見好就收，不用這么著急從你那多撬點順耳的話出來了?！痹S穆玖扯了個勉強的笑。

    他本來想在許一零說出挽留的話語之后繼續(xù)問她會不會不厭其煩地跨過數(shù)小時路程去見他，可他連第一個問題都沒得到答案。

    在離別的前夕，他又想去求證對方對他的在意了。

    當(dāng)他發(fā)覺自己用“數(shù)小時的路程對他來說很困難”的理由來促成“擺在許一零面前的距離很遠(yuǎn)”這個條件并以此設(shè)立問題時，他也意識到了不妥，并慶幸自己還沒有將這個問題拋出。

    對他來說是困難的距離，對許一零來說就不是困難了嗎？

    他的腦海中冒出更多問題。

    假如他可以跨過這個距離去找許一零，那么許一零也會回贈他相同的行動嗎？

    假如他們之間有一百步的距離，按理說他們應(yīng)該各走五十步?？煽邕^城市間的距離見面很少有取中點的做法。如果由他走完一百步，他要走多少次會因為疲憊厭煩而堅持不下去？

    假如他需要許一零走一百步、一百二十步甚至更遠(yuǎn)的距離，許一零會同意嗎？多遠(yuǎn)的距離會完全阻止她呢？

    諸多無實際意義的問題擾亂了他的心緒。

    “既然你已經(jīng)決定了，那不是很好嗎？”

    許一零攥著自己的衣角，隨即背對著許穆玖往前踱步：

    “我不應(yīng)該說些阻撓的廢話了?！?/br>
    “不是應(yīng)不應(yīng)該，”許穆玖垂下眼瞼，胸口發(fā)悶，語氣里透著央求，“……我只是問你、你自己想不想。有的話在你看來發(fā)揮不了作用，但是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說了和沒說，是不一樣的?！?/br>
    許一零沉默地停下踱步。

    她突然感覺身后那個總是被她各種極端情緒關(guān)照卻不離開、反而懷著僥幸向她尋求安全感的人有點可悲，而為了這么個可悲的人自我懷疑、動搖決心、企圖墮落犯錯的她更是如此。

    一個正常、成功的人不應(yīng)該有這么不體面的軟肋。

    她小心地屏住自己的呼吸，將頭仰得很高，臉的朝向幾乎要與天空垂直，仿佛在積極地迎接月亮，迎接它此刻就從云邊出現(xiàn)，好遞給她一個轉(zhuǎn)移話題的契機(jī)。很快，她急促地在漆黑的夜幕里吐著白氣，抬起手一遍遍整理被風(fēng)吹亂、且有些濕潤的鬢角。

    “許穆玖，”她無奈地說道，“你的不幸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br>
    許穆玖訝異地“啊”的一聲，有些不知所措，訕笑道：“哪有，怎么這么說呢？”

    “我的不幸，有一部分也是你造成的。”

    “好吧，你這么認(rèn)為的話……”許穆玖見對方并不打算客氣，便也答道，“所以你想說什么？”

    “你還記得這個嗎？”許一零回身，從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藍(lán)色小盒。

    許穆玖的瞳孔倏地放大——許一零手中的是他們之前用來裝手工戒指的盒子。

    他們各自拿著屬于對方的那一個戒指，卻從來沒有正式交換過，因為他們好像怎么都找不到各方面狀態(tài)俱佳的自己和那個美好而莊重的時刻。

    “你這是……？”他下意識地摸索自己的口袋，反應(yīng)過來，激動地說道，“對了，我的我?guī)Я?，一直放在背包里！就在樓下！?/br>
    許穆玖上前牽起許一零的手正準(zhǔn)備沖往樓梯口，對方被他拽得向前踉蹌了兩步，隨后一邊說著“不用”一邊抱著他的手臂制止了他的腳步。

    意識到手臂傳來的是拉扯感，許穆玖的心霎時一沉。他想去解讀對方的表情，卻怎么也不敢轉(zhuǎn)過頭與之對視。

    她為什么要把戒指拿出來？

    如果不是為了交換，那么就是其他嚴(yán)肅的決定。

    他實在想不到樂觀的可能。

    直到，他察覺到許一零的右手順著他的左手腕往前，抓住他的左手，繼而相扣。

    “跟你暫時分別的這段時間，我自己思考了很多事情?！痹S一零開口道。

    “什……么？”

    “我曾經(jīng)、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都以為，伴侶就是一輩子的歸處，還因為這個歸處可能遭到變故患得患失，所以我總是希望有一天，我們能準(zhǔn)備好一切，準(zhǔn)備好心情，交換戒指，對彼此宣誓，去完成一個象征婚姻的儀式，擁有對方的長期‘賣身契’，直至死亡把我們分開?？墒悄憧础痹S一零將他們相扣的手舉到許穆玖的眼前，“你看，就算是關(guān)系這么親近，就算十指相扣，我們也依然是分明的，從來都是兩個人，自生到死，到死后，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一直這樣。”

    “我們有自己的主軸，就應(yīng)該有合乎心意的屬于自己的行動軌跡，誰都不該成為誰的陪襯、附庸。我不該強調(diào)你是我的所有物，你也不需要契約證明把我綁在你身邊?！?/br>
    “接下來，我們大可以制定新的旅游計劃、升級設(shè)備、學(xué)習(xí)技能、迎接下一個工作階段……我們能做的事有那么多，能擁有的身份也有那么多，不是只有某人的妻子、丈夫這么單一的選擇，不該總是困在一段關(guān)系里，不是嗎？”

    許一零放開了許穆玖的手，揮舞著她自己的雙臂，神采奕奕地描述著她的看法，語氣漸趨激昂。

    許穆玖覺得自己似乎從沒見到這樣的許一零，在他看來，對方的此刻的情緒簡直興奮到了異常的程度，口若懸河。她把他曾經(jīng)重視過的許多東西一一否決，而他只能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嘴。

    有一瞬間，他覺得面前的許一零好像沒有那么吸引他了，可他應(yīng)該為她感到高興，所以他盡量舒展眉頭對她微笑。

    不由衷的微笑讓他感到吃力，很快便被他斂住。他開始轉(zhuǎn)念，迫切地希望許一零那番話是在故作醒悟。

    這一次，他的表現(xiàn)倒是真情流露，不過

    ——如果這個念頭是他毫無依據(jù)的猜想，會顯得他自作多情、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而如果，許一零現(xiàn)在的積極向上真是因為承受不住和他有關(guān)的壓力、為了理直氣壯地躲開他而故意搬出來的說辭，那么，他這個始作俑者不也該感到難受嗎？

    因為他的存在逐漸變成許一零無法擺脫的毒藤蔓，所以許一零才會如此辛苦。

    他的迫切被嚇退，轉(zhuǎn)變成了無所適從。

    “對我來說，你先是你自己，然后是我哥哥，最后才是其他?！痹S一零走到許穆玖面前，認(rèn)真地對他說道。

    “我——”許穆玖欲言又止。

    他不否認(rèn)這一點。

    可這話說得好像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誰似的。

    “許穆玖，你沒有把我哥殺死，他被我搶到了、這里，”許一零伸出手指著自己心臟的位置，而后又指向許穆玖的，“現(xiàn)在，我把他還給你。我會跟我新認(rèn)識的朋友介紹你的第一個身份。你要去鶴城，我應(yīng)該……祝你好運?！?/br>
    “之后呢？你要跟我減少聯(lián)系嗎？”許穆玖直視對方的眼睛，尋找著，希望其中除了銳意還有其他情緒。

    “我們終究會分別的，減少聯(lián)系也是必然，”許一零竭力支撐自己的眉頭上揚、從而拉扯上眼皮、防止它和下眼皮把覆在眼球上的眼淚擠出眼眶。

    “總有一天，我們會死，像所有我們認(rèn)識的人一樣，離開你，離開我，即使關(guān)系再好也得不到特殊待遇，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學(xué)會面對分別?！?/br>
    許穆玖極力地?fù)u頭抗拒。

    這是投鼠忌器。我們不能因為最后一定會結(jié)束而杜絕所有開始。

    不，這不僅僅是害怕。我們是“不在一起”的兩個靈魂，而我不想等到被迫分別的那一天才開始學(xué)習(xí)這個事實。

    時間還有很多，我們可以逐步適應(yīng)。

    可注定奔赴獨行的人生將因此降低性價比。

    “我求你……”

    正因為我知道自己身處與末路仍有距離的今天，所以我需要陪伴，需要經(jīng)歷，需要被牽念，渴望懷著向死的心盡力感受我所鐘愛的。

    “我會想你的?！?/br>
    減少聯(lián)系不等于杜絕來往，我們依舊可以交流，但我們得明白，陪伴彼此將只是一次次選擇，不是為我們自己定死的結(jié)局，不應(yīng)該成為我們永遠(yuǎn)的墳?zāi)埂?/br>
    我們之間沒有結(jié)局。

    我們沒有“之間”，只有我和你。

    許一零轉(zhuǎn)身回到了天臺邊緣的護(hù)欄邊。

    從頂樓往下俯視，可以看到樓底。

    已至深夜，許多窗口的燈都熄滅了，樓底未被路燈照亮的樹叢里漆黑一片，好像能藏進(jìn)數(shù)不清的污穢。

    “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過跳進(jìn)這樣黑暗的地方，比如大橋底下、遠(yuǎn)處的海水，還有其他能淹沒我、置我于死地的東西，因為我喜歡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br>
    “我想知道我死后會不會有人猜測我自殺的原因，如果猜到了，會不會有人理解我。其實，我沒那么絕望。我雖然后悔過出生，卻不向往死亡，我不過是想求證一個問題?！?/br>
    她轉(zhuǎn)過頭，無比眷戀地注視身邊之人。

    她想求證一個問題，想聽見有人發(fā)自真心地為她的生命嘆惋，并告訴她為此而亡是值得，并不輕率。

    這個行動始終沒有變成現(xiàn)實，也不會有人告訴她該怎么做。

    慢慢的，這變成了她留給自己的問題。

    生活催促她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讓她窺見自己的無知，激發(fā)她對求知的念頭，讓她忙得忘記自己親手背在身上的、變成鎖鏈的執(zhí)念。

    “可是，我的人生不能只用來求證這么一個問題。”她如是說道，“太虧了。”

    如今，她更想知道，她以后經(jīng)歷的人生是否精彩，有沒有辜負(fù)自己。

    “我希望我和你最后都能死在陽光下?！?/br>
    所以，準(zhǔn)備好迎接明天的太陽吧。在各自活著的日子里，以自己的名義，將功利心和理想都說給對方聽。

    “我會非常想你，但這無法阻止我們獨處。我相信，我們會去尋找對方，不是因為負(fù)擔(dān)，是因為想念?！痹S一零輕輕觸碰面前充滿懇切的眼睛，“擔(dān)心什么？又不是永別。我就說這些，之后，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蛘?，你也可以把這些話看作是我逃避的借口，等我哪天哭著來找你說些別的，不等也行?！?/br>
    “……嗯?！痹S穆玖眼眶微熱，扭過臉小聲嘟噥，“你的話里，全是紕漏，很煩，可我……”

    “是要繼續(xù)反駁我嗎？”

    “……”

    無論是“不了”還是“算了”，他都沒再說出口，只是搖了搖頭。

    到最后，月亮還是沒有出現(xiàn)。

    許穆玖心里一陣失落。

    月亮本來就是錦上添花，而自己能跟想見的人見一面，它就不算重要了。

    但是見面之后的場景不如自己預(yù)想的那么和睦，這才慢慢開始盼著月亮至少能出現(xiàn)，聊以慰藉。

    他開始想象自己的新生活，開始為以后可能層出不窮的矛盾而煩惱，為了更好地轉(zhuǎn)移注意力。他開始思考“逼迫自己究竟算被迫還是自愿”這樣的問題。

    離開天臺前，他叫住走在前面的許一零，問道：

    “你說，我們會不會在未來某一天，就不喜歡對方了？”

    許一零靜默了幾秒，隨后答道：

    “如果那是遵循內(nèi)心的局面，也不算遺憾?！?/br>
    “你明明比我更容易想得開?！?/br>
    “不是我想得開，是我不擔(dān)心自己會因為這種事就再也見不著你，”許一零平靜地微笑道，“……哥，如果你想見爸媽的話，就去林城看看吧，他們也想見你?！?/br>
    回家吧。

    林城、益城、安城、鶴城……無論那里是否有人等你，只要是你愿意接受的，哪里都可以被稱為“家”。

    “好?！?/br>
    那天，許穆玖找到他的背包時，他也把包里的戒指盒拿了出來。

    當(dāng)他和許一零再次舉起手中的戒指盒時，那里面裝的東西不再是象征著婚姻的紀(jì)念品，而是一個普通的手工品。

    他們所執(zhí)著的穩(wěn)固關(guān)系早在出生時就已經(jīng)建立。

    沒有什么比“親人”這個身份更穩(wěn)固更客觀，盡管他們一度想忘記這一點。

    婚姻于他們而言則是無法實現(xiàn)、同時也是已經(jīng)沒有必要實現(xiàn)的虛設(shè)。

    如果婚姻不是人生的最終目標(biāo)，那就不必為了婚姻讓自己跪下、躺下、停止前進(jìn)。

    他們兒戲般地組織了一個儀式：

    裝有戒指的盒子被置于正中，他們面對面，共同問了彼此一個的問題

    ——“你愿意與我結(jié)為夫妻，無論貧窮或富裕，無論疾病或健康，都對我不離不棄，始終如一嗎？”

    我愛你。

    “我不愿意。”

    所以我們不在一起。

    比起這個，我更愿：和平富足，長命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