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廂，劉立恒跟著皇上在荒郊野嶺露宿一夜。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山上露水涼氣又重，饒是軍旅出身的他也沒頂住連聲打了好幾個噴嚏。

    “喝口水?！?nbsp;祁鈺遞給他水壺。

    “謝皇上?！眲⒘⒑悴灰捎兴舆^水壺咕咚咕咚豪飲了幾口，熄了地上還冒著火星的篝火，便呀往前開路。

    “再等等…” 祁鈺看著東方日出，若有所思算著時間。

    “等…” 劉立恒還未說話，忽然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人直接向后栽倒。

    祁鈺早料到有此一幕，拖著他的后背，將人藏在身后一尺余高的灌木叢里。

    若他不信劉立恒，也不會讓他掌管禁軍，只是…驃騎將軍府到底是太后的母家，非他嫡系。來人身份緊要，為日后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嘖嘖嘖…皇上手可真黑?！?nbsp;有人從上方的樹林里走出來，漫不經(jīng)心說起了風(fēng)涼話。

    “還不來幫忙？” 祁鈺兀自拖著身形魁梧的劉立恒很是吃力，白了徐知儒一眼。

    早在明章未于朝中嶄露頭角時，便因其才學(xué)與慈云大師成為莫逆之交。

    當(dāng)年，劉桑苓誕下與徐鴻的私生子以后，劉閻欲將其送至河陽收養(yǎng)，卻被明章暗中養(yǎng)在慈云大師身邊。

    而后，慈云大師故意留下線索給徐家，徐知儒在四歲時被接回徐府，卻一直以前往石鼓書院念書為借口，往來慈云大師身邊。

    明章過去常帶長子明胥淮、太子祁鈺前往皇寺與慈云論道，以此為借口，掩護(hù)劉桑苓和徐知儒母子二人相見，以慰其愛子之情。

    “我覺得劉立恒人不錯，比陳瞞那個呆子強(qiáng)上許多?！?nbsp;徐知儒與他說話時并未恪守著君臣之禮，你來我往十分隨意。

    在徐府，徐知儒對外是養(yǎng)在季氏膝下的外室之子，可他對自己的身世…怕是比徐鴻還要清楚。明章，視他為己出，教他世間正理，如師如父，對他有再造之恩。

    他與祁鈺、以及同母異父的弟弟明胥淮，是自幼受明章教誨，情同手足的兄弟。

    “宮中如何？” 祁鈺不置可否，與徐知儒在一起時褪去帝王的冷肅威嚴(yán)，隨意輕松了許多。

    “你是想問宮中如何…還是…丹姝如何？” 徐知儒油腔滑調(diào)打趣。

    “走了！” 祁鈺錘了一下他肩膀，先行往山上去。

    “也沒什么了不得的事，無非就是些酸言冷語，她應(yīng)付自如。” 徐知儒跟在他身后，靈光一閃，不懷好意買了個關(guān)子：“就是…有一事京中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什么？” 祁鈺回頭看他神色整肅，以為是又生了什么枝接。

    徐知儒快步拉開與他的距離，想起陳瞞與他遞信時那副啞巴吃黃咧的表情，笑彎了腰：“聽說…皇上休朝是…腰不大好。”

    祁鈺轉(zhuǎn)瞬便想明白這傳言是因何而來，腦海中浮現(xiàn)出某只狐貍眼睛亮晶晶偷了腥似的慧黠模樣，不由失笑…這借口，虧她想得出！

    在看徐知儒在山坡上樂不可支，撿起一粒石子對著他膝彎打過去。揣著手，慢條斯理道：“皇后與朕請旨，將康樂嫁給你，你說…朕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呢？”

    徐知儒側(cè)身躲過石子，聽到康樂兩個字面上的笑意忽然卡住。

    清了清嗓子，哥倆兒好似的攔住祁鈺的肩膀，顧左右而言他：“我怎么覺得，你最近變得這么…jian猾？”

    “你再猶豫下去，待鶴疆求親的使臣入京，悔之晚矣！” 祁鈺收起玩笑的神色，他安插在西北軍中的探子回報，方鶴鳴前幾日在鄭窮大營見了鶴疆王嫡子。

    “和親？” 徐知儒目瞪口呆，夾槍帶棒刻薄道：“鶴疆那彈丸小國也配迎娶大齊的長公主？聽說那王庭嫡子是個大字都不識幾個，只知舞刀弄槍的廢物！”

    鶴疆尚武，嫡王子在其國內(nèi)甚受擁戴，到他嘴里便成了個廢物。

    “鶴疆遼闊，說不定康樂會喜歡?！?nbsp;祁鈺不假辭色，像是當(dāng)真在考慮公主和親的可行性。

    康樂在皇寺那幾年，徐知儒可是沒少往那跑，心思昭然若揭。如今這樣避嫌，無非是徐家站在風(fēng)口浪尖上，不想康樂受波及。

    意有所指：“康樂是大齊的長公主，無論嫁給何人，都不能獨善其身。”

    薄霧中隱約得見茅草搭成的瓦寨哨所，二人噤聲，聽上方有人持弓對準(zhǔn)了他們，吼道：“來者何人！”

    “令牌在此?！?nbsp;祁鈺抬手將令牌擲了上去。

    “口令！”

    “口令？” 祁鈺反倒被他問住，不知所以…

    “阿臻沒給你口令啊？” 徐知儒癟了癟嘴，眼看瓦寨竹木壘城的墻頭上，每隔丈余便站著個手持強(qiáng)弓的武士，真沖突起來怕是要給他二人射成篩子。

    這草寇占山為王，倒是不容小覷。

    祁鈺沉思，令牌…口令…明繼臻謹(jǐn)慎，倒不見得會放在一處?！瓣惒m送你消息時，可帶過丹姝的話？”

    “沒…” 徐知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忽然靈光一閃，“有！”

    他當(dāng)時只覺得有趣，卻并未放在心上，不曾想在這里用得著。

    急忙將明丹姝在御書房寫下的詩句復(fù)述：“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br>
    作者有話說：

    第46章 桃源

    天方蒙蒙亮, 身著紅衣的女子打馬穿街，自東往西城門去。

    “屬下見過長公主！” 守城門的侍衛(wèi)剛踩著雞鳴拉開城門，便見康樂公主一陣風(fēng)似的竄了出去。

    “駕！” 許是迎風(fēng)的緣故, 康樂覺得有些淚眼朦朧。

    明丹姝昨夜從鐘粹宮回來, 告訴她母后欲遣她往鶴疆和親的消息，意料之外，卻是情理之中。

    后宮之中，從來沒有真正的純直之人，言傳身教，母后的手腕從來不曾瞞過她。

    一年前, 令先皇纏綿病榻的那盞茶，是他到皇寺祭祖時，由她親手奉上的。

    因為只有康樂公主, 自幼率性天真, 父女情深從不相疑。

    或許是幼時, 與母親在危機(jī)四伏中相依為命的感覺太過深刻，所以她從來對其言奉若神明, 哪怕是弒父奪位這樣的大事。

    可她看著明丹姝從鐘粹宮回來時的沉郁悲愴，聽說了明家蒙冤的前因后果…平生第一次對母親的所作所為產(chǎn)生惶惑恐懼。

    東宮與豐王相爭多年，五年前局勢雖然緊急，卻遠(yuǎn)非沒有轉(zhuǎn)機(jī)。只是為了拉攏徐鴻, 便讓明家二百七十余口人命枉死，何至于此？

    她一直以為父皇寡情平庸，但母后又真的如她自己所言，口口聲聲為了江山百姓, 從無私心嗎？

    她到底是在替大齊撥亂反正, 還是成了謀害先皇的逆女亂臣？

    “姑娘回來了。” 今日是北齊的稻神節(jié), 皇寺開門迎香客，有買粘米糕的婆婆一早便候在山下等生意。

    “婆婆再給我兩個米糕吧！” 康樂浮浮沉沉的思緒被打亂，蹲在婆婆的攤前，笑盈盈像是尋常人家嬌養(yǎng)著不諳世事的小女兒：“糖粉要多些！”

    她剛來皇寺時，見民間的一切物什都是新鮮的，尤愛各式各樣的餅餌糕點。

    是以每逢節(jié)慶，她便到山下賣米糕的婆婆邊上坐著，邊吃邊瞧熱鬧打發(fā)時間。

    “今日那個小和尚怎么沒隨你來？”

    康樂怔了怔…展顏嬌憨道：“這便去尋他！”

    她咬了一口米糕，舌尖上甜滋滋的，可咽到肚子里卻泛起了酸意。

    拴好了馬順山路往上，這個時候，寧一十有八九是在半山腰挑水。

    或許是怕熱氣騰騰的米糕冷掉所以腳步快了些，她總覺得平日要走上一刻鐘的山路，今日格外短些。

    “寧一！”

    空山無人，她清清亮亮的嗓音帶了回音。

    遠(yuǎn)處的小和尚回過頭來，眼中帶了幾分掩藏得極好的驚喜，恭恭敬敬持手道：“殿下?！?/br>
    “給你！” 康樂一日往次那般，將米糕塞到他手里。

    不由分說拉著寧一在溪澗邊的矮坡坐下，嘰嘰喳喳：“你嘗嘗，可是婆婆做糕時發(fā)酵過了頭，我總覺得今日的米糕不似往常那般甜。”

    “殿下有心事？” 寧一見她眼眶還紅著，料想是在宮中受了委屈。

    金屋玉冠，亦是萬重枷鎖。

    “寧一…其實我早就知道當(dāng)初救我的人不是你?！?nbsp;康樂手臂拄在膝蓋上，托腮看著他，眼神比山澗流過的溪水還要干凈清冽。

    她墜馬那日，初次醒來時，看清了背著她的人是徐知儒。

    也知道每逢節(jié)慶，皇寺往來人雜時，在周圍守著她的人，也是徐知儒。

    “嗯?！?nbsp;寧一知她聰慧，何況同樣的話，早在她醒來時他便說過，不過插科打諢避諱著那位公子。

    她碰了碰寧一的袖子，示意他嘗嘗手上的米糕。笑盈盈的面龐像是借了晨曦的清輝：“但我心悅于你，并非是為了你救我?！?/br>
    寧一自幼便長在這寺中，為人雖木訥了些，但拳腳功夫出色。

    受方丈之命，常常像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又顧忌著男女大防，總與她隔著一丈遠(yuǎn)。

    她略靠近說些俏皮話逗趣，他便面紅耳赤拿些佛偈來搪塞她。

    寧一不敢側(cè)目看她，欲開口推拒：“殿下…”

    “你實在是很好，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好。” 康樂知他要說什么，開口打斷。

    徐知儒與她是同一類人，表面清風(fēng)朗月，實則長在沼澤里泥足深陷。

    而寧一是她過去在宮里從來不曾見過的人，就像這米糕一樣，由內(nèi)到外都是干干凈凈的。

    “但我是長公主，你若同我好，會害了你?！?/br>
    寧一入了定似的盯著奔流不息的泉水，張了張嘴，卻連個含糊的音節(jié)都沒能說出來。

    “我都明白。” 康樂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含淚帶笑：“我是真的想過要求皇兄賜婚，甚至替你想好了還俗的身份?！?/br>
    她以為只要嫁給一個平凡人，便可以逃脫無休止的爭斗，過上安寧的日子。

    但似乎爾虞我詐是她難以逃脫的宿命，攥著他的袖子，艱難開口：“你是誰的人？”

    她不過今日才清醒，若她自始自終是這亂局中的一枚棋子…皇寺，亦在局中。

    溪水碰上沙石的聲音，像是打到了寧一心里，似如釋重負(fù)又破土而出難以明說的惋惜：“寧一受先皇旨意…在此保護(hù)殿下。”

    ‘咚’ 康樂手里的米糕折成兩截，沾了沙礫咕嚕嚕滾到了溪水里。

    “父皇…”

    寧一從袖中拿出一塊令牌并一封書信，這兩樣?xùn)|西他帶在身邊多年，總算物歸原主：“先皇有言在先，無論哪位皇子登基，這兩樣?xùn)|西，在殿下遇到困境時交給殿下?！?/br>
    ......

    瓦寨，民價傳言為奇人異士聚居之處，親眼所言則是一座依山傍水而建的古樸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