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舟并不知道其實自己問的話還是有用的，他的性子決定了他不會去做這種事，兩個人就這么錯過了一次互通有無的機(jī)會。

    秦隨沒有騙沈惟舟。

    他確實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又很熟悉，斷斷續(xù)續(xù)又模糊不清的夢。

    夢里的事醒來就已經(jīng)忘的差不多了，秦隨只依稀記得那個夢是關(guān)于自己，關(guān)于無數(shù)自己身邊的人，關(guān)于天下蒼生。

    還有一個決定。

    “老朽今日而來，只為一事?！鄙n老的聲音語氣沉重，“如今骨rou相食，餓殍滿野，田地棄置，災(zāi)禍連年，又加之橫征暴斂，戰(zhàn)爭兵亂，行數(shù)十里，不聞人聲……”

    天下將傾，無數(shù)隱世之人撕破誓言出動救世，卻愕然發(fā)現(xiàn)竟然無力回天。

    這盤棋已經(jīng)是死局，無論落子在哪一個位置，都是必死的傾頹結(jié)局。

    那這還有什么可救的？

    大家一起等死就是了。

    夢里的老者繼續(xù)道：“如若還有一次重來的機(jī)會，陛下可愿？”

    秦隨聽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無所謂地開口：“不了。”

    本就是局中人，再來一次也是重蹈覆轍，同樣的過程加上相同的結(jié)局，可以，但沒必要。

    蒼老的聲音沉沉嘆了口氣。

    “草民無能?！?/br>
    年輕的帝王輕笑幾聲：“怎么無能？”

    “不必如此，若說無能的話，也是朕的無能。朕沒能達(dá)成夙愿，朕也保不了這傾頹的山河，朕沒能成為那個活下來的……主角。”

    哪有什么主角，哪有什么天命所歸。

    權(quán)謀征戰(zhàn)傾軋，明槍暗箭陰謀陽謀齊飛，活下來的才叫主角，勝利者才叫天命所歸。

    成王敗寇，秦隨從不吝于承認(rèn)自己的失敗與無能。

    “如果真的能重來一次的話，讓你那個小徒弟活下來吧，畢竟也跟朕有幾分關(guān)聯(lián)?！?/br>
    “天下子民是朕的責(zé)任，百姓也應(yīng)該有百姓的責(zé)任，不必為朕憂心?！?/br>
    老者沉默良久：“草民明白了?！?/br>
    誰都聽得出來，老者只是嘴上明白了，心里卻還是有另外打算的，而這種打算并不在秦隨所希望發(fā)生的范圍之內(nèi)。

    重生？這種虛無縹緲的事，秦隨不信，也不覺得有用。

    就算再重來一次，帶著所有的記憶和那所謂的劇情再重來一次，秦隨也不覺得能避免這場注定的天下變局。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古往今來大勢而已。

    區(qū)別只在于最后坐上那個位置的人到底是誰，是否合適，是不是個把所有人往死路送的豬腦子，就像那劇情里所謂的主角一樣。

    老者似乎是要離開了，就在他即將踏出殿門的那一刻，垂坐高臺之上的帝王破天荒地主動開了口。

    “魏老，要不要和朕賭一把？”

    老者嚇了一跳，但還是好奇心戰(zhàn)勝了那絲不祥的理智，他謹(jǐn)慎地問道：“回陛下，賭什么？”

    帝王十分隨意：“就賭你那個小徒弟?！?/br>
    魏老：？

    “又沒人說過只有上位者才能執(zhí)棋，棋子沒有自己的想法嗎？”帝王微微偏頭，冕旒下的容顏模糊，只依稀聽得出來，他好像在笑，“讓無關(guān)緊要的棋子掌握自己的命運，反過來去影響棋局，眾人皆以為自己是執(zhí)棋之人，卻不知道自己也是一顆棋子，身在局中，有趣，有趣?！?/br>
    這次老者沉默了很長時間。

    不知道是秦隨哪句話戳到了他的點，老者突然心甘情愿地俯身一拜，語氣鄭重。

    “好！草民賭了！”

    “草民賭這條命，為草民的小徒弟和陛下賭一把，賭一個變數(shù)?！?/br>
    “一個變數(shù)？”帝王玩味地笑笑，“允?！?/br>
    如果真的有來世，那就讓來世的他看一看，這變數(shù)到底能變到什么地步。

    登臺唱戲已經(jīng)開腔，你方唱罷我登場，等到散場且再來看，究竟有多少人能聽到曲終。

    ——

    秦都，望京。

    巍峨深宮內(nèi)，長廊庭弄，檐牙高啄，白日里巧奪天工的盛景成了萬籟俱寂的夜中猛獸，黑漆漆不見四周的永壽宮在一片連綿的建筑中顯得格外高大，也顯得格外猙獰。

    一個眼角帶著細(xì)紋的女人提著一盞宮燈匆匆走過，穿過朱紅的宮門，掠過深碧的石板長階，來到了一處不甚起眼的偏殿前，低聲叫醒門口當(dāng)值的兩名宮女:“醒醒！”

    “給太后娘娘當(dāng)值還敢犯瞌睡蟲，不要命了么！”

    兩名小宮女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借著宮燈的光線認(rèn)出了面前之人是誰，著急忙慌地就要跪下求饒:“仲姑姑饒命……”

    “好了，”仲姑姑打斷了她們，“去通傳，告訴太后娘娘——”

    女人已經(jīng)不復(fù)年輕的聲音中含著一絲恐懼，她深吸一口氣，宮燈在夜風(fēng)中微微搖晃，映照的三人影子扭曲，形如鬼魅:“陛下回來了?！?/br>
    “……”

    片刻后，原本漆黑的偏殿亮起了一點微弱的光，緊閉的大門敞開一道僅容一人可進(jìn)的縫隙，里面的人躬身請仲姑姑進(jìn)來說話。

    仲姑姑把宮燈交給旁邊的婢女，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之后，雙手交疊，面色嚴(yán)肅地踏進(jìn)了門。

    殿內(nèi)只點了幾根蠟燭，光線并不明亮，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昏暗。還在燃著的暖爐邊輕煙繚繞，似有若無的熏香讓人心曠神怡。

    轉(zhuǎn)過頭去，低調(diào)卻華貴的暗綠色帷帳旁，一個只著里衣的女人正在被服侍著披上外袍，明明年紀(jì)并不小，女人卻執(zhí)意要穿鵝黃色的外衣，發(fā)髻挽起，濃烈的妝容掩蓋住臉上的歲月痕跡，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語氣莫名。

    “陛下回來了？”

    仲姑姑低頭：“是?！?/br>
    “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朱雀門了?！?/br>
    女人聞言微微一笑，抬手制止了身后婢女的動作，婢女猝不及防下手中力道偏離，硬生生扯下一根半白半黑的長發(fā)，當(dāng)即就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該死，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婢女知道面前女子的忌諱，哪怕是請罪聲音也不大，但即便如此還是被捂住嘴拖了下去。

    女人撫過鏡中自己的眉眼，依舊是含笑的：“太吵了，哀家不喜歡?！?/br>
    仲姑姑沒說話，只是把頭低的更往下了些。

    不過是片刻的功夫，原本寂靜的夜鬧了起來。外面?zhèn)鱽砟_步雜亂的疾走聲，可能是禁軍，也可能是宮女和宦官。自最外圍的白虎門開始，整個秦宮次第漸亮，所有的宮燈被高懸而起，帝王御令快馬加鞭趕到內(nèi)城，所有門禁解鎖，以無可拒絕的姿態(tài)敞開，只為迎接那一人歸位。

    永壽宮也都點起了燈，不用女人吩咐，底下的人就手腳麻利地吹滅蠟燭，換上了更加明亮的油燈，整個偏殿頓時亮如白晝，周圍的一切也都纖毫畢現(xiàn)，一如女人此刻隱晦的表情。

    被驟然的光亮映得下意識閉了閉眼，女人再睜開眼的時候，面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

    屏退眾人，她緩緩開口：“陛下不應(yīng)該回來的?！?/br>
    仲姑姑猶豫了一下：“大人說，情況有變?！?/br>
    有變？

    女人冷笑一聲。

    有變沒變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每次都是這樣，明明萬無一失的局面，秦隨那小狼崽子偏偏能毫發(fā)無損，安然無恙地活下來。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高云嫻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這十四年里秦隨到底逃過了多少次明槍暗箭，若不是前朝有人替她遮掩，她又足夠小心謹(jǐn)慎，怕是秦隨早就找到由頭殺了她。

    這次也是一樣。

    明明把秦隨的行蹤都泄露給云子衍了，甚至連秦隨帶去的人里都威逼利誘摻和了一手，云子衍是死的嗎，這樣都能讓秦隨活著回來？

    “廢物。”

    陰郁覆上女人姣好的眉眼，她讓仲姑姑把知道的消息都告訴她，腦海中不斷思考著應(yīng)對之策。

    “梁王那邊怎么樣了？”

    “陛下未曾起疑，梁王殿下是天閹，又不好政務(wù)，不會有人注意到的?！?/br>
    “戶部尚書還是不肯松口嗎？”

    “不肯，大人說他會想辦法?！?/br>
    “暗閣的事有眉目了嗎？”

    “不曾。”

    “……”

    “你說陛下這次去燕國帶回來一個美人？”女子壓下心底的沉沉郁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多美？”

    仲姑姑謹(jǐn)慎道：“奴婢不知?！?/br>
    “聽聞那美人喜著紅衣，身子有些不好，一步三咳，待人接物還算柔順聽話。”想了想，仲姑姑又補充道，“深得陛下寵愛。”

    都能為了美人調(diào)兵遣將威脅燕國，沖冠一怒為紅顏，怎么不算深得寵愛呢？

    “哦？”女子冷笑幾下，“秦隨那種暴君也會跟寵愛這個詞搭邊？怕不是放出的迷惑之術(shù)罷了?！?/br>
    “哀家記得晉國那位九公主還在等著陛下？明天就召小九進(jìn)宮吧，據(jù)說長相極好性子也不錯，如果能入主后宮，也算是給姬衡玉一個伸手的機(jī)會?！?/br>
    機(jī)會給出去了，秦隨怎么樣就看姬衡玉的手段了。

    燕國終究還是弱勢了些，那云子衍也是廢物，不堪大用。

    “哀家受夠了?！备咴茓拐酒鹕韥?，手搭到仲姑姑抬起的掌心，“這高處先帝能站得，秦隨能站得，哀家為何沾不得？”

    “你看這大秦宮殿，多漂亮啊?！?/br>
    這么漂亮，卻只為秦隨一人敞開，上上下下無數(shù)人的生死前程都在秦隨一念之間，任由那個出身卑劣的稚子生殺予奪。

    高云嫻貴為太后，在這秦宮中卻是半點實權(quán)都無，她甚至連給自家兄長塞個官職都沒有資格，在最后還被秦隨抓住把柄，高家男丁盡數(shù)褫奪官身貶為庶人，其父兄更是流放三千里，只有部分女眷免于災(zāi)禍。

    每每想起來，高云嫻都會恨，恨到發(fā)抖，卻又只能打落牙齒，一顆一顆地再吞回肚子里。

    這些年來無數(shù)人都想殺了秦隨，但都無一成功，反而被以各種手段報復(fù)了回去。秦隨上位手段不正，更是有無數(shù)人不服他，但那狼崽子硬生生自己殺出了一條血路，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給坐穩(wěn)了。

    高云嫻必須要忍，忍到秦隨必死無疑，忍到她大權(quán)在握的那一天，為她父兄報仇。

    流放之路艱難困頓無比，高家父子沒等到流放地就已經(jīng)病死了，高云嫻連尸體都沒能讓人帶回來。

    “這偏殿人手本就不夠，但那狼崽子回來，”高云嫻眉頭緊皺，半響，疲憊地擺擺手，“把人都撤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