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5. 舊雨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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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前一天,鐘月還在為和美一間工廠火警忙到焦頭爛額。 當(dāng)她遠(yuǎn)遠(yuǎn)站在事故現(xiàn)場外的馬路上拍照,工廠內(nèi)冷不防傳來一陣巨大的爆裂聲,連地面都在晃動。她想也不想就反射性地轉(zhuǎn)身逃跑,差點以為自己就要沒命──幸好后來什么也沒發(fā)生。 但她心情還是千斤重。這場火警死了兩名工人、一名消防員,寫稿時覺得頭頂烏云密布,實在滿心不愿在地方的最后一天還得處理這種新聞。 身邊腳步雜沓,人聲、電話聲緊密急促,警方也是不得間。 這天下班時已是晚上十點多,她背著筆電走出警分局時,還覺得不太真實。近幾週以來,報社同事、警方的、議員的、鎮(zhèn)代的歡送餐會吃了一場又一場。說沒有不捨是騙人的,畢竟她心知肚明,一旦離開了就不容易再見面。 來到彰化時她孑然一身;離開彰化時她還是孑然一身。日子一年一年過,她卻感覺不論走得再遠(yuǎn),終究還是會回到原點。 展開新生活不外只是想嘗試看看,她的人生會不會有那么點不一樣。雖然也許到了臺北之后,結(jié)果也只是證明自己到了哪里都是錯的。她還是一樣無法融入這個世界,還是一樣孤單一人。 翌日她拖著行李到車站時,想起五年多前她剛進(jìn)報社,在臺北見習(xí)結(jié)束后搭上火車前往彰化報到的那個日子。當(dāng)時來為她送行的人,直到今日她都沒再見到過── 白鴻硯照例每星期都打電話給楊子容,至今仍未放棄說服他替他籌錢還債的計畫。楊子容從一開始不厭其煩地駁回,到現(xiàn)在甚至直接裝聾。 「瑞涵還好嗎?」他岔開話題問。每次聯(lián)絡(luò)他必問這句。 「上個月剛見過她,看上去一切如常?!?/br> 「討債的還去sao擾她嗎?」 「聽她說,有陣子沒出現(xiàn)了。大概是確定你早就不住在那,也沒再和她聯(lián)絡(luò),便打消從她那兒探聽的主意?!?/br> 「那就好?!箺钭尤輫@口氣。 「希望你能趕快回來,每次在她面前我都很心虛,很像什么共犯似的……」 「能早點回去我當(dāng)然想?!箺钭尤菀а赖?。 「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白鴻硯忽道,「小月這幾天要調(diào)來臺北了?!?/br> 一陣靜默。 自那天與翁可歆爭執(zhí)之后,她對楊子容一直冷冷的。他找她搭話,她都淡漠以對,還總是一副要哭的樣子。楊子容便也不再自討沒趣,反正他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她的情感。上班時加倍認(rèn)真,是他僅能給予的回報。 看到他的淡定,翁可歆也只有更加著惱,好幾次都只能奔上樓偷偷啜泣,洗把臉、補完妝后再若無其事走下來繼續(xù)顧店。楊子容看見了卻裝作沒看見,一年以來他一直是如此,今后還是只能這樣下去。 晚上八點,質(zhì)咖啡打烊了,楊子容對翁可歆說再見,不意外地只獲得她一聲淡淡的「拜」。但他心思沒在這上面,因為這天他特別行色匆匆──一離開質(zhì)咖啡,他就直奔萬華。 到誠報總社報到前,鐘月有兩天假日可以整理新居。她選在艋舺夜市左近租屋,一間七坪大的套房,比在彰化小了些,卻還算新穎舒適。出社會走跳了這些年,還是只能蝸居一方──望著四面墻,她不禁開始想像,不知未來的什么時候,當(dāng)她下班回家時,都能有個人在家里等她。 晚上好不容易整理就緒,她獨自出門間晃,想去逛逛夜市。在家里收拾了一整天,她已飢腸轆轆。 吃完關(guān)東煮后忽然下起雨來,幸好她包中總隨時會放一把折疊傘,隨即將傘張開,踩著細(xì)碎的水花信步晃悠。 楊子容停好了車,天空卻飄起細(xì)細(xì)的雨點。他沒有備傘,只得抓起車上一件深灰連帽長版風(fēng)衣往身上披。這陣子天氣陰濕,似乎連帶使人心里都覺凄凄寒寒的。 他聽白鴻硯說她租在艋舺夜市附近,隔天就忙不迭跑來了。他也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許僅是想要遠(yuǎn)遠(yuǎn)看她一眼。一眼就好,沒要求別的?,F(xiàn)在的他還能要求什么? 突如其來的雨讓夜市人潮紛紛走避,沒幾分鐘就冷清了一半。他沿著騎樓東張西望,并未梭巡到熟悉的人影。半小時過去了,雨越下越大,他開始覺得自己蠢得要命。今日見不到,明天還來嗎?明天還見不到,難道就這樣天天癡癡地來這里等? 也許只是長久以來過得太苦悶,缺少了值得令他振奮精神的事,才會巴巴地在這里等一個在他心里依然美好的事物吧。 為打發(fā)時間,停在紅茶攤前想買杯飲料。才剛掏出硬幣,不經(jīng)意一抬頭,目光瞬即牢牢定住,再也移不開。 他肯定是快死了,回光返照了,才會看到供奉在心頭五年之久的那抹倩影。她就站在那兒,著深綠色長洋裝,踩著駝色短靴,在雨中顯得飄忽且奇幻。他忽然覺得感激涕零,老天畢竟待他不??;儘管這些年來顛沛流離、跌落谷底,還是讓他在最后一刻見到了她。縱然只是一瞬之間,又縱然只是不真實的幻影,他還是見到了,這一眼足以令他死而瞑目。 ──然后他便意識到自己沒死,好端端地站在滂沱大雨之中,隔著千山萬水般看著她。他禁不住膽怯地垂下了頭,淚水朦朧了眼眶。他好想與她相認(rèn),又不想被她認(rèn)出,矛盾的心情拉扯著。這么多年來他活得猶如喪家之犬,現(xiàn)在的他根本無顏與她相見。正轉(zhuǎn)身想要走,身體卻誠實地僵在原地。 這天人交戰(zhàn)的一刻,他的思緒早已經(jīng)歷了百轉(zhuǎn)千回。在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時,她的臉蛋微微一偏,就猝然停住,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她看見他了。她終于看見了──眼波顫動著,輕啟朱唇說了些什么,他卻聽不清楚,也不敢望向她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