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6. 人不如故
驀地一陣哭聲響起,是前方一個男孩將手上的雞蛋糕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濕,因而對著身旁的母親哭鬧。 這場小sao動將楊子容拉回現(xiàn)實。他忽然能動了,轉過身去,飲料也不買了,只想立刻逃回車上。一聲呼喚卻跟在他后面。 「楊子容!」 聽到這名字他身子一震。已經好久沒人喊他這個名字了。 他又往前跨了兩步,最后還是忍不住停下,卻是無論如何無法回頭。雨一直落在他的帽上、肩膀上,發(fā)出搭搭的聲響;突然間聲音移到頭頂去了,眼前一暗,一葉靛青色的傘面出現(xiàn)在他上方。 「你明明見到我了,干嘛不理我?」鐘月喘著氣問,聲音離他好近好近。 他強迫自己回頭。她正高舉著傘撐在兩人中間;這張臉龐和記憶中幾乎沒什么變,雙瞳翦水,兩道臥蠶使眼眸顯得更深遂;只是那眼神已脫了當年的稚氣,是這幾年在江湖上打滾的洗禮──或是蹂躪。淡淡的妝容,素雅中帶著靜謐,唇邊一抹清淺的笑意馬上能將他拉回五年以前──不,是更早以前,那時他和白鴻硯甚至都還是高中生…… 「因為,」他澀然一笑,「見到你就夠了。」 她微一怔,「什么?」 「沒什么,」楊子容自顧往前走,「你不必替我撐傘,我要走了?!?/br> 「你把話說清楚,」鐘月急急跟上,「你怎么會在這里?剛那句什么意思──楊子容!」 她又大喊一聲,這次帶著些微怒氣。 楊子容駐了足。聽到她這樣叫他,他再也無法忍耐,借淌在臉上的雨水掩蓋婆娑的淚眼。 鐘月站在他身邊,仍舉著傘,面帶疑問地側頭看他。楊子容見她手臂已撐得微微顫抖,便嘆一聲,將傘接了過來,與她并肩前行。 「臭蟲說你調來臺北。我就想來看看你,如此而已。」他連偽裝成巧遇都省了,直截了當?shù)剡@么承認,無視那五年馀的鴻溝。 「鴻硯哥哥?他還跟你報告我的行蹤?」而他竟還會專程來看她,令她吃驚不已。 「不是的,他就只是稍微提起。是我追問他你住的地方?!?/br> 「所以你就跑來?你……不怕白跑一趟?」 「我不知道?!?/br> 一陣沉默。雨還是稀哩嘩啦的,替他們粉飾尷尬。 「你……好嗎?」半晌,鐘月才怯怯然開口。 「不好,」楊子容答得毫不猶豫,「但……會漸漸好的?!?/br> 「愿意跟我說嗎?」 他遲疑了,「你不會想聽的?!?/br> 「你肯說,我就聽?!顾f。 「……我欠了很多債,正在跑路?!褂谑撬f,「你住哪里?我陪你走回去。」 「欠債?跑路?這怎么回事?」這一來她更加難以置信,「就在前面路口左轉?!?/br> 「說來話長,」他又嘆息,護著她拐過街角,彷彿他們這樣同行一直是那么自然的事;在傘中挨著,就無畏風雨,兩人在一起就是另一個世界。 「先說說你吧,怎么會調來臺北了?」楊子容換了話鋒。 「地方跑膩了,想換換路線……結果還是回到當初認識你的地方。」鐘月低聲說。 「這樣很好,記者做了一段時間,也要學學不同路線。何況,這也是你當初一直想要的,不是嗎?」 「那你現(xiàn)在都在做什么?怎么會弄到要跑路?有……有女朋友嗎?」沒兩句她又忍不住好奇,「鴻硯哥哥從沒對我說你過得怎樣了。」 「那是因為沒什么好提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楊子容苦笑,「其實……我結婚了。」 鐘月一愕,「結婚怎么不是好事?那……那……真是恭喜你?!?/br> 此話一出他喉頭又是一哽,差點想丟下她轉身跑走。 說話之間已來到鐘月住處樓下。她說:「我住的地方到啦,傘你拿回去吧,我還有。」 「那就謝謝了,」楊子容說,「我會拿來還你的。我……還能見你嗎?」他沒能來得及阻止自己就說了出口。 鐘月原想說不還她也無所謂;抬眼卻見到他清如水的眼睛,里頭像是有千言萬語,瀲灩著要流瀉出來。她心中像是被什么東西一觸,砌了多年的圍籬在頃刻間潰散。 「好……我的電話沒換過。如果你還有我號碼的話。」她說。 楊子容微微一笑,就當是說了再見,轉身緩緩走了。雨在他背后凄凄下著,有人目送他一路遠去。 過兩天楊子容就送傘過來了,兩人順道去吃了晚飯。席間他娓娓道來,這五年多的種種毫無隱瞞,包括他其實一直透過白鴻硯得知她的近況;就連自己為了資金而交換的婚姻也坦言不諱。 「當年,我說要沉淀是真的,」楊子容語調平緩,卻有壓抑的愁苦,「只是你剛去彰化報到不久,我阿姨就發(fā)??;我陪她治療、住院,折騰了大半年。后來她走了,我又立即接手她那個網路公司……經過這一連串,我再也沒能回去找你?!挂赃@句話做了結尾。 鐘月聽完,好一會說不出話來。這些戲劇化的故事實在是她始料未及。眼前這男人有種熟悉的陌生,熟悉的是他依然如記憶中的從容直率,讓她像本能般心生親近;陌生的是他眼里聲音里,都藏了太多的滄海桑田。如今人事已非,只得不勝唏噓。 「為什么叫林存樂?」她有很多問題想問,卻不知從何開始,一開口問的竟是這件無關緊要的事。 「我原本就姓林,至于存樂,」他微笑,「你猜?!?/br> 「我哪猜得到?」 「存樂,其實不是快樂的樂,而是音樂的樂,」他略一停頓,「也是小月的月?!?/br> 鐘月臉上一紅,「胡扯。你日子過得亂七八糟,哪里還有我了?」 「就是過得亂七八糟,才只能讓你存在我的名字里了?!顾麌@。 兩人相對無言。鐘月思緒紊亂,才剛重逢他就說這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但即便不是真心又如何?不管當初的理由是什么,他總是有婦之夫,他們還能怎樣? 楊子容心里卻是別樣情。這些話他早就藏了很久很久,一直沒機會對她說。其實他還有些不宜說的:自己即使結了婚心底愛著的始終都是她。然而這些話不但太煽情,她也不會信。這年頭不會有人相信一個男人能專情如斯;何況不管怎么聽,這都像是浮滑輕薄浪子會說的話。 「少來,」果然她說,「你這么多年都沒來找我,又跟別人結了婚,能有多在乎我?以為自己是情圣嗎?」 「我沒有期待你能理解?!箺钭尤萼叭弧?/br> 鐘月再度無語,胸口因激動而微微起伏著,一會才說:「鴻硯哥哥對你我還是有差別待遇,我的狀況你都知道,包括──嗯,」包括她交過男友又分手的事,「而我卻一直不知你竟然經歷了這么多周折?!?/br> 「那是因為他很清楚我一直沒忘記你,」楊子容說,「而你早就過去了,不會想知道我這些狗屁倒灶的事?!?/br> 「才不,」鐘月立刻說,「是因為我很會記仇,他怕我一想起你這傢伙又會生氣!」 楊子容苦笑,「你完全有理由生氣?!?/br> 「那些日子來我真的差點想死,」鐘月眼圈突然紅了,「你當初是怎么對我的,我的前男友又是怎么對我的,我真覺得自己好卑微,為什么總是這樣被對待?我就這么不值得?」 楊子容心中一痛,有股衝動想將她攬在懷里,卻忍了下來。「對不起。」他只能喃喃這么說。 「罷了,都過去了,」鐘月抹去眼淚,「況且跟你一比,忽然覺得我這些也沒什么了?!?/br> 她的凄楚,侵蝕著他的心。事到如今,他還能彌補些什么? 「你也不須這樣說。你我各自的苦儘管不同,卻都是冷暖自知。」楊子容低聲說。 鐘月心中一動,不禁回想起六年前與他做「筆友」的那段時光。當年她的寂寞,她的「天涼好個秋」──那些在別人眼里是「強說愁」的種種,他是唯一懂得的人。 「來臺北這兩天還習慣嗎?」他關心起她的工作來。 「蓓如姊也不在財經組了?,F(xiàn)在的主管嚴厲不下于她……還在適應?!顾?。這種時候實在沒心情聊工作。 他看出來了,于是說:「會漸入佳境的。你要是不嫌棄,還是可以來問我……我雖然沒用,畢竟還在財經組混過好幾年?!?/br> 這些話熟悉得很,觸動她的心事。 「時間晚了,我送你回去好嗎?」他又說。 她無法拒絕。他送她到住處樓下,告別要走,她倏地拽住他衣角。 「怎么了?」他回頭。 她想說話,嗓子卻啞了。這是今天第二次想哭,她是怎么了? 他一直凝眸看她,等她回應。終于她說:「留下來……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