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下午，孫瑞涵正忙著在家后方的小花園里鏟土。她最近開始嘗試種不同的植栽，雛菊、洋甘菊、薄荷、迷迭香和各式多rou植物，幾乎已經(jīng)把兩呎見方的小塊花圃佔(zhàn)滿了。欣欣向榮的植物彷彿能帶給她回饋──至少能讓她感受到，它們因?yàn)橛兴^得很好。

    突然間門鈴響了。她大感意外。這些日子很偶爾會登門拜訪的除了方燁就只有白鴻硯；且都會事先約過，從沒像這樣貿(mào)然闖來的。

    她脫下橡膠手套，草草擱在一旁，上前開了門。

    門外站著的男人讓她頃刻間墮入夢中。他看起來比兩年多年憔悴了些，眼下泛青，澄凈的眸子載滿蒼涼，卻還殘存一些記憶中的悠柔。一身卡其色長版外套，背著一個舊背包，此外沒有其他行囊，輕便得像是才剛下班回來那樣家常。

    「子容……」她嗓子頓時(shí)啞了，二話不說便緊緊攬住他的脖子，眼淚稀哩嘩啦滾落，暈染著他覆蓋在后頸的發(fā)絲。

    他輕拍她背脊，柔聲說：「我可以進(jìn)去嗎？」

    「說什么廢話！」她破涕為笑，急急將他拉進(jìn)屋內(nèi)便關(guān)上門，像是怕他一霎眼又會溜走似地，「你沒鑰匙嗎？按什么門鈴！」

    他在餐椅上放下背包，微微一笑，「我怕直接闖進(jìn)來嚇到你，馬上拿著掃帚就往這里揮?！?/br>
    孫瑞涵兀自哭得厲害，又上來環(huán)抱住他，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

    楊子容任她挨著，從后陽臺的玻璃窗望向外頭橙紅一片的暮色。介于白晝和黑夜之間的夕陽光彩，最是寂寥。

    「你想吃什么？我來做。」良久，孫瑞涵才用衣袖擦拭淚水，走向廚房就要做菜。

    楊子容拉住她手臂，「我來吧，你跟我說家里有什么料。」

    孫瑞涵笑了，「也好。不如我們一起？」楊子容微笑點(diǎn)頭，于是她打開冰箱拿出青菜、冷凍rou、雞蛋和魚。

    「你平時(shí)都備這么多料？」楊子容邊切菜邊說。

    「是啊，你不在，我也沒興致上餐廳吃飯?！?/br>
    話說得無奈，臉上卻是喜形于色，眉梢眼角都在笑，敢情是很久沒這樣真心笑過了；就連在他還沒離開這個家之前，她好像也不曾流露這樣的表情。

    他不禁暗暗嘆息。

    「我看到了那天的新聞……你到底都干什么了？」孫瑞涵剛把蒸蛋放入電鍋，回頭就問。該來的還是躲不掉，楊子容心想。

    「我自己找個地方默默賺錢，好不容易存了一筆，現(xiàn)在總算可以慢慢還了……」他說。

    「真的？」她眼眶又要泛淚，「你到底何必這樣？有什么苦我不能和你分擔(dān)，非得過成這副德性……」

    「你早就為我擔(dān)太多了，」他面色慘然，「討債的也來糾纏過你吧？那陣子真委屈你了。」

    「那些早就過去了，都算了，你……你能回來就好了。」

    看到她的欣喜和激動，使得他原本想說的瞬即都說不出口了，只得一陣默然。

    整頓飯她問得很多，他說得不多，只大概交代了自己躲到中和去開白牌，后來又去咖啡店上班，領(lǐng)的都是現(xiàn)金。關(guān)于白鴻硯接應(yīng)他的事，則是含混帶過；幸好孫瑞涵并未追問這部分。

    前幾天挨揍的傷稍微好了些，剩下的痕跡他只輕描淡寫，說是踩到窟窿跌一跤。

    透天厝的餐廳里開著黃燈，映在中島的大理石紋路上，滿室生溫。夫妻倆相對話家常，再也平常不過的溫馨畫面，卻讓孫瑞涵心里暖滋滋的。

    電視柜上擺著一個圣誕老婆婆吊飾，孫瑞涵眼角瞥見了，笑說：「你還記得這吊飾嗎？你的圣誕老公公還在不在？」

    楊子容看向吊飾，過了幾秒才想起是曾和她一起去買的那一對。他微微苦笑，「早不知跑去哪了。這段時(shí)間顛沛流離，怎顧得了一個吊飾？」

    「噢，」孫瑞涵笑容黯淡了些，卻旋即振作精神，「今后你打算怎么樣？失蹤人口可以註銷了，還回報(bào)社上班嗎？」

    「也有考慮，總之會設(shè)法找個工作，如果能賺多一點(diǎn)是最好?！雇ｎD片刻，忍不住說：「你……你怎么不罵我？」

    他原以為一踏進(jìn)這家門，孫瑞涵便要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喜極而泣是預(yù)料中的，但熬了兩年多來的苦情和悲憤，也該化作拳頭落在他身上才是；要不至少也該是一頓咆哮。他值得受這些。

    「有什么好罵的？你都回來了，」她微笑，「要教訓(xùn)你啊，來日方長。」

    他心中微微一酸。

    吃飽后她要收拾，他擋住了，說交給他就好。于是她說要上樓給他理衣服，還要幫他放洗澡水──她說最近受同事推薦，買了鼠尾草泡澡精油，洗完后整個人容光煥發(fā)。

    「瑞涵，」他喚了聲，卻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用麻煩了，我……」

    孫瑞涵瞅著他，好像察覺了什么，笑容微微僵住了。

    「……我沒要留下來過夜?！菇K于他開口了，嗓音里盡是艱難。

    「為什么？」她的臉?biāo)⒌刈兊脩K白。

    楊子容站在中島后方跟她對望，雙手插在口袋里，臉上表情復(fù)雜，竟是一時(shí)無語。

    「楊子容，你倒是說清楚，」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你這又是要去哪里？」

    「回中和那個破租處，」他慢慢地說，「我還是負(fù)債之人，不配享受這些?！顾h(huán)顧這間寬敞的房子，以及那些打掃得一塵不染的高級家具。

    「為什么？」她又問了一次，「你到底有多討厭我？連跟我待在同個屋簷下都不愿意？」

    「不是這樣的，瑞涵……」

    「又是那些不想耽誤我的話嗎？你不想拿我的錢沒關(guān)係，你可以用你自己的力氣去賺，這一點(diǎn)都沒有妨礙?！?/br>
    「我會耽誤你，不只是錢的問題?！顾嘈Α?/br>
    「……不如就直說吧，是為了哪個女人？」她語調(diào)忽然冷了下來。

    他頓住了，抬起眼來，看見她臉上線條剛硬無比。

    「我聽說了，你在中和有個女人，」她慘然一笑，「那篇報(bào)導(dǎo)刊出后，我有個朋友看見了，說他常去中和，那條街道隱約有印象，下次出差時(shí)幫我留意──結(jié)果還真被他撞見了，你們到底是有多常在一起！我以為那不過是他看錯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又或者你最后還是會如鴻硯說的回到我身邊。我就下定決心，只要你回來，我就不跟你計(jì)較。其他都無所謂，只要我們能重新來過?！?/br>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尖銳；他卻閉上眼睛不愿直視?！核^的朋友大概就是那個叫方燁的律師吧，』他想，『這么可笑的謊話真虧他編得出來……』

    「你說話啊，楊子容，」她尖叫起來，「那女人是誰？」

    「是結(jié)婚前我跟你提過的，我以前的女朋友。」他直接認(rèn)了，頹然嘆息，「我對不起你。但我得說，今天我不待下來，卻不是因?yàn)橐厝フ宜?。?/br>
    孫瑞涵哈哈一笑，笑聲里滿是憤怒，「你覺得我會信？」

    「我是說真的。我跟她斷了，」楊子容語調(diào)平緩，「哪個女人碰到我都是倒楣，我自己惹的麻煩，自己承擔(dān)就夠了。」

    「可你還是管不住自己，不是嗎？」她的淚又沁出來，「跑路跑得這么狼狽，還不是跟人家搞在一起？」

    他再度安靜，這種放棄辯駁的態(tài)度只會讓她更加惱火。

    「那女人有什么好？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對她念念不忘，甚至到現(xiàn)在也沒辦法接受我？」她的嗓音森冷如刀，儼然是武裝心碎的兇器。

    「那又如何？」他的聲音空洞得近似苦澀，「我終究是誰都辜負(fù)?！?/br>
    孫瑞涵突然「哇」一聲，整個人蹲到地上嚎啕大哭。這種撕心裂肺的樣子，他從未在她身上看過。她一直是冷靜沉穩(wěn)的，即便曾經(jīng)和他爭吵過，也沒像這樣失控。而這一切都是他害的。

    「既然如此，那就跟我好好過不行嗎？怎么樣都好過你一個人啊……」她伏在自己的膝蓋里抽噎著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盼回來，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她語調(diào)軟了，楊子容心里卻不覺得比較好過。他走到她跟前，將她扶了起來，柔聲說：「瑞涵……你還算年輕，早點(diǎn)擺脫了我，未來還有機(jī)會遇見更好的人。我做錯了很多事，最近的一次就是不該還拖著你兩年……」

    「啪」一聲清脆，孫瑞涵一個耳光甩在他臉上。他后退一步，卻是不避不讓。

    接下來近半個鐘頭，他就靜靜站在那兒聽著孫瑞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瘋狂嚎叫。

    這才是應(yīng)該的，他椎心地想著，讓她這樣狠狠發(fā)洩一場，或許他身上的罪孽就能稍微減輕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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