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前的氛圍十分微妙。一進門，那自稱叫做方燁的男人就開始倒茶端水，一邊介紹自己是孫瑞涵請來做顧問的律師，一邊招呼楊子容在客廳沙發(fā)上坐下──竟是反客為主，好像這個家的男主人是他而不是楊子容。

    至于孫瑞涵，則是從頭到尾都坐在沙發(fā)上，眼神淡漠地望著窗外的小花園，一言不發(fā)。

    原來這男人就是方燁──楊子容只瞟了一眼，就已將他從頭至腳打量過一遍。中等身材、不俊不丑，但自有一股歷練過的自信神采，不失為頗有魅力的單身貴族。想起白鴻硯轉(zhuǎn)述過的，楊子容忽疑惑起來，倘若這律師真的對孫瑞涵有意思，這段時間對她離婚的勸說想必不會少；有個條件這么好的對象在搧風(fēng)點火，為何她會直到現(xiàn)在才愿意和他坐下來談？

    「瑞涵，」楊子容坐在她對面，輕聲喚著，「對不起，我是不得已才跟小菁說那些……」

    孫瑞涵仍沒正眼看他，一旁方燁卻笑說：「楊先生，我聽說了小菁的事，其實我認(rèn)為你做得不錯，這也是為瑞涵著想，是很聰明的方法。」

    沒人問你話。楊子容默默想著。這幾句明著是稱讚，他卻無法不覺得早被暗地里譏刺了一番。

    「方律師也認(rèn)識小菁？」他說。

    「當(dāng)然，小菁是我同學(xué)，也是透過她我才認(rèn)識瑞涵的?！狗綗钫f。

    瑞涵?？礃幼铀苈返哪莾赡赈?，方燁和孫瑞涵混得很熟。楊子容微微一笑，「原來是小菁的朋友。這段時間方律師想必給瑞涵提供了非常多的協(xié)助，我也聽鴻硯說你很有服務(wù)熱忱，真是幸好有你在?！?/br>
    他在「熱忱」兩字上若有似無地拖慢速度，并緊盯著方燁的眼神──想觀察提到白鴻硯，他是否會流露一絲異樣。

    「哪里，我畢竟只是個外人，也只能盡其所能給予一點幫助而已?！狗綗钚θ莶粶p──這話更像是暗示楊子容的失蹤有多不負(fù)責(zé)任，即便有外人的幫助還是無法彌補他給妻子帶來的打擊。

    「別這樣說，相信你對瑞涵而言也不算外人了。」楊子容仍淡然自若。

    寥寥幾句對話，卻是暗潮洶涌。孫瑞涵似乎多少有些覺察，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就直接進入正題吧，你今天想說什么？」她對楊子容說。

    「我正在打稅務(wù)官司，一旦勝訴把稅款要回來，馬上原封不動還給你?！闺m然知道孫瑞涵一向討厭他提欠她金錢上恩惠的事，楊子容仍直截了當(dāng)提了。這陣子他漸漸體會，過去他小心翼翼試圖降低對她的傷害，其實才是殘忍。不如就讓她認(rèn)清她愛的這個男人其實就是如此薄情寡義，才好一刀兩段。

    「你確定能勝訴？」方燁又打岔，嘴角禮貌地上勾，在楊子容看來卻是輕蔑，「要知道行政訴訟──」

    「我不是打行政訴訟，」楊子容說，「我提的是刑事告訴，濫權(quán)徵收。」

    方燁「哦」一聲，抬起了眉毛。楊子容又說：「并且一定會贏──我非贏不可。」

    「那很好，祝福你成功。」方燁說。

    楊子容便不理他，又對孫瑞涵說：「至于你先前資助蔚晏的款項，我非常抱歉，現(xiàn)階段我得先想辦法償還蔚晏后期積欠的債務(wù)。但只要一有馀裕，我一定會慢慢還給你?！?/br>
    方燁張口又想說話，孫瑞涵卻先說了：「我早說過了，就當(dāng)作我是蔚晏股東，投資本就有賺有賠，是我該擔(dān)的風(fēng)險。那次的就一筆勾消吧?！?/br>
    「啊，有心還錢是好事。瑞涵看在你們夫妻情分不計較，但你剛才說的這些還是得白紙黑字寫下來才行──看在你處境也是艱難，那就把時限放寬些你說如何？十年夠了嗎？還是十五年？」方燁邊說邊從公事包掏出平板電腦，「我可以幫你們擬個協(xié)定。楊先生要是不放心，也可先回去請個律師來幫忙看看……」

    「我不會請律師，」楊子容斷然說，「夫妻一場，這件事我自己面對就行了。你就好好幫忙瑞涵吧?！?/br>
    方燁一怔，旋即又笑說：「那好。等我擬好之后會再請你們過目?！?/br>
    孫瑞涵嘴唇微微抽搐，像是想說什么，卻又別過了臉去。

    「所以……」楊子容略一猶疑，「瑞涵，你同意了？」

    「我……」孫瑞涵開了口，聲音卻是一哽，「真的……沒有轉(zhuǎn)圜馀地了嗎？」她聲音很細(xì)很細(xì)，宛若蚊鳴。

    要知道像這樣近乎低聲下氣，對她來說實在不易。楊子容微感酸楚，卻是硬起心腸說：「沒有。其實即便你不肯離婚，我也是一輩子不會回來?！?/br>
    她看來似乎終于忍不住了，倏地站起，踱到落地窗前，臉朝陽臺遮掩泛紅的眼眶。

    「哎，何必說得這么絕，多傷人啊，」方燁忙打圓場，「本來啊，我也很希望你們夫妻可以破鏡重圓，只是既然走到了這個局面，還是得好聚好散?！?/br>
    楊子容睨他一眼。別說是方燁，只怕是孫瑞涵的任何親友，都不大可能希望她跟一個欠債跑路的丈夫破鏡重圓。

    「至于其他的財產(chǎn)，應(yīng)該就單純得多。我不會請求剩馀財產(chǎn)分配；而我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財產(chǎn)好讓瑞涵請求的……就我這副德性，她也看不上眼。」楊子容說。

    瞥向窗前的孫瑞涵，她雙肩正微微顫抖。

    「好，」方燁在平板上記錄下來，「那等我處理好合約，會先寄給你們看，我們再約時間簽字吧?！?/br>
    「沒問題?！箺钭尤菡f。

    整個協(xié)商過程，孫瑞涵大概說不到十句話。離開透天厝后，楊子容正想走去開車，卻被方燁叫住。

    「方律師有何貴干？」

    「其實我很好奇瑞涵為何遲遲不愿離婚，就很想見見你本人──看是怎么樣一個英俊瀟灑的角色?！狗綗钗⑽⒁恍Α?/br>
    「那可抱歉讓你失望了?！箺钭尤莸f道。

    「她對你還真是情意深重，錢財什么的通通不計較，其實明明是個很好的老婆啊……」

    「是，相較之下不管怎么看，我都像是個拿了資金就把發(fā)妻拋到腦后，還丟她一個人獨自面對債主的負(fù)心漢、薄情郎，這樣你滿意了嗎，大律師？」

    孫瑞涵既不在面前，說話也就不須顧忌。他自己先說出來，倒也可堵住方燁的嘴，省得還要讓他來指責(zé)。

    方燁卻仍掛著一臉討厭的微笑，好似還帶著幾分終于看到他流露本性的得意。

    「啊，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方燁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嘛，這種事我當(dāng)然不好置喙。只不過……」

    他故意拖長音。楊子容卻不接話，雙手插在口袋冷冷看著他，就看他要說什么。

    「……只不過即使終于愿意點頭離婚，她也想給你留馀地，不肯抓姦也不肯打離婚官司，這樣的女人真是不常見?！狗綗钭约喊言捊油?。

    聽到抓姦兩字，楊子容后腦像是被重?fù)粢婚?，像是終于不得不正視自己畢竟還是出軌的事實。他定了定神才說：「原來瑞涵那位特地到中和去跟蹤我的『朋友』真的是方律師你。承蒙你看得起，還親自跑這一趟，真是不敢當(dāng)?！?/br>
    他猜想孫瑞涵也不會將這種事告訴旁人，即便是律師也一樣；能知道的當(dāng)然就只有親眼目睹的人。

    方燁哼一聲，「我不過是出公差撞見罷了，別把我想得這么有空。不過……想想就也能明白她不跟你計較的原因。你欠了一屁股債，她就算打了官司又有屁用？能從你身上要回什么？」

    「你對瑞涵關(guān)心得很啊。萬一日后你們真的有緣在一起，記得對她好些，不要重蹈我的覆轍?！箺钭尤菡f完掉頭就走。

    方燁對著他背影笑問：「你認(rèn)為我是看上你老婆？」

    楊子容沒理他，漸漸走遠(yuǎn)了。方燁嘿嘿一笑，從口袋摸出一根菸，用打火機點燃了，站在路邊吞云吐霧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