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半鬼
「你是半鬼?」這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問得太直接了。 她不語,只是莞爾而笑。我倒能理解葉子豪為什么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還喊她「漂亮jiejie」。她的確長很秀美,焦糖啡色的長發(fā)自然披落至腰際,臉呈鵝蛋形,兩條纖細的眉毛下是一雙擁有完美雙眼皮的深棕色大眼睛,涂上櫻桃紅色的小巧嘴唇…… 我的任務(wù)只是引開她,但我真的辦得到嗎?我該用什么理由? 周煒安給的護身符已經(jīng)沒有作用,如今我面對的這個靈體擁有鬼魂的能力,卻比一般的鬼魂更加深不可測。 女子仍然在微笑,我卻愈發(fā)困窘。 向她道歉,說我認錯了? 不行,好好想想周煒安教的東西。首先要跟鬼魂保持距離,站在門口附近且光線充足的地方。有些鬼雖不怕光,但光始終有陽氣,鬼還是會有所忌憚。 我的身后就是大門口,大堂里的光線也相當充足。萬一真的發(fā)生什么,我轉(zhuǎn)身就跑。 至于如何跟一隻完全陌生的鬼魂打交道,周煒安說過最好不要劈頭就表示自己是奇畫社的人,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對待鬼魂,嘴上凈說些要幫他凈化心靈﹑脫離苦海的廢話,這很容易惹鬼魂反感。 那么,裝成一個僅僅是喜愛繪畫的人就好??墒恰傆X得有點不自然。 真是諷刺,曾經(jīng)光是顧著畫畫而晝夜不分的我,如今居然無法理所當然地表示自己喜歡畫畫。 如果不是為了蕭睦,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畫畫。 「不好意思,這可能有點唐突,我可以為你畫幅素描嗎?你很美?!?/br> 女子似乎有點被這要求嚇到了,但看得出我的恭維令她沾沾自喜。 「好啊!不過如果我回復(fù)了真正的樣子,你還想畫我嗎?」 話音未落,她的頭便「喀」地歪到一邊去,滾落到地板上。 她從剛才起一直盤成髻子的頭發(fā)散落一地,臉上披著幾道殷紅的血痕。 我盡量不看仍然佇立﹑缺了頭顱的身體,但又怕跟她對視,眼睛不知該往哪里擱。 地上的頭笑了。頭飛到身上,重新裝嵌。她用雙手理順發(fā)絲,彷彿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是在開玩笑啦!可不能讓他看見我這樣子。」說到最后,她瞄了大門口一眼。 她好像在等人。 「你剛才說要畫我,是真的嗎?」 我點了點頭,道:「我在外面亂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處絕美的風景,需要找一個模特兒融入那道風景之中,好配合我想畫的主題?!?/br> 「原來如此?!古右活D,說:「不過我在等人,恐怕不能跟你去了。倘若是在這里畫的話,我倒不介意?!?/br> 在這里畫就沒意思了! 到底怎樣才能讓她離開? 女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你為什么穿成這樣?」 我隨即低頭掃視自己的衣服。不就是很普通的休間服嗎?牛仔褲配運動鞋,有什么問題? 「你不是來找人的嗎?怎么不打扮一下?」 我問她怎么知道我在找人,她露出親切的笑容,說: 「從你進來這間酒店的那一刻起,我就留意到你了。」 莫非她曉得我是方然派來的?還是她會讀心術(shù)? 這隻半鬼到底是什么來頭? 「一個年輕女子獨自前往別的城市旅行,難道不是盼著能遇到對象嗎?我能理解的。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已經(jīng)訂婚了?!?/br> 獨自到遠方旅行就是盼著遇到對象?真是膚淺。不過這樣正好順水推舟。 「那……」我試探地問:「你是在等你的未婚夫?」 她搖頭,還想說些什么時,身后傳來一把聲音。 「廖小姐,怎么就你一個人在這兒?這個時段應(yīng)該是阿汶當值吧?」 她迎向那位身穿黑色制服的三十來歲女子,答道:「阿汶她身體不舒服,所以我就替她值班了。」 「哎呀,這怎么好意思?萬一給經(jīng)理知道了,我們可要扣薪水了?!?/br> 「怎么會呢?沒關(guān)係的,反正這時段也沒什么人?!?/br> 「經(jīng)理有你這個侄女真幸運?!古觼淼焦駲吳埃f:「辛苦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顾粢獾轿艺驹诠駲吳埃樕狭⒓炊哑龀鲂θ?。 「有什么可以幫到你?」 我一時語塞,半鬼隨即代我回答: 「她是我剛認識的朋友,我們只是在間聊?!?/br> 語畢,她和我走到一旁。我不禁瞥了她的雙腿一眼。 果然跟方然不一樣,她的身體是實在的。雖然同樣是靈體,卻完全沒有那種虛幻的半透明感。 而且,看來這里的人都認識她,她真的扮成普通人在這里進出——即使她已成了半鬼。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她領(lǐng)著我步至大堂旁邊的休憩區(qū)。 「馮韻儀?!?/br> 她點了點頭,便沒再說話,我只好追問她的名字。 「我叫廖樂映?!顾嗽斨?。「你今年幾歲?」 我回答「二十四」,她馬上興奮地說她也是。 這樣的對話未免太沒營養(yǎng)。 「我想請你幫一個忙。」我懷著少許的希望,掏出蕭睦的照片給她看?!改阋娺^他嗎?」 「請問……」在柜檯前當值的女職員忽然揚聲。她過來的時候,手里握著一部手機。 「這是你的嗎?」 我一看,這根本不是我在用的型號。 「不是我的?!?/br> 職員離開后,我的目光又回到廖樂映身上,她的表情有點呆滯。 「不認識?!?/br> 她看著我把照片收好,問:「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刮覈@了口氣,道:「本來以為只要來到他生前最嚮往的城市,就能再見他一面。沒想到這么困難……」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那里的人應(yīng)該知道你朋友的下落?!?/br> 「什么地方?」 廖樂映彷彿意識到自己把什么事情說漏了嘴,立即用捂住嘴巴。 「我不應(yīng)該提起的,只有鬼才能去那里……」 「到底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地府?」 「鬼幕?!?/br> 廖樂映解釋,「鬼幕」是地府的一個單位。人死后必須先往「鬼幕」報到,得到批準后方能通過奈何橋。 這我就不明白了。人死后不是應(yīng)先經(jīng)歷自由期嗎?如果去了「鬼幕」報到,然后直接通過奈何橋,那為什么陽間還有這么多鬼魂?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代表生命氣息的生魂和七魄會逐漸消散,只剩下覺魂和靈魂?!?/br> 鬼只有覺魂和靈魂,覺魂代表一個人的自我意識,人的記憶﹑思考﹑感受等感情層面的東西都由覺魂掌管;靈魂則代表人的智慧靈性。投胎前,喝下孟婆湯,覺魂消失,只剩下能分辨善惡的靈魂,所以人每次輪回都總能捨棄過去,重新開始。 「生魂就是人的生命泉源,它也是人和鬼的最大分別?!?/br> 「那半鬼呢?」 廖樂映有點尷尬地笑著,說:「半鬼就是每個魂都丟了一半的意思?!?/br> 「其實……」廖樂映低下了頭,良久才說:「是我的未婚夫?qū)⑽易兂砂牍淼?。?/br> 不會吧……她的未婚夫到底對她干了些什么? 不等我開口詢問,廖樂映便開始說起她的過去。 廖樂映確實愛過她的未婚夫。但自從他們訂了婚,展開同居生活,她便發(fā)現(xiàn)他們性格不合,在許多生活瑣事上都經(jīng)常吵架。后來,她遇到另一個男人,他比她那個動輒發(fā)脾氣的未婚夫成熟穩(wěn)重多了,而且也很愛她。 于是,他們每星期都會在這間酒店里見面。她的未婚夫在婚禮前夕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當天晚上,他就心臟病發(fā)去世了。 「可他又回來了。他一上來就掐住我的脖子,不停地掌摑我,罵我yin蕩﹑犯賤……」她的手覆上臉頰,彷彿至今仍能感受到那些巴掌帶來的痛楚。 「最后……他還把我的頭擰下來?!?/br> 我倒抽一口氣。怪不得剛才她的頭顱會忽然掉下來,原來那是她死時的慘狀。 變成鬼魂的覺魂一定不希望自己仍以死時的恐怖姿態(tài)示人,所以才將自己的外表變回記憶中的樣子吧? 「他馬上又后悔了,他其實仍然是愛我的。如果我死了,我可憐的母親就真的孤零零一個人了。他知道的,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照顧她終老。」 「他去「鬼幕」為我求情,那時我的三魂尚未完全消散。最后他以自己的自由期為代價,讓「鬼幕」只收走我一半的生魂?!?/br> 只有一半的生魂,怪不得稱為「半鬼」。 「不過……」 「不過什么?」 廖樂映抿了抿嘴,說:「我未婚夫還是想跟我舉辦婚禮,正式迎娶我?!?/br> 死了也能結(jié)婚? 「到時候他會把我接到「鬼幕」……」廖樂映突然挺直身子,道:「對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我?」 怎樣一起去? 「我可以找個人當陪嫁丫頭,而這個陪嫁丫頭只需在那里等到我安頓好,就可以重返陽間,如何?這樣你就可能名正言順地前往「鬼幕」,打聽你朋友的下落了?!?/br> 廖樂映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受到她那偏低的體溫,但又不至于完全冰冷。她馬上就要從半鬼變成鬼妻了。到了那個時候,她是不是會連最后一點溫度也失去?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我真的要去地府嗎? 說實話,我有點害怕。 「就這么說定囉!婚禮會在兩天后舉行?!顾龑⒁粋€紅封包塞進我手里,說:「到時候它會自動把你帶到我身邊?!?/br> 「可是……」 一把聲音從天而降,我轉(zhuǎn)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們又見面了,真巧?。 ?/br> 我望向天花板,只見一團毛茸茸的灰色物體。 「嗯。你的頭的形狀還不賴,可以抱抱?!?/br> 那隻不知從哪里來的樹熊自顧自地說著,還真的在我的肩膀上坐下,把我的頭當成樹干抱著了。 當我回過神來,旁邊的座位已經(jīng)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