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紫禁城 長安宮
「這是怎么回事?」萬貴妃拿起青玉鑲金箸,在紫金澆花碟中翻攪。 女官連忙下跪,回道:「貴妃娘娘,這碟叫『碧水金麟』,是龍睛鳳尾魚,以六禽為配料,文火熬製而成?!?/br> 「我不是問你這碟,我是問你,那名賤婢是怎么爬上陛下的龍床?」萬貴妃緩緩地說。 女官誠惶誠恐地回答:「三日前太后偶染風(fēng)寒,陛下聽聞此事,便往清寧宮中侍藥,太后就寢之后,陛下便在清寧宮院中的書齋留宿。必定是有人居中牽線,事先將那賤婢送進(jìn)書齋,好藉機(jī)獻(xiàn)媚,得獲寵幸?!?/br> 「好,好啊,」萬貴妃咬牙切齒地說,「定是太后與端和公主,這兩人謀畫已久,就為聯(lián)手威脅本宮?!?/br> 遠(yuǎn)處,北安門鼓樓的正午報時鐘鼓聲響起。 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五十四響的鐘聲,聽來就像是她自己的喪鐘。 她好恨,胸中積累的憤恨又添一筆。 這些年,皇帝偶爾會寵幸面容姣好的小宮女,每回她都悄悄派人處理,事后皇帝也未曾追究。但是此次大不相同,據(jù)宮人回報,這回皇帝興致勃勃地為那宮女修整宮殿,還下詔禮部,要正式封她為貴妃。 一名宮女和她平起平坐! 如果那賤婢又生下皇子,母憑子貴…… 圣眷不再,后宮即將易主。 萬貴妃背脊發(fā)涼,手指不自覺地握緊玉座扶手。 「將午膳撤走,本宮乏了?!顾p眉緊蹙,以手支頤。 四名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收拾案上的御膳,其中一人因為太過惶恐,失手打翻金碟,被殘羹濺了一身。 原本惱怒的貴妃,見下人行事笨手笨腳,愈發(fā)心煩。 「沒用的奴才,都給本宮滾下去!」她厭煩地喊道。 全是些窩囊廢。 她早該裁撤后宮里所有年輕宮女,只留下太監(jiān)伺候左右。 她曾經(jīng)拚了命的想要懷上皇子,可老天爺卻偏要和她作對,第一次懷胎是在幽禁期間,胎兒教錦衣衛(wèi)墮下;第二次是在皇帝登基后,那時她已經(jīng)三十七歲,用盡了藥物偏方,終于生下一名男嬰,是為皇長子,皇帝欣喜若狂,要各寺觀誦經(jīng)祈福,但孩子先天不足,不到滿月即夭殤,她也從此再不能生育。 儘管寵冠后宮,只要未能誕下皇子,她的權(quán)勢就像是虛無飄渺的空中樓閣,隨時都可能化作泡影。 「娘娘,且放寬心?!挂粋€聲音自殿門外傳來。 前長安宮總管太監(jiān)汪直手中捧著一口金匣走進(jìn)大殿。 宮女們見汪直自遼東回宮述職,全都松了一大口氣。 他示意宮女退下,殷勤地走近貴妃玉座,「娘娘先前說過,慣用的頭飾有些舊了,奴才趁出宮查探之際,特命織造局貢上新品,今早快馬送達(dá),您瞧瞧合不合意?!?/br> 汪直奉上貢匣,萬貴妃取出匣內(nèi)頭飾,拿在手上把玩,那是一朵牡丹簪釵,雕工細(xì)緻,長長的流蘇垂墜一尺有馀。 貴妃欣悅,怒火也消了大半,對汪直點頭嘉許,「還是你最懂本宮心思?!?/br> 「為娘娘分憂,是奴才的職責(zé)所在?!雇糁毕掳荨?/br> 汪直命人取來妝鏡,待貴妃安坐后,再為她戴上簪釵。 「您瞧瞧,牡丹的花詞是國色天香,這可不是在說娘娘呢?」汪直能說會道,三言兩語就能使她心花怒放。 貴妃攬鏡自照,牡丹簪釵掩不住她珠髻中的絲絲華發(fā),忍不住自怨自艾起來,她年華已暮,再如何妝扮也及不上春芳正艷的少女。 她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推開銅鏡。 機(jī)靈的汪直猜到了她的心思,「娘娘是在為咸若宮煩心?」 「你已聽說?」萬貴妃心中一凜,視線斜向汪直,「可有良策?」 「這一點,娘娘大可放心,」汪直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小的在咸若宮和清寧宮里都安插了自己人,叮囑他們伺機(jī)而動?!?/br> 萬貴妃滿腹疑慮地盯著他,「咸若宮在太后的清寧宮院里,戒備森嚴(yán),有那么容易得手嗎?」 汪直徐徐進(jìn)前,在她耳邊低語:「在宮中動手很難,若是從宮外下手,神不知鬼不覺的,那便易如反掌?!?/br> 汪直本屬內(nèi)官監(jiān),是她見這奴才手腳勤快,便向司正要了來,安排在長安宮里當(dāng)值。汪直心思縝密,辦起事來精明干練,她也愈來愈倚重他,后來她又向皇帝舉薦汪直為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藉由接觸朝廷大臣的機(jī)會,為她安插四處眼線來探聽情報,如此皇宮內(nèi)外的風(fēng)吹草動她才能瞭若指掌。難得的是,即使位高權(quán)重,汪直依舊忠心不二,聽她差遣辦事,總是勤快又穩(wěn)當(dāng)。 「你能保證萬無一失?」 「每年皇上都會到宮外巡狩,那便是動手的大好時機(jī),」汪直抬頭仰望貴妃,「奴才自當(dāng)竭盡全力,絕不會再讓不相干的人出現(xiàn)在皇上跟前,擾亂圣聽?!?/br> 「好,」萬貴妃表示讚許,只是心中憂慮仍在,話鋒一轉(zhuǎn),說道:「莊靖公徐俌的事辦得如何?」 「徐國公堅守承諾,全力支持韓王。月前,韓王已與莊靖公之女成婚,現(xiàn)正在金陵長居,」汪直毫不猶豫地回答,「韓王感念娘娘厚愛,對娘娘一直懷有孺慕之情。」 萬貴妃向乾清宮的方向望了一眼,「若是皇上肯讓本宮收韓王為養(yǎng)子就好了?!?/br> 八年前,韓王妃帶著九歲的幼子朱仲鋆入宮拜見,那孩子聰穎靈動,她看了十分歡喜。汪直提議將其留在宮中撫養(yǎng),并立為東宮,誰知平日對她千依百順的皇帝竟然不肯應(yīng)允。如今后宮無出,國無儲君,文淵閣里的大學(xué)士不斷上書,請立親王為儲,十日前她向皇帝重提此事,他仍舊一口回絕。 現(xiàn)在想來,或許皇上是寄望那賤婢能為他生下一兒半女。 「娘娘不必憂慮,據(jù)太醫(yī)回報,皇上龍體已大不如前了,只要……」 萬貴妃立刻反手甩了汪直一耳光,「你就巴不得皇上早點賓天嗎!」 尖銳的長甲在他臉上畫了一口子,鮮血直流。 汪直連忙以額觸地,叩了三個頭,「娘娘請息怒,急怒傷身哪?!?/br> 萬貴妃發(fā)洩完,氣憤稍平。 「把話說完。」其實她心里一直都明白,想要圣眷不衰,還要娘家父兄畢生榮寵,只憑與皇帝的舊情是不夠的,她膝下無子,一旦東宮有了新主,自己地位堪慮不在話下,更別提庇護(hù)娘家,要鞏固萬家在朝中的權(quán)勢,她還需要些可靠的外援。 汪直微微一躬,說道:「太醫(yī)院傳出,皇上患有積濕之疾,氣垂體虛,難使后宮嬪妃致孕。諸臣對此議論紛紛,憂心皇上若病情加劇,無法視事,朝中將無人監(jiān)國?!?/br> 貴妃狐疑地問:「此話可真?」 「只要一傳十,十傳百,傳聞也會變成真的,」汪直竟有些得意,「屆時皇上為安撫臣下,必定要預(yù)立親王為儲副。」 「就算要預(yù)立親王,也不見得會立韓王?!谷f貴妃依然疑惑難解。 親王之中,勢力最大的要屬鄭王和恭王,兩人與皇帝血脈相近,同為宣宗皇帝之孫,二世以來,恩寵有加。而韓王是太祖四世孫,雖封邑廣闊富庶,但歷代子孫體弱多病,難有作為,在朝中威望不高,若要安撫人心,皇上多半會先立鄭王或恭王。 「娘娘稍安勿躁,請聽奴才一言,」汪直柔聲勸慰,「鄭王沉迷酒色,恭王治下暴虐無道,況且二位親王黨羽眾多,行事囂張跋扈,在一干內(nèi)閣重臣眼中,此二人皆非治國之君。但是韓王不同,去年老王爺病逝,世子朱仲鋆年少襲爵,行事穩(wěn)重果決,接著又與徐府聯(lián)姻。徐國公作風(fēng)強(qiáng)悍,在世族中甚得人望,同時,國公還提出一個優(yōu)渥的條件,令南方諸臣不得不支持韓王為儲?!?/br> 「哦,甚么條件?」萬貴妃十分好奇。 「韓王登基后,將會遷都南京。」 貴妃一時啞口無言。 將國都遷回南京,這是多大的事兒。 「當(dāng)年高祖皇帝遷都燕京,將南京備為留都,在南京皇宮中,整座朝廷該有的六部九卿,官員署衙一個也不少。」汪直認(rèn)真解釋,「更何況,天下賦稅,泰半出于江南,金陵城中的貴族富商,財富權(quán)力盤根錯節(jié),遷都會為他們帶來巨大的利益,所以他們已表態(tài)一定會支持韓王,面對南方如此勢力,皇上也必須慎加審時度勢?!?/br> 貴妃長吁了一口氣,「這話說得沒錯?!?/br> 比起遷都與否,她更在乎未來儲君必須是個聽話的人。 若朝中權(quán)力更迭,屆時她想求得善終都難。 汪直自然是看出了她的心思。 「多年來,娘娘對韓王青睞有加,韓王一直都感念于心,時常向國公提及娘娘的恩情,獲立儲君之后,韓王必會知恩圖報?!?/br> 「那就好?!官F妃點了點頭。 「只要娘娘在圣顏前加以勸說,加上徐國公在朝廷內(nèi)外的聲勢,和萬國舅以錦衣衛(wèi)之力推波助瀾,各方使力,何愁大事不成?」 「本宮沒有時間了,」萬貴妃抬頭面對妝鏡,怔怔看著白發(fā)斑駁的鏡中人,「你先收拾咸若宮里那只煩人的鼠輩,再想想有沒有可以勸服皇上的辦法?!?/br> 汪直緩緩頷首,輕聲說:「方法自是有的?!?/br> 他靠在貴妃耳際,鉅細(xì)靡遺地說出計畫,萬貴妃細(xì)想半晌,權(quán)衡利害之后,終于點頭首肯。 皇上非得立韓王為儲君不可。她與母族的身家性命皆系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