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照射在奉天殿的龍吻上，穿過金色的殿頂正脊，閃耀七彩斑斕的光芒。

    穿過隆宗門，右邊是宮中稱為三大殿的奉天殿、華蓋殿、謹(jǐn)身殿；左邊是后三宮的乾清宮、交泰殿、坤寧宮。奉天殿是皇宮的中心，巍峨恢弘，象徵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曾經(jīng)，就在成祖皇帝遷都燕京的永樂十九年，嶄新落成的三大殿慘遭祝融吞噬，眼下的三大殿都是日后重建。

    為了整修三大殿，徵發(fā)七萬名工匠，費(fèi)銀九百三十萬馀兩，歷經(jīng)二十年，終于在正統(tǒng)六年才重修告成。朝臣以「鳳凰槃涅，烈火再生」來形容三大殿遭焚又重建，并言大明朝必如三大殿一般，歷經(jīng)劫難后重生，只是英宗皇帝還來不及在奉天殿舉行啟用大典，即在土木堡兵敗被俘。

    當(dāng)今皇上登基之后，從未在三大殿內(nèi)御朝理政，殿內(nèi)總是空蕩蕩的，此刻只有零星幾個雜役，跪在地上擦拭殿內(nèi)無人踩踏過的大金磚。

    湖衣仰望奉天殿簷角的吉祥獸，以仙人騎鳳為首，而后依序排列著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斗牛、行什，共十個小獸。龍、鳳、天馬、海馬，都是祥獸，代表吉祥；獅子、狻猊，都是猛獸，代表勇猛威嚴(yán)；獬豸生有一角，專頂立身不正的人，象徵公正的化身。

    吉祥、威嚴(yán)、公正，那都是自她進(jìn)宮以來，從未見過的物事。

    「該走了，別誤了時辰?！谷鹬閺乃砗筝p喚。

    湖衣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向左側(cè)的后三宮。

    穿過右內(nèi)門御道，由隆福門進(jìn)入弘德殿，在偏殿門口侍立的太監(jiān)入內(nèi)通報以后，所有人便默默地退到一旁，讓她自行入殿。

    唯有一只白粉蝶兒繞著她的衣裙翩翩起舞。

    她知道。

    蟲鳥魚獸都會遺棄他們受傷的同伴，除了那只白蝶……

    她小步走進(jìn)幽暗的弘德殿，殿內(nèi)陰暗寒冷，一呼吸，鼻腔里就充滿沉重的氣味。偶有幾絲陽光透進(jìn)來，照映著漫舞的粉塵，一切都顯得有氣無力。

    「你怎么來了？」坐在金漆云龍椅上的成化帝朱見深凝視她。

    湖衣抬起頭，望進(jìn)他還有些惺忪的雙眼。方才她進(jìn)殿時，他似乎閉眼假寐。他身穿明黃色紗羅冕服，腰間系著玉帶，兩旁還站著幾名秉筆太監(jiān)，此時他理應(yīng)聽取朝政，指示太監(jiān)批閱奏褶。

    她走到座前盈盈下拜，「蒙陛下恩賞，嬪妾特來謝恩?！?/br>
    朱見深對她招了招手，「過來?！?/br>
    湖衣走向御座，就被他一把拉到身旁，「朕送你的御廚還喜歡嗎？」

    「是，謝陛下?！?/br>
    咸若宮的小廚房，有位專作江南點心的御廚，隨時可以奉上她喜歡的桂花糕和玫瑰百合酥。那亦是她逼自己走到這里來的緣由，皇帝賜給她一座宮殿，一座美麗的花園，盡可能溫柔地待她。

    她理應(yīng)感恩順從，但此刻她只想哭泣。

    他傾身向前，突然用拇指在她的唇上一按，然后湊在自己唇邊輕啄了一口，「真甜，是桂花糕？」

    「是?！购氯f分羞窘地低下頭，還不忘用眼角馀光瞥向兩旁侍立的太監(jiān)，他們眼目低垂，不敢多看。

    「要不，朕讓他們先下去，又或者，」朱見深露出一抹捉狹的微笑，「我們可以走到屏風(fēng)后邊……」

    龍椅后方有座巨大的八寶珊瑚屏風(fēng)，據(jù)傳，屏風(fēng)是先皇所設(shè)，英宗皇帝不想理政的時候，就召嬪妃到此御幸，梢間里的風(fēng)月全由屏風(fēng)遮擋著。

    湖衣瞧了屏風(fēng)一眼，上方的幽暗角落里，有一張繁復(fù)綿密的巨大蛛網(wǎng)，正閃爍著晶瑩的微光。

    有蜘蛛。

    那只粉白蝶渾然不覺地向前飛去。

    這時殿門外忽起一陣sao動，傳令太監(jiān)急匆匆進(jìn)殿。

    「陛下，睿靖王求見！」

    朱見深一拍御案，「糟了！要是讓皇叔瞧見你，定要嫌朕怠忽政務(wù)?！?/br>
    湖衣心中昏亂，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么辦，你去后頭的屏風(fēng)躲著，千萬別出來?！?/br>
    湖衣連忙依言藏身在龍椅后的八寶珊瑚屏風(fēng)，才剛躲好，就聽見一陣沉穩(wěn)厚實的腳步聲。

    「陛下，上月初黃河改道，沖毀堤防，淹沒田地，所有運(yùn)道梗阻，黃河沿岸各縣紛紛上書，要求派員治水救災(zāi)，敢問陛下如何裁示？」

    皇帝深深地吸吐幾回，接著以不帶感情的平靜聲調(diào)回答：「朕略有耳聞，并已指派萬國丈專責(zé)處置?！?/br>
    「如此大事，陛下怎可輕忽！」睿靖王的語氣因憤怒而顯得強(qiáng)硬，「黃河在新鄉(xiāng)八樹村決口，漫過曹州和濮州，沖抵東昌府，沖過張沙灣，破壞運(yùn)河航道，后又在榮澤孫家渡口潰堤，洪水漫流馀原武、抵開封、祥符、通許、尉氏、臨穎、匽城、陳州、商水、西華、項城、太和，沿顏水入淮河。二河分流，河水勢大，夾帶大量泥沙，黃河南岸的故道均被堵塞，上述各地方官員紛紛告急，萬國丈不但未統(tǒng)籌救災(zāi)事宜，還縱容萬國舅以欽使身分滋擾地方，其罪當(dāng)誅！」

    「這……」皇帝遲疑不語。

    睿靖王續(xù)道：「懇請陛下立即降旨，指派御史親赴災(zāi)區(qū)，視察各地災(zāi)情，并統(tǒng)籌六部官員，除了全力救災(zāi)，還要治水、安置災(zāi)民，更要下令工部重建堤防?！?/br>
    皇帝沉默許久。

    再開口時，聲音顫抖，彷彿身心俱疲，「你們就照皇叔說的去辦，朕略感不適，想先回宮歇息，全退下吧！」

    「臣代天下百姓，謝陛下隆恩?！诡＞竿醮鸬?。

    湖衣雙腿一軟，跪坐在地。

    睿靖王的聲音令她的心痛。

    湖衣憶起與他在月夜初遇，還有他派人遠(yuǎn)赴金陵，為她取來父親和冰月的手信，所有記憶洶涌而來，悲痛燒灼她的雙眼。

    昏盲中，她看見角落的蛛網(wǎng)正不斷晃動，不知不覺，粉白蝶已被困在蛛絲網(wǎng)陣中，它拚命拍打雙翅，企圖掙脫束縛。她伸長了手臂，想救下那只即將成為餌食的白蝶……

    「甚么人！」睿靖王大聲呼喝，邁步走向屏風(fēng)。

    湖衣極力蜷縮起身子。

    天啊，千萬別被他發(fā)現(xiàn)。

    她暗自祈求。

    若是睿靖王看見她現(xiàn)在的模樣，她便一頭撞死在金柱上。

    「王爺，」秉筆太監(jiān)張寶突然上前攔住睿靖王，「奴才有一事想請陛下和王爺圣裁，今日遼陽軍區(qū)的州總兵，送來三隻東北虎，不知該如何處置？」

    睿靖王停下腳步，看向皇帝。

    「東北虎？那正好，」喜愛打獵的朱見深一掃先前疲態(tài)，語氣突然高昂起來，「將那三頭東北虎放養(yǎng)南苑，三日后朕會率親兵前往南苑行圍?！?/br>
    南苑？湖衣暗忖。

    聽說皇帝偶爾會到南苑獵場，不知會不會帶上她？

    如果能離開這座皇宮，還有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滯悶，那就太好了。

    睿靖王聲色俱厲說道：「陛下，帝王之治天下，發(fā)政施仁，未嘗不以苦民所苦為首務(wù)。如今天地不仁，黃河氾濫成災(zāi)，沿岸城鎮(zhèn)滿目瘡痍，幾百里地都荒無人煙，災(zāi)民流離失所，困苦已極，陛下乃天下之主，若在此時巡幸游樂，何以昭示天下后世？」

    湖衣低下頭，慚愧無已。

    睿靖王說的字字鏗鏘，天降災(zāi)禍，皇上怎能視而不見，不顧念蒼生。而她，心中也只想著自己游樂，父親若是聽到，必然會重重斥責(zé)她。

    「朕想藉此cao練京城三大營軍士，非單純巡游而已，皇叔可帶領(lǐng)神機(jī)營將士，一起去行獵演武。朕也可藉行圍之際，視察風(fēng)土民情，親歷田野農(nóng)家?；适鍖嵲诓槐剡^慮。」皇帝如是說。

    所有人都不再言語。

    殿內(nèi)陷入一片尷尬的靜默。

    若天降災(zāi)禍，在上位者卻無視百姓困苦，這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又該何去何從？

    「臣……」睿靖王似乎咬牙切齒，每一字都加重音，「遵、旨?！?/br>
    之后聽見他迅速起身，沉穩(wěn)的步伐漸行漸遠(yuǎn)。

    湖衣再度望向角落的蛛網(wǎng)，粉白蝶已不再掙扎，像是被蛛絲給纏死了，蜘蛛擺動著艷毒的八隻長腳，朝著白蝶爬去。

    她不忍再看，別過臉去。

    皇帝斜坐在龍椅上，閉眼扶額，彷彿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殿頂?shù)脑寰腔鹧嬖萍y圍繞著盤臥巨龍，方才發(fā)生的一切經(jīng)過，唯獨(dú)巨龍自始自終都看在眼里，祂兀自空懸在遙遠(yuǎn)的高處，雙眼閃爍著紅寶石色的光芒。

    倏忽間，一雙潔白的羽翼悄然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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