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熾熱的南風(fēng)取代了溫和的東風(fēng)，天氣燥熱不堪。

    英子頂著艷陽垂首行禮，惶恐地汗如出漿。

    這倒怪不得她，被傳得有如兇神惡煞的萬皇貴妃正自她身前經(jīng)過，又要她如何不驚？

    奴才們是絕對不能直視主子的，除非主子命你抬首。這正是英子進入昭德宮整整一年，卻從未窺見過皇貴妃尊容的原因。

    「你這奴才好生眼熟，抬首。」熟悉的嬌蠻嗓音令英子渾身一顫，一對粉色的繡花小鞋在英子跟前停了下來。

    英子暗道不妙，硬著頭皮傻愣愣地抬了頭，果不其然，余妍芝正抬著下巴站在英子面前。

    「啊，是你？」余妍芝驚叫：「來人，把這狗奴才拖下去……」

    「妍芝！」粗啞的嗓音自頭頂響起。英子渾身發(fā)顫，只覺這聲音有如惡鬼呢喃，又如上千把刀片在粗糙的墻面上刮撓著。

    一對涂著紅色寇?的指甲搭上余妍芝的肩頭，一個穿金戴銀、雙目斜挑、皮rou松弛，約莫四十來歲的女人，越過了余妍芝，與英子四目相對。

    「這孩子犯了什么事兒？」萬皇貴妃沉聲問道：「眼神倒是挺清澈的?！?/br>
    「他……他……」余妍芝囁嚅，難道要說她跟自己爭奪汪直？這說出去成什么話？還是要說她糊了自己滿臉鼻水的事兒？這也著實丟人呀！更何況，她又得如何解釋，把一個全然陌生的小黃門招入房中的動機呢？

    「妍芝，對待下人須賞罰分明，不可因一己好惡而亂了秩序。」萬皇貴妃厲聲說道。

    余妍芝不干地應(yīng)了聲「是」，憤恨地跟著萬皇貴妃離去了。

    英子軟著腿呆愣地說不出半句話來。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萬皇貴妃救了自己一命？這簡直比汪直在昭德宮前大唱崑曲還要令人難以置信。

    ***

    然而，余妍芝終究不是個易于打發(fā)的善荏——英子切身體會到了這點。

    英子的半張臉貼在guntang的沙地上，另外半張臉上是余妍芝精緻的繡花鞋底，狼狽地倒在地上。

    余妍芝的身旁是面無表情的汪直與州子。小祥子受命按住了英子，卻微微撇頭不去看她。

    英子奮力地掙扎著，卻只能發(fā)出不滿的「嗚嗚」聲響。她萬萬沒料到，自己不過是好好地在撒掃著，麻煩也會自行找上門。

    「姑娘莫為這等賤奴氣壞了身子，這兒日頭大，先回房用碗清涼的甜湯吧?！雇糁钡卣f道。

    「他……別管我！這把氣我不出不成！」余妍芝憤恨地紅了雙眼。

    昨日回宮后，萬皇貴妃命她抄寫佛經(jīng)，說她最近太過浮躁了些，得好好沉淀沉淀才成。余妍芝雖出生于書香門第，但對一個六歲孩子來說，抄寫經(jīng)文無疑是十分痛苦的——這令她對英子的恨意又深了幾層。是以今日，她才按捺不住怒意，帶著貼身的小內(nèi)侍們便來找英子算帳。

    「若是杖殺了他，義母定又會罰我。還有什么法子呢？」余妍芝喃喃說道。

    英子嚇得停止了掙扎，愣愣地望著她。

    「有了！綁塊大石子在他身上，再把他扔進荷塘里，不就成了！」余妍芝興高采烈地大喊：「小州子，去撿石子！」

    「這不成的，姑娘?！剐≈葑悠D難地開口：「他……他只是個孩子……」

    「住口！」余妍芝怒道：「你膽敢違抗我？」

    「奴婢不敢?！剐≈葑影底試@息，拖著疲憊的步伐走遠了。

    英子驚惶地望向汪直，期盼他解救于她。

    汪直目不斜視，注意到她的視線卻不敢轉(zhuǎn)頭，深怕余妍芝瞧出端倪。然而，他心底卻也是翻騰不已。

    「何人在此喧嘩？」陌生的男子嗓音自遠方響起，幾名腰配繡春刀的錦衣衛(wèi)飛快地奔到了余妍芝一行人身旁。

    英子瞧見了一絲生機，奮力扭動著身軀，期望他們能將視線投往余妍芝腳下的自己。

    「大膽！我乃昭德宮萬皇貴妃義女，罰個小宦官也要向你們報備嗎？」余妍芝怒聲斥道，抬足又往英子的臉蛋上重重地踩了幾下。

    「屬下不敢?！拱l(fā)話的是一名約莫二十來歲的男子，一對硬朗的劍眉和深棕的肌膚或深或淺的疤痕令他顯得甚是兇狠：「但此處乃外朝通往內(nèi)廷必經(jīng)之路，還望姑娘勿在此處喧嘩?！?/br>
    余妍芝瞧了瞧錦衣衛(wèi)們身上閃亮的繡春刀，低聲地「哼」了聲：「把他抬走！」

    「慢著，姑娘?！姑婺績春莸哪凶釉俣劝l(fā)話，阻擋了余妍芝離去的步伐。

    「又待如何？」余妍芝憤恨地說道。

    「懲罰下人須將下人的罪行與刑罰細節(jié)歸檔才成，敢問這小黃門犯了什么事？」男子無懼于余妍芝的怒視，不急不徐地完成了這個句子。

    「他……他……」余妍芝支支吾吾，半晌后才怒瞪了英子與男子數(shù)眼，拉著汪直踱步離去。

    祥子眼見主子走了，連忙一個翻身自英子身上躍起，飛快地追上了余妍芝與汪直。

    英子灰溜溜地站起身來，驚魂未定地朝男子深深行了個禮：「昭德宮小英子多謝大人相救?！?/br>
    「無事?！鼓凶游⑿Γ髠?cè)臉頰上一道小小的疤扭曲得甚是猙獰：「那丫頭拔扈到在外朝也頗為出名，倘若真封了公主，皇宮內(nèi)外，都得天翻地覆了。」他瞧了瞧英子發(fā)紅的雙頰，伸手從懷中取了個小小的玉瓶出來：「這傷藥極為靈驗，你且?guī)е?。小小年紀的，滿臉傷痕總是不好?！?/br>
    英子滿懷感激地道了聲謝，恭敬地收下，看向男子的眼神滿是欽佩與感恩。

    男子只覺她一對大眼生得甚是水靈可愛，偏生又瘦小地可憐，按捺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以后見到了她，儘管繞道便是。若是實在躲不過，便想辦法離開昭德宮吧。我能把你推薦給一個惜薪司的朋友，那兒雖然前景比昭德宮差些，但能保住性命還是最為要緊的事兒?！?/br>
    「多謝大人美意，但英子不能離開昭德宮?！褂⒆舆B忙說道：「我的朋友都在昭德宮，我不能丟下他們?！?/br>
    男子開口還欲說些什么，身旁的錦衣衛(wèi)打斷了他：「段總旗，時候不早了?！?/br>
    「我還有要事在身，若要找我，每日每日未時我都會巡過此處?！苟紊厮{微笑道：「再會，英子。」

    英子傻愣愣地說了聲「再會」，望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身影，直到再也望不著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