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如果水鬼有眼淚 下
我茫然地望著頭發(fā)雪白、年邁瘦小的阿信吃力地從地上爬起,魔神仔為什么帶他來這里?為什么他和老江一副林玉英是無辜的、而阿信才是兇手的態(tài)度?阿信怎么可能會傷害我父親、又怎么可能會害我死于水患之中? 不會的,他們只是想騙我不殺林玉英,所以找來阿信演戲罷了,我不信、我不信! 思緒紊亂之際,魔神仔開口說道:「東岳大帝說你沒資格殺林玉英,這話沒錯,因為你真正的仇人是這個男人,當年你們在路上車子拋錨是他刻意計劃,趁你獨自涉水回家時,他繞過你、早你一步趕到你家,殺了你父親,你被重傷頭部導(dǎo)致無法逃生也是他下的手?!?/br> 「不可能……不可能!你說謊!」阿信是我認定的人,我們感情一直很好,他怎么會殺我全家! 林玉英趴在地上,嗆水后臉色更加死白,她用盡全力替自己辯解當年之事:「他沒說謊,我親眼看見阿信偷襲你父親,我又驚又怕,衝到廚房拿刀再趕回去救人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阿信也不見人影,后來你來了,現(xiàn)場只有你父親跟我,我就這么背上殺人罪、幾十年來遭你追殺?!?/br> 回想案發(fā)之日,姑且不論阿信是否故意弄壞車子、繞道而行,我見到林玉英時她的確面露驚恐之色,還有她手上那把刀、那把依然乾凈發(fā)亮的刀,如果是林玉英行兇,她一定會拿刀當兇器,刀上必定會有血跡,難道……事實真如他們所說?這些年我恨錯了人? 我不可置信地望著阿信,他已站起,頭一抬恰好與我對上眼,忽然見到死了六十年的我,他顯得極為驚訝與恐懼、甚至企圖逃跑,魔神仔伸腳將他絆倒,他身體朝前一撲、撞翻了烤rou架與一旁的桌椅,我想說服自己他過激的反應(yīng)只是因為我水鬼的模樣嚇人,但我與他四目交接那一瞬間,我已經(jīng)了解自己犯了多愚蠢的錯……。 我爬上岸、走向了他,對這個我唯一動過心的男人,理智明明看清一切,心里竟還抱著一絲期望,除非從他口中聽到答案,否則我無法面對曾經(jīng)的錯付與信任……。 我在他身前蹲下,喉頭緊得彷彿有人掐住我的脖子,問:「是你殺了我父親、害了我嗎?」 「世、世以!別、你別過來!」 他不斷后退,對于他的排斥我格外生氣,或許即使多年過去、即使他已兒孫成群,在我心中他依然是與我情定之人,所以他的抗拒令我無法接受,我堅定吼道:「阿信,回答我!」 「啊──!」 在阿信的驚聲尖叫中,他偶然撿到掉落一旁、林玉英取下的符袋,他毫不留情地將符袋拍在我的額頭上,符袋中強大的驅(qū)鬼咒力使我瞬間元氣大傷,我蜷縮在地面、一股無形的力量像是要從體內(nèi)將我撕開……。 魔神仔和老江趕來,本想出手幫我,但他們同樣懼怕驅(qū)鬼符咒的力量,只能尋找其它工具替我移開額上符袋,他們慌忙四探之際,林玉英拼了命朝我爬來、一手取走幾乎快讓我魂飛魄散的符袋,可惜我雖然留有一魄,也是茍延殘喘,看著自己漸趨透明的身體、六十年的道行毀于一旦,我感覺體內(nèi)被掏空,我知道……老天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韓世以!」魔神仔將我打橫抱起,企圖將我放回泳池,畢竟水鬼在水中更有生機。 「……沒用的……?!菇?jīng)符咒一傷,我心知再多的水都救不我。 老江提議:「帶她去找東岳大帝,他肯定能救她!」 魔神仔贊同老江所說,拔腿就跑,我雙手揪住他胸前衣衫,決然說著:「我……哪也不去……放我下來!」 「你找死嗎?」魔神仔皺著眉頭,他這么著急的模樣我從未見過,原來他還是有些優(yōu)點的,我跟他吵了這么多年、一向不對盤,不過瞧他看重我這條命,以前的事我就大方地不跟他計較了吧,也是可笑,我們斗了這么久,臨了了我才意會他幾乎陪了我作為水鬼的一生,興許我和他是另類的緣份不淺啊。 「……早死過一次……再死一次又什么可怕的……我現(xiàn)在只想了結(jié)這一切……?!?/br> 「……?!鼓褡型O履_步,一言不發(fā)望著我,他道行高于我,又怎會看不出我根本撐不到他將我送到東岳大帝面前。 我打起精神,說道:「阿神,放我下來?!?/br> 這是我初次喊他的名字,他瞳孔一顫、睜大雙眼,驚訝之馀、他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與他過往噁心做作的假笑不同,此刻他的笑容……十分溫暖。 「你想殺他,行,我?guī)湍恪!拱⑸裱凵駡詻Q,并非玩笑。 「無故殺活人是大忌,我不能連累你,我的仇我自己報?!?/br> 他仰頭閉眼長嘆一口氣,像是與內(nèi)心爭斗多時后無可奈何的自我妥協(xié),最終,他回頭了,帶著我回到阿信身前。 阿神將我放下,我撐著精疲力盡的身體一步步走向阿信,他大驚失色地躲在東倒西歪的烤rou架后頭,怯懦的樣子沒有當年俊氣的半點痕跡,時間帶走他的年華及風采、帶不走他犯下的罪孽。 「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不懂他為何對我和父親痛下殺手。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信猛搖頭否認。 林玉英忽然出聲:「他是為了錢,殺了你父親自然遺產(chǎn)全到了你手上,他就能坐享其成?!?/br> 「你接近我就是貪圖韓家的財產(chǎn)嗎?」 「我、我沒想殺韓院長,可是那天等我、等我回過神,我就已經(jīng)滿手鮮血了,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世以,我不是故意的,你要相信我!」 他只顧替自己開脫,間接承認了對我的虛情假意,如果水鬼有眼淚,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場,想將當年錯信阿信以及這六十年來恨錯人的愚蠢與枉然一股腦宣洩而出,眼淚或許無用,但在絕望無助之際,它似乎成了最后的救贖,如同幼時一場哭泣后又是嶄新的開始,我盼望著眼淚能消彌困縛我一生的執(zhí)著與恩怨,可惜……我沒有眼淚,有的只是無窮的懊悔與不甘。 「信你?上次我信你害死了我父親、也賠上自己一條命,這次我要你為你的背信棄義付出代價!」 我用僅剩了一點力量撲向阿信,打算與他同歸于盡,未料他在烤rou架邊上找到一把瓦斯噴槍,他知道我是水鬼,除了驅(qū)鬼符咒,火更是我的死xue,為了自保,他像當年一樣毫不留情將噴發(fā)的烈焰盡數(shù)燃在我身上。 竄燒的火舌很快就爬滿我全身,我感到無比痛苦,也曉得再也無法手刃仇人,我雖沒能親手殺了阿信,可是我相信總有一日會有人替我討回他欠下的債。 身體處處散著炸裂的苦楚,腦中響起無數(shù)巨響,轉(zhuǎn)瞬間我開始失去感知與肢體,先是沒了雙腳、無法站立而摔倒在地,接著兩手也逐漸消失,后來軀干……也被烈火燒得一乾二凈,直到我徹底失去光明、陷入黑暗前,映入眼簾的最后一幕是阿神、老江、林玉英三人拼命想救我的身影……。 要是上天能再多留給我一點時間,縱然只是幾秒,我真的很想對他們說說心底話。 我想對林玉英說聲抱歉,我的愚昧害得她一生活在恐懼與誤解之中。 我想對老江說聲感謝,因為有他的及時阻止我才沒有誤殺好人、鑄下大錯。 我想對阿神說……嗯……我們之間似乎沒什么需要多說的,糾葛了六十年,如今再道謝或致歉都顯得多馀,只希望他能繼續(xù)開心活著,裸奔嚇人也好、騙人入山也好,還是那樣無拘無束、自在妄為更適合他。 沒想到啊,死前真的會口出好話,從前還以為「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是騙人的。 不,不對,我剛剛才說希望阿神盡量搗蛋胡來,怎么能算是善呢? 或許我真正求的是「無憾」二字吧,無憾很難,所以只能期盼。 期盼著過去……期盼著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