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茶室里的鋼琴(一)
「最后的一場戲,不論事業(yè),抑或是人生。他站在高處盯著腳下的幽幽深谷,看不見底的黑暗清晰了呼吸與心跳,他張開雙臂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午后的陽光眩目,他瞇起眼輕笑著說出最后的臺詞。 誰都不曉得他替安全吊帶松了鎖,就連臺詞錯了也沒人察覺,他一直都是氣氛營造的佼佼者,所有人都沉浸其中,唯獨自己格格不入。 而他就這么向著深淵躺下,就像工作結(jié)束回到家躺上那張柔軟卻永遠睡不滿平均時間的床,只是這次,他終于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上一場,再無煩憂侵擾。 身軀下墜靈魂卻輕盈,撞擊地面的剎那,他始得翱翔——」 依照在場工作人員的說法,彩排多次都沒有問題的安全吊帶在正式開拍時出了差錯,當他們回過神來,云雁早已被深谷吞噬——當然,并不是帶子本身的問題,一如《云煙》最后一場戲的描述,云雁擅自松開了扣環(huán),以那過人而值得自傲的演技,成功蒙騙了所有人。 有人說這是工作人員為自身失職所編造的藉口,也有人認同是云雁入戲過深而致,畢竟《云煙》的主角就是這么在拍戲的過程中自殺而亡的,云雁這一跳成了絕響,在某種層面上,他成功混淆了這部戲在現(xiàn)實與虛幻間的界線,真融于假,假亦作真,這部作品成為了現(xiàn)實,彷彿這就是他的人生。 然而,戲是拍完了,可電影是否該后製完成并上映也成了輿論的焦點,這樣轟動的事情爭議固然也大,網(wǎng)路上的討論眾說紛紜,哭著求大家先讓云雁好好安葬的粉絲也有,經(jīng)紀公司與電影公司遲遲未見表態(tài)——而就在如此混亂躁動的狀況下,迎來了云雁的告別式。 告別式辦在云雁過世后一周。六月底的天空細雨飄飛,外頭群聚的粉絲沒人撐傘,淋了雨,受了一點苦,彷彿就能為自家偶像分擔一絲愁苦,再換個感性一些的說詞,他們想陪著云雁淋最后一場雨。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圍,聽著雨落在傘上的聲響,伴著粉絲的哭啼。據(jù)說云雁的生日不過是十天前,也就是我與他相遇的前一天,這個本就象徵著離散的月份涵蓋了他的生與死。 云雁死得突然,卻又像是早已有所安排,那天交給我的相機以及關(guān)于持有者的種種都令人不得不在意。直覺告訴我他是把東西交出去之后毫無顧慮地走了,但心里又衍伸出許多假想左右了這份想法。 倘若他只是想捨棄相機安穩(wěn)過日,沒道理在交給我的隔天就自殺,就算底片用盡會死亡是真的也不合理,他的拍立得我確實收著,上頭的計數(shù)器也顯示著「1」,在他死后也沒有任何改變。 入戲過深而亡?雖有這個可能,可綜觀全局,這一切太過湊巧,我意外路過救了他,他把相機跟資訊交給我,接著自殺——短短三天不到,時機未免踩得太過剛好。再者,約我之前他使用過「解除」功能,代表當時他并不在角色里,要是他是因為融入角色而自殺,怎可能在未入戲的狀況下把東西都事先交代好?因果對不上。 當中肯定有更深一層的原因,不排除是其他持有者作祟,但他們也不可能眾目睽睽殺人,還是在所有目擊者都自然地認為云雁是自殺的情況下。 我也認為他是「自殺」的,沒有理由,就是一種直覺——但,為什么? 粉絲的哭聲仍持續(xù)著,臉上的淚跟雨混在一塊,我想自己一輩子都沒可能像這樣,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偶像跟一群陌生人一起哭一起淋雨。可是,此刻心卻莫名地疼,眼眶很燙卻哭不出來。我懷念云雁的以「笑」相逼,想念他讓人又氣又笑的謊言,也很氣,氣他非得找上我,把東西一股腦地塞給我就拍拍屁股走人,氣他不讓我就這么置身事外,氣,真的很氣,不久前還活在眼前的人,現(xiàn)在卻冰冷地躺在棺木里,這叫人如何釋懷? 我想知道真相,特別特別地想。然后,在釐清一切后把相機送到他的墳前還給他,責備他的一走了之——緊咬下唇,我轉(zhuǎn)身離開。 「望塵」的地址位在近郊,上網(wǎng)搜尋,那似乎是個開放的私人園地。坐在公車上我拿出當時得到的名片,這里大概是離真相最近的地方,不論如何得先找到那個人,他肯定知道什么。 到了站還得轉(zhuǎn)地區(qū)公車,順著路線蜿蜒往上,別墅在小丘上各據(jù)一方,風格各異,但同樣氣派華美。這區(qū)聽說都住著有錢人,由于是開放的,許多人會來朝圣。人一有錢似乎就想炫耀,一群富豪非但不厭煩,還出資設了專門的游園路線供觀光使用,也成了地區(qū)公車的由來。 我沿路看著路標與門牌,在看起來離「望塵」最近的地方按了鈴。下車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又走了一段,最終在兩棟別墅間相對小的路上看見了一個木製指標。 「望塵」——被刻作箭頭狀的木牌隱隱指向別墅之后的林地。 蓋在樹林里?我回頭看了看別墅錯落的草坪,又轉(zhuǎn)回來面對望不見盡頭的樹林,雨后的蟬聲噪響,自其中源源不絕地傳了出來。 這確定沒寫錯?我眨了眨眼,沒來由地感到一絲忐忑,可四周似乎也沒有更像的地方了,也只能先走走看。 林間的小徑曲折中帶著微微的上坡,約莫走個五分鐘便看見通往上方的石階,一鼓作氣爬上去,我撐著膝蓋輕喘,一面觀察四周。 眼前是一棟長方型的圓頂建筑,沒有多馀的雕飾,面著階梯的這一側(cè)應該就是正面,完全由玻璃構(gòu)成。雖是玻璃但看不見內(nèi)部,靠近打量,正中間有個似握把的突起,仔細看周圍隱約看得出門的形狀。 建筑的后方是山壁,這地方應該是這條路的終點,也就是「望塵」的所在地,可看不見里面,也沒有門鈴,冒然進去似乎又不甚妥當。 再四處繞繞觀察一下吧——正當我如此打算,門突然就從里面被拉了開來。 門開的瞬間只覺茶香撲鼻,帶著一股清爽的涼風和細微的鈴響,很舒服,即使只是站在門口也下意識地覺得這是個好地方。 開門的是個清秀的男子,一頭中短黑發(fā)梳成俐落的旁分,丹鳳眼替他的輪廓更添幾分鮮明,卻又帶了股不至銳利的圓融氣質(zhì)。 白襯衫,窄管黑褲,扎起的衣擺更顯出他的長腿比例。他的目光筆直乾凈,不似我這般初次見面難免的觀察打量,他只是靜靜看著,單純地等待——再看下去我恐怕要被關(guān)在門外了。恍然回神我連忙掏出名片,「有人給了我這個……請問是這里?」 其實應該問給我這張名片的人在不在,但也不確定他們是否認識,只能先確認地方再另作打算。他垂下眼看了看名片,又抬起眼看了看我,那平靜卻深邃的眸子猜不透心思,沉默片刻,他勾起一抹淡然卻不失溫度的微笑,側(cè)身讓出走道。 「請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