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7 距離產(chǎn)生美
民宿里有洗衣機,住客都可以免費使用。機身上貼著一張使用指南,最后一行有一個溫馨提示,讓住客環(huán)保一點多攢些衣服才洗。小島上矮房子多,天臺基本上都有晾衣設(shè)施,每到早上就能看見各家各戶出來掛「旗子」,甚么顏色甚么形狀的都有,放眼望去有種聯(lián)合國總部移師本地的錯覺。 洗衣機今天早上勤奮地洗好了兩位老人的衣服,還有民宿的床具,陳謙和和林老一起上天臺舉行「升旗儀式」。老人衣服不多,沒一會兒就晾完了。早上的太陽不曬,微風(fēng)吹來室外的空曠感。人類一開始在野外生存,后來發(fā)展成把自己困在四堵墻里是一個謎,從大屋到蝸居,從蝸居到蟻居。 林老遠(yuǎn)眺大海,「這小島真是越住越喜歡。你知道島上有養(yǎng)老院嗎?」 陳謙和迎風(fēng)瞇起眼睛,抱著洗衣簍說:「我也不太清楚,來這里沒多久。怎么會問起養(yǎng)老院?」 林老撥了撥被風(fēng)吹到眼皮上的幾縷頭發(fā),「我跟幾個姐妹約了一起住養(yǎng)老院,還沒選定地方?!?/br> 「老先生呢?」 林老微微翻了個白眼顯得特別俏皮,「婚都離了誰還管他那么多,管了五十幾年還沒管夠嗎?」 一股擒著海潮氣息的風(fēng)掠過兩人的耳邊直吹向天臺鐵門,「砰」,鐵門闔上。 衣服晾完了,新鮮空氣也呼吸夠了,一老一小開始往屋里走。鑰匙插進(jìn)鐵門鎖孔,像一把劍插入石縫中,無法轉(zhuǎn)動。陳謙和背后剎時出了一層冷汗,他把洗衣簍放到地上,使出所有力氣轉(zhuǎn)動鑰匙,一聲清脆的「卟」,鑰匙斷了,「劍身」卡在「石縫」里,「劍柄」落在陳謙和手上。 「壞事兒了。」林老一巴掌拍大腿上。 陳謙和慌起來沒有章法地砸門,把鐵片砸出打天雷的效果。 林老摸了摸自己的褲兜問道:「你手機呢?」 晾衣服只是十幾分鐘的事情,陳謙和沒帶上手機,林老也沒有。哐哐砸門聲很快就引來了屋里的人。 「謙和?」江川的聲音從門后傳來。 一聽到對方的聲音陳謙和便停止了砸門,快速交待情況。 江川沉默了一會兒說:「里面也打不開?!?/br> 陳謙和能聽見門鎖窸窣作響,但門就像個守城的大將軍不放人進(jìn)出。 江川在屋內(nèi)嘀咕道:「這鎖前些天才換上去的怎么有銹漬了?」 「那你快到雜物室找工具把門撬開?!?/br> 江川不敢耽誤時間,用跑的到雜物室找鐵撬,平日有求必應(yīng)的百寶雜物室今天失靈了,別說鐵撬,連卸螺絲的起子也沒有。吳翊真見江川如此急躁的樣子便隨他一起到天臺,發(fā)現(xiàn)事態(tài)嚴(yán)重。江川讓陳謙和和林老退到一邊別站在門后。 陳謙和照做,但察覺情況不對勁兒?!改阋陕??」 「砰!」 回應(yīng)陳謙和的不是江川的說話聲,而是猛力撞擊鐵門的聲響。鐵皮以rou眼可見的程度變形,從陳謙和的方向看鐵門凸出一個肩頭的形狀。 「你在干嘛?撞門嗎?工具呢?」陳謙和趴在門上問。 「找不到。你走開一點?!拐f罷,江川又猛力朝鐵門撞去,疼痛令他咬牙悶哼。 「找鎖匠吧,快別撞了?!龟愔t和喊道。 「師傅上門都得很久,還有老太太在里面呢。」 鐵門上的痕跡多了幾道,但門還是緊閉著。江川的額頭上隱隱冒出汗珠,短袖上衣露出撞擊門板的手臂,微細(xì)血管爆裂造成的星星點點很快連成一片,由微紅轉(zhuǎn)為暗紅。 「你找維修師傅來吧,這樣撞下去門還沒開你先卸掉一隻胳膊?!箙邱凑鏀r住再次撞向鐵門的江川。 無計可施之下只能叫師傅上門,師傅要兩小時后才能到。事情暫時有了解決辦法,吳翊真不再留在門前,在樓梯口觀望的江山和楊老也都散去了。陳謙和勸要留在門邊上的江川離開。 「你去搗弄你的大盤子吧,我跟老太太聊會兒天?!?/br> 「外面曬不曬?」 「現(xiàn)在還不曬?!?/br> 「沒有地方坐你們怎么辦?」 「坐地上就可以啦。」 等江川問到天臺上的兩人口不口渴時,林老笑得把嘴巴上的細(xì)紋拉扯平整。她說:「沒想到這屋子里除了我一個老太太還有一個小老太太?!?/br> 陳謙和噗哧笑開:「聽到?jīng)]有,小老太太你快忙你的去吧。我有事情再砸門喊你。」 江川這才不情愿地離開。 天臺上的萬國旗在地上映出一片飄動的影子,床單遮擋住大量陽光,林老跟陳謙和便抱腿坐在床單下方。 「說吧,想跟我聊甚么?」林老問。 秋風(fēng)把陳謙和吹得過于舒服,以至于他逾越了隱私那一條線,他問:「你跟老先生是怎么認(rèn)識的?」 「你就不怕向我學(xué)習(xí)也離婚啦?」 「反面教材也是教材嘛?!龟愔t和斗膽說道。 林老哎喲喲地叫著,像是有誰在她尾巴上輾過,她越是叫得痛苦臉上越是笑得歡。等叫完了她才潺潺道來幾十年前的往事:「那會兒還沒有人拿著紅本本打砸搶呢?!?/br> 還在扎著兩條辮子的年代,楊二在一次送報紙的過程中遇見同是送報員的林思緣,他字不認(rèn)得幾個卻能記住林思緣一雙好比兔子圓溜溜的大眼睛。自此他每天假裝巧遇,又把林思緣自行車車框里的報紙放到他的車框里,美其名曰「憐香惜玉」,捨不得林思緣騎車帶這么重的報紙。林思緣可沒有楊二那么多心思,她只記得天天都有一個長得跟顆土豆似的男人搶她的報紙。一開始她害怕對方是搶她活兒的流氓而騎車叫嚷了一路,等她領(lǐng)工錢時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有多拿半分錢,她才明白過來有些人是吃飽了撐著沒事zuoai多跑點路。 楊二自以為好意釋放足夠了林思緣就能多瞧他一眼,可沒想到對方壓根兒沒把他這顆土豆放在眼里。林思緣高高興興地跑去跟男同學(xué)看電影,楊二騎車攔住對方質(zhì)問她為甚么要跟別人約會。林思緣原本眼睛就大,被嚇著后瞪得更大,直愣愣地問楊二是誰,彷彿沒有了報紙她就認(rèn)不出楊二來。楊二氣呼呼地說以后都不替她送報紙了。她才說:「噢是土豆兒!」 后來電影沒看成,楊二用自行車把林思緣拉到一個湖邊散步去了。分別的時候楊二表明了心意,林思緣只當(dāng)他在開玩笑,甩著兩條辮子走進(jìn)了家門。 讓林思緣意識到楊二的心意是在一個冬天的午后。她隨口說想吃冰棍,其實心里沒有多大的慾望。大冬天里哪兒也沒有賣冰棍的,楊二就拿一個搪瓷杯往里面倒一半果汁,再用繩子懸一根木棍在杯口中央,半截浸泡在果汁里半截在外,杯蓋蓋好后在雪地里挖一個坑把搪瓷杯埋進(jìn)去,幾小時后冰棍就有了。 「直到現(xiàn)在他都特別能包容我的小性子?!沽掷险f?!赶襁@次旅行,我說結(jié)婚時沒去過蜜月得補回來,他二話不說就提著行李來了?!?/br> 「感覺老先生以前還挺積極的,跟現(xiàn)在相差得有點大?!龟愔t和說。 「有的人就是婚前婚后兩個樣兒吧?!沽掷险f。 楊二結(jié)婚后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別人有一個娘我怎么有兩個」。林思緣也尋思自己還沒懷過孕怎么就有了一個兒子。對于楊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表現(xiàn)林思緣有表達(dá)過不滿,跑回娘家去住了幾天,等氣消了再回到她跟楊二的家里。楊二見她回來了沒責(zé)罵她怎么丟下家里不管,而是答應(yīng)林思緣會改掉壞毛病。可是他改了兩天便故態(tài)復(fù)萌,像是家里安了一個二十四小時不斷電的機器人任他差使,而且還是免費的。林思緣想著楊二能忍受她的小性子,她也就忍忍楊二的生活不能自理吧。這一忍就忍到了孩子出生。林思緣臨盆當(dāng)天楊二在跟人斗雞,他斗輸了垂頭喪氣回到家才知道妻子已經(jīng)被送往醫(yī)院,孩子都落地哇哇叫了。忍耐成習(xí)慣的林思緣一而再再而三地忍,終于忍到了出軌。 「老先生出軌?」陳謙和詫異得不得了,一手擋掉被吹到臉上的床單。 「不是他,是我?!沽掷闲Φ锰故?。 日久會生情,日久也會生厭。那會兒林思緣看著還需要把屎把尿的孩子,和那個腿上發(fā)癢也需要她來動手抓癢的楊二,忽然覺得這個家里面有人需要她但沒人愛她。她回想起那個沒能看成電影的夜晚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多到她開始每天抽時間到電影院門口徘徊,她也不進(jìn)去看電影,就在街上看著人群中那些歡樂的笑臉,看著看著自己哭了起來。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遞到林思緣的面前,她透過淚水看見一個梳裝整齊的男人。那一天,她去補回了那一場電影。 林思緣的出軌很簡單,只是跟男人散散步步,吃吃街邊的烤地瓜。她不遮不掩,遇見熟人全當(dāng)看不見。有一次男人給她買了一包炒栗子,剝好一顆放到她手上。林思緣正要吃的時候看見前方路上楊二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 楊二波瀾不驚道:「娃兒哭著找你,記得回家做飯?!?/br> 楊二騎車離開的身影就像以前送報時那樣穩(wěn)當(dāng),不左搖右擺直往前走。林思緣看了看身旁的男人,誰知道這人會不會是第二個楊二呢? 林老還記得那男人哭得有多慘烈,「眼淚鼻涕嘩啦啦地流,要多丑有多丑。手帕都能擰出水來?!?/br> 「老先生沒說甚么嗎?」 林老回憶了一下,然后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包容了我還是壓根兒不在意。就像那天我跟姐妹們商量完一起住養(yǎng)老院,回到家里跟他提離婚他也很爽快地說好?!?/br> 陳謙和聽完了久久不能回神。原來檔案里沒有的重要事項才是最重要的。 林老看他一副深受打擊的樣子笑道:「這樣的事情在生活中到處都是,只是有沒有聽見別人說起或者自己是不是當(dāng)事人而已?!?/br> 這話就像在說哪里的水都是咸的,就看它匯不匯入大海里。 鐵門突然被敲了兩下,江川的聲音從門后面?zhèn)鱽恚骸笌煾抵型境鲆馔鈦聿涣耍闪硪粋€師傅來,得等到傍晚。你們餓不餓啊?」 「小半天還是能撐一下的。」陳謙和說。 林老提起明天就要退房,道:「等傍晚能進(jìn)屋了我給大家做大餐,這幾天被你們照顧得都不想離開了?!?/br> 陳謙和又想趕江川離開,江川打定主意賴在門邊:「我都要擔(dān)心死了,你就讓我陪陪你行不行?」 陳謙和說不過他只好作罷。 林老把已經(jīng)曬乾了的衣服收進(jìn)洗衣簍里。 「我的經(jīng)歷沒辦法給你作出好的指引,但長久朝夕相處會產(chǎn)生問題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活到這個歲數(shù)也沒活明白『長情專一』怎么就成了對感情的標(biāo)準(zhǔn)。人生這條路這么長誰開車是只盯著一個方向看的?在路上誰不得顧及前后左右?車壞了換一輛也沒甚么大不了?!沽掷向嚾徽Z重心長道:「別像我這么晚跳車就成。」說完她又欣然笑開。 傍晚師傅來了,技術(shù)純熟地撬開鐵門解放了一老一小。林老急著下樓去準(zhǔn)備晚餐,陳謙和想跟上去幫忙卻被江川一把拉住往回拽。 「你跟老太太談了甚么?她怎么跟你說到感情的事情?」江川不安地顰著眉心。 陳謙和見四周沒有其他人便調(diào)皮道:「半天沒見感覺你又帥了?!?/br> 江川一手勾住陳謙和的脖子,沒有放緩臉色:「說正事?!?/br> 陳謙和簡單概括了林老說過的話。江川聽完后放過了自己的眉心。 他說:「人一共只活三天,昨天今天明天,哪有甚么一輩子想像中那么長?!?/br> 陳謙和挑起一邊眉毛道:「聽起來挺有道理。日后你住山里我住城里也不見得不好。你有需要的東西我就給你捎過去,我累了就到你那兒度假?!?/br> 「你都安排好了啊?」江川笑問。 陳謙和盪起眉毛像一隻逮到老鼠的貓。 兩人走到樓下,發(fā)現(xiàn)那棵半天沒見的梨樹開始乾枯,失去水份的樹皮掛在樹身上搖搖欲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