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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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亦是他的老師,” 徐鶴雪倏爾停步,“阿喜,我覺得,他是將老師的遺言記在心里了,可我又怕他這樣?!?/br> 他知道,孟云獻(xiàn)在推著趙永庚走一條艱難的路。 大齊的皇子不能入朝議政,即便為親王,也無實權(quán)在握,趙永庚從封王的那一年開始,雖未在朝,卻從來都被人裹挾在政治的旋渦里。 作為摯友,徐鶴雪欽佩永庚抗旨返京的這份果敢,但同樣,他也深知永庚會因為此舉而卷入難解的死局。 可如今風(fēng)雨飄搖,誰又能全身而退? 倪素抬頭望他,兜帽滑落到肩背,她忽然說,“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她面前的這個人衣襟浸著斑駁血痕,冰涼晶瑩的雪粒子落在他烏濃的發(fā)髻,拂過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樣一張臉,骨相秀整,卻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 “你敬重老師,在乎摯友,即便是死了,你也為這個大齊守過雍州國土,救過將士百姓,你肯為人,”她握著他的手抬起來,衣袖后褪,冷白的腕骨上是血淋淋的一道剮傷,“為什么人,就不可以為你呢?”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也想為你啊?!?/br> 徐鶴雪一言不發(fā)。 他只是看著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她是帶著笑意說這些話的,他禁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 她眼睛眨動一下。 風(fēng)聲凜冽,寒霧nongnong。 徐鶴雪將她的兜帽重新攏到她頭上,說,“阿喜,我背你回家吧?!?/br> “我腿腳又沒受傷,你背我做什么?” 倪素笑了一聲。 徐鶴雪轉(zhuǎn)身,在她面前蹲下去,衣擺拂過地面沒掃干凈的積雪,他垂著眼睛,輕聲道:“你鞋襪濕了,我知道?!?/br> ——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軟榻上,桌案上的飯食沒動,他雙足與膝蓋都裹著細(xì)布,一張面容蒼白而清癯,并未束發(fā),幾縷淺發(fā)輕拂面頰。 他不用飯,也不說話。 殿中的宦官宮娥都安靜地侍立在一旁。 貴妃被近侍宮娥扶著入殿,便是瞧見這樣的一幕,殿中沒見什么暖意,她皺了一下眉,“你們這些奴婢,怎么也不知道給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情加重,你們?nèi)绾文艿郑俊?/br> 宮娥宦官們齊齊低下頭去。 “去?!?/br> 貴妃朝身邊的宮娥抬了抬下頜。 宮娥立即領(lǐng)會,帶著所有的宮人出去,殿中一時只剩下貴妃與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應(yīng),“天寒地凍,您不該來?!?/br> “我該來,”貴妃彎唇,抿了一口面前的熱茶,“聽說殿下你已經(jīng)考慮清楚,愿意娶我的內(nèi)侄女?” “是?!?/br> 嘉王垂著眼,“如今這樣的局勢,我早該分清?!?/br> 此話聽著很是順耳,貴妃輕輕頷首,“殿下早這樣想,也就不會觸怒官家了,這原是一樁好事,我那個內(nèi)侄女是很出挑的美人兒,待她入京,你見了,就會知道她的好了。” 嘉王嘴唇干裂泛白,稍微一動,便浸出血,“娘娘心里如何想,我已經(jīng)很明白?!?/br> 他倏爾抬起臉,一雙爬滿血絲的眼睛盯住貴妃,“但那些,讓娘娘與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貴妃心知肚明。 她有些訝異地瞧這嘉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人有些不太一樣了。 但她輕笑了一聲,“他們實在過分,殿下以為,我們該如何?” 嘉王掀開錦被,不顧腳上的傷,一步,一步地走到貴妃的面前,地面留了血印子,他仿佛毫無所覺,俯身作揖: “趙益,愿與娘娘同道?!?/br> 第115章 行香子(六) 十二月初十, 賜婚嘉王與宛江吳氏女的旨意落定。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握著刀立在慶和殿外,今日沒下雪,但碧瓦之上積雪未化, 檐角還有長長的冰凌,冷得人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殿門“吱呀”作響, 苗景貞立時回頭,迎面一股子熱氣混著藥味襲來,穿著狐貍毛領(lǐng)氅衣的嘉王已謝過天恩, 從里面走出。 “殿下?!?/br> 苗景貞俯身行禮。 身后的殿門合上,凜風(fēng)吹得嘉王的毛領(lǐng)子蓬亂, 他看了一眼身穿甲胄, 英武挺拔的這個年輕人, 不作停留地走過他身邊, “多謝。” 這一聲很輕,只有苗景貞一人聽見。 苗景貞一頓, 他當(dāng)然知道嘉王在謝什么。 嘉王夫婦被囚重明殿之時, 那顆有毒的丸藥,本是他趁宮人不注意,塞給嘉王的。 苗景貞站直身體, 回過頭去, 只見嘉王提著衣擺,正朝階下去。 貴妃在宛江的內(nèi)侄女已經(jīng)在來云京的路上, 而嘉王銑足為君父移災(zāi)的孝舉令潘有芳等人一時使不上力,即便有官員上疏請求官家懲治嘉王抗旨之罪, 但奏疏送上去, 卻都被留中不發(fā)。 倪素在太醫(yī)局取牌子時便聽說了官家賜婚的旨意,到了南郊別苑, 她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對病得形銷骨立的李昔真說起這件事。 “你似乎有話想與我說?!?/br> 李昔真冷不丁地出聲。 倪素怔了一下,隨即道:“是。” “你如此難以啟齒,”昔真身上裹得棉被厚實很多,懷中還被倪素塞了一個湯婆子,這讓她好受許多,“是殿下要娶吳氏女的事?” “王妃……” 倪素收回探脈的手,她抬起頭看李昔真,這樣一副病容,卻看不出她到底傷不傷心。 恰逢宮娥端了熱湯藥進(jìn)來,倪素沒說話,只扶著李昔真坐起身,又用披風(fēng)裹住她,再從宮娥手中接過藥碗。 李昔真自己攏緊披風(fēng),靠著軟枕,見宮娥出去,她才開口,“小娘子不必?fù)?dān)心我,自你告訴我殿下回來的消息,我心中便明白,這是遲早的事?!?/br> “娘娘不死心,而殿下能違抗回京的旨,便不能再違抗賜婚的旨,我心里早就有這樣的準(zhǔn)備?!?/br> 李昔真接了倪素手中的藥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殿下是一個善良敦厚之人,我一直都很看重他的這份心性,雖為宗親,卻能為民而自苦,我們夫妻兩個雖過得不如其他宗室,可這么些年我跟著他,從沒有一日后悔過?!?/br> “但我也知道,云京是容不下他這份心性的,官家容不下,娘娘容不下,朝臣們也容不下……他不愿與人為惡,不愿回到這里,可這里的人卻從沒有真正放過他。” “我知道他心里的痛,先失摯友,再死恩師,作為妻子,我盼他安穩(wěn),可作為我自己,我又盼他走出那一步?!?/br> “我們已經(jīng)茍活了這么多年,再不能為自己而活了?!?/br> 滿口是苦澀的藥味,李昔真捏著湯匙的手指收緊,“倪小娘子,若你能再見到殿下,請你代我告訴他,我們的夫妻情分到這里也夠了,無論是我,還是他,我們都看開一些,公理道義為先,而兒女私情不足道,我很高興他如此抉擇,往后即便不能做夫妻……庶人李氏,亦敬他,愛他,祝他珍重?!?/br> 過分嚴(yán)寒的冬天里,日光淡薄得只剩一層淺金,照不化琉璃碧瓦上的積雪,也不能令人感到絲毫暖意。 為防止雪積得太厚,宮里的宦官們開始踩著梯子上屋頂清理上面凍硬了的冰雪,就是這個當(dāng)口,宛江的吳氏女進(jìn)京了。 宛江是吳家的祖宅所在之地,貴妃的這個內(nèi)侄女,是吳岱在宛江的庶弟的長子所生的女兒,自她入宮,便在貴妃身邊,常與嘉王同進(jìn)同出。 倪素一直將李昔真的話謹(jǐn)記在心,卻一直未能找到為其傳話的機(jī)會。 隨著嘉王與貴妃走得越近,朝中的局勢一變再變。 吳岱曾與魯國公,潘有芳是一路人,吳岱未必沒有私下里攥握一些他們的把柄,而貴妃作為吳岱的女兒,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陰私。 但顧忌著許多事都曾有吳岱參與,貴妃在嘉王面前還是留了心眼,并未全盤托出,只是提起了一樁吳岱無關(guān)的正元十三年的滅黃案。 正元十三年,重州發(fā)大水,淹沒良田無數(shù),大批難民一路南逃,時任蓉江制置使的劉廷之正奉命追擊一股在蓉江府造反的起義軍。 然而蓉江府的起義軍頭領(lǐng)十分狡猾,而劉廷之身為文官,從來紙上談兵,他連連錯失剿殺蓉江府起義軍的機(jī)會,以比對方多出兩倍之余的兵力,卻受重創(chuàng)。 劉廷之心中憂懼,生怕回京受裁,正逢重州大批難民欲往蓉江府,劉廷之在路上遇見,他邪念頓起,令人喬裝潛入難民之中,散播官府貪了賑災(zāi)款項,而蓉江府起義軍有千萬之財,可以養(yǎng)眾人之難,若去投奔,必有前程的謠言。 其中有個姓黃的年輕人為此而意動,號召眾人投奔蓉江府起義軍,劉廷之得此消息,立即舉兵屠殺數(shù)百人。 在劉廷之上奏朝廷的奏疏中,那個姓黃的年輕人成為從重州來的造反起義軍的頭目,而那幾百名難民,板上釘釘,成為了跟隨姓黃的造反,投奔蓉江府義軍的人。 劉廷之因滅黃案而免受朝廷責(zé)難,從正元十三年到如今,今年升任樞密副使。 正元十四年,南康王病逝,其嫡子繼承魯國公爵位,在吳岱與潘有芳之間,與潘有芳走得更近,致使?jié)M裕錢莊逐漸從吳岱手里,轉(zhuǎn)到了潘有芳手里,也是這一年,劉廷之被調(diào)任代州做轉(zhuǎn)運使,因為其輕易瞧不上人的傲慢本性,他曾擅自想動滿裕錢莊的生意,魯國公與潘有芳怎會放任他動了自己的財路? 為了拿捏住劉廷之,他們頗費了一些力氣才查清楚滅黃案有異,到正元十五年才厘清此案的原委,但他們并不聲張,而是令當(dāng)時的代州知州以此事要挾劉廷之,要他這個轉(zhuǎn)運使為他們的利益行方便。 吳岱不滿魯國公使手段讓潘有芳接手滿裕錢莊,暗自探得此事的關(guān)鍵人證,卻因到底還與他們在一條船上,并未發(fā)作。 所謂關(guān)鍵的人證,就是當(dāng)年追隨劉廷之到過蓉江府,也剿過起義軍的親信。 “劉廷之已經(jīng)被關(guān)入御史臺大獄里了……” 國公府中,魯國公端起茶碗又放下,轉(zhuǎn)過頭見潘有芳坐在那兒出神,“立譽(yù)!” “?。俊?/br> 潘有芳后知后覺,抬起頭,見魯國公神情不快,他道,“國公爺,他的事兒咱們幫不了,畢竟鐵證都握在蔣先明手里了。” “立譽(yù),你別忘了,他平日里與你走得近,滿裕錢莊的事他也知道不少!”魯國公有些坐不住,起身來回踱步,“再說那蔣先明,此事指不定又是孟云獻(xiàn)故意推給他去查的,你也知道蔣先明這個人,他是個死腦筋,又受官家器重,之前咱們就知道他在查滿裕錢莊的暗賬,吳岱得了癲病,代州的那幫官員被處置了,這件事就沒下文,但這并不代表,他蔣先明就放棄查下去了!” “劉廷之犯的是死罪,按大齊律,他家中要男兒被流放,而女子充入教坊司,但我已經(jīng)將他的幼子藏住,這消息,應(yīng)該已經(jīng)送去御史臺大獄里了,他應(yīng)該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br> 潘有芳與劉廷之深交之后,也算得好友,此番劉廷之被下獄,朝中也有了許多于他不利的傳言。 “話雖如此,可若是他還是抵不住嚴(yán)刑,被蔣先明撬出什么……”魯國公皺著眉頭,“這些天,與你走的近的官員,都被孟云獻(xiàn)狠狠打壓了一番,咱們?nèi)粼偃绱吮粍樱删筒幻盍??!?/br> “御史臺又不是夤夜司,若劉廷之進(jìn)的是夤夜司,我還真怕他吐出什么,”潘有芳扯唇,“蔣先明的確不能再留,國公爺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對蔣先明,的確是有些了解的?!?/br> 魯國公聞聲一頓,他捋了捋胡須,盯住潘有芳,片刻,他神情緩和許多,“是啊立譽(yù),我怎么忘了,若沒有你,他也不能青云直上,坐穩(wěn)御史中丞的位置,你說說,你預(yù)備如何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