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封信
晚安,我一直在思考,家暴這一詞從何而來? 社會中新聞上所不斷提及衍生的家庭暴力,它的根本建構(gòu)在哪一類的層次上,才稱得上是家暴? 網(wǎng)路所提出的見解,以最淺顯易懂的例子來說,是指家庭成員實施身體或精神上的傷害行為稱為家暴。 我好奇的是,對于受害者與施暴者的心理變化,若按等量計算的話,是不是會產(chǎn)生反過來的局面呢? 受害者其實是造成施暴者精神傷害的加害者,那么對于精神耗損的比例來說,施暴者的失控是不是也就變得合理化了? 那么,對于受害者來說,家暴這一詞是不是就變成了可笑的產(chǎn)物了?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重新定義或理解家庭暴力的關(guān)係,可無論我怎么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的身體好像有意識的排斥,我盡可能安撫它們不要叫囂的疼痛,無論我怎么努力,都像石沉大海。 我好無奈,可是我別無他法。 怎么辦? 2018年5月4日俞薇筆 2018年5月4日星期五 今天下了場大雨,雨勢隨著清晨延伸到晚上,不但沒有減緩,反而加重轉(zhuǎn)為豪雨,窗外的玻璃濺滿雨水,加上大風摧殘,完全看不清外頭的風景,只能聽見像是要鑽入地里的雨聲,響徹整遍屋頂。 以前一個人獨自面對猛烈的雨勢時,俞薇會感到有些害怕,尤其遇上雷雨交加的壞天氣時,她會習慣性地拿出耳塞,塞住耳朵,再打開音響把音量轉(zhuǎn)到最大,然后躲進廚房,試圖用做菜轉(zhuǎn)移目光。 每到這個時候,俞薇聞著烹煮食物時,所散發(fā)出來的香氣,便會忘記令她害怕的事,全心全意投入料理食物的樂趣中。 雖然這場大雨來勢洶洶,但對放學后獨自前往超市添購食材的俞薇來說,這點風雨只是小事。 心情愉悅的她,手提著置物籃,一邊選購蔬果,一面估算價錢,即便和母親的關(guān)係惡化了,但母親仍會記得給她足夠的零用金,讓她能溫飽自己,但畢竟現(xiàn)在家里多了個人,在生活上的支出也會增加,所以當俞薇收到比平時的零用金再多一倍的價錢時,心思縝密的她立刻明白母親的意思,只拿取該拿的部分,其馀的費用則用在照料男人身上。 很多時候,俞薇的心情挺復(fù)雜的,但自從聽了小袁學姐的一番話之后,她的心情明朗了許多,先前的不公和不快,彷彿被一陣大風吹走,眼下只有快樂。 俞薇相信那句話,相信因那句話而變得開朗的自己,會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好轉(zhuǎn),再變得更好。 但當時的俞薇錯看了一件事。 若心中仍留有對他人的期待。 那句話,便會成為日后無法抹滅的傷疤…… 俞薇帶著好心情到柜臺結(jié)帳,提著購物袋出了超市門口,卻在門外撞見了男人。平時男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家中玩電玩,很少像今天這樣在外面遇見的,俞薇雖然訝異但只維持了幾秒,便見男人手上的戰(zhàn)利品,那是隔著超市兩三分鐘路程,一間大型的電子娛樂場所,偶爾經(jīng)過就會見到一群人圍在門口,手上拿著從游戲場得來的獎品互相炫耀著。 雖然她不懂娛樂中心主要的消費是什么,得來的戰(zhàn)利品的層次高低,是不是為了建立成就感所設(shè)立的條件,但不管這些想法是否能影響她對娛樂中心的評價,光是對一見面就伸手向她要錢的男人來說,她對電子娛樂中心的印象已經(jīng)差到谷底了。 如果是平常的俞薇,會咬著牙退讓,但今天她想忠于自己,于是她拒絕了男人的要求,也許男人會氣得破口大罵,然后逼她把錢拿出來,可現(xiàn)在是晚餐時間,即使雨下得再大,仍會有固定的人潮光顧超市,若男人想動手,也會有十幾雙眼睛盯著,明眼人都知道,在這個場合動粗絕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俞薇提著袋子,即便她有一半的把握,同樣畏懼男人接下來的舉動,當她故作鎮(zhèn)定,等著男人接下來的行動時,男人卻只說了句:「那回去了。」 那些在俞薇腦中閃過的畫面都沒出現(xiàn),男人就像失了興趣般的孩子,雖然覺得有些可惜,卻沒有太大的情緒跟著她一起離開。 一路上他們不曾說過一句話,準確地說是俞薇不想與男人說話,或許是強烈地排斥讓對方也感受到了,男人除了偶爾觀望一下路上的景色,半句話也沒開口,就這么跟到了俞薇家門前。 回到家后,俞薇和男人走向客廳,見母親站在面前。 「我回來了?!?/br> 「你去哪了?」 「超市?!?/br> 「你們一起回來的?」 俞薇點頭,如實回答:「我在超市遇到錢先生就和他一起回來了?!?/br> 她特意把哥哥這個詞改作先生,一方面是為了不讓母親誤以為他們關(guān)係很好,另一方面則是不想用這看似家人的稱呼放在一位陌生人身上。 但無論俞薇如何思想周到,避免無謂的紛爭,還是阻止不了。 只見母親朝她走來,伸手,摑了她一巴掌。 還未反應(yīng)過來的俞薇,被母親抓著她的肩,大力搖晃,對著她大吼:「連你也想搶我男人!告訴我你憑什么?你到底憑什么!」 俞薇捂著發(fā)疼得臉頰,不知道母親的轉(zhuǎn)變是怎么回事,卻從話里聽出了端倪,她將視線轉(zhuǎn)向男人,卻見對方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欣賞起這齣鬧劇。 那時,俞薇有股衝動,想衝上去抓住男人的衣領(lǐng),告訴他這一切全是因為他,他根本沒資格踏進這個家,識相的話就滾遠點! 可俞薇只是站著,連動都沒動過,讓母親去扯她的頭發(fā),在母親激動地嘶吼下,把她的一搓頭發(fā)扯下來。 俞薇的臉扭曲成一塊,額角上還冒著冷汗,可她連一聲疼也不敢喊出來,一直承受身體各處傳來疼痛,最后無力抵抗的她在縮在地面上,捲起身子,雙手抱著膝蓋,把腦袋埋進腿里,任由母親捶打。 母親的聲音雖然可怕,但話里間夾雜了無處宣洩的疼痛,像是隱忍了許久最后崩潰的無助感,只能透過最壞的方式,釋放情緒。 「當初就不該讓你留長發(fā),跟那賤女人一樣,以為自己裝得楚楚可憐,就會有人心疼她了?哼,做夢!」 俞薇不曉得母親何時回來的,也不清楚母親的眼里她看見了什么,她只能憑自身的猜測,去思考母親的傷痛。 所以,俞薇在心中對著自己說── mama很可憐,都沒人理解她,她會生氣是很正常的。 mama很傷心,都沒人體諒她,她會難過是很正常的。 mama很生氣,都沒人包容她,她會失控是很正常的。 過程中,俞薇從未過反擊過一次,也從不開口求饒過一次,只等著,等著母親打她打到氣消了,自然就會收手了。 但時間卻很漫長。 她想,或許是自己無意識中,踩中了母親的傷口,才會讓她如此氣憤,所以她將嘴閉得更緊,深怕自己吐出任何一個字,都會讓母親更加歇斯底里。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俞薇的眼神漸漸渙散,原先施打在身體上的傷口,痛楚像逐漸麻痺似的,感官也慢了下來,只知道有個人正在打自己而已。 最后,母親停手了,俞薇遲了幾秒才輕輕地把頭抬起,就見母親撲進男人的懷里大哭。 男人雙臂收緊,柔聲地在母親耳邊安慰:「好了,沒事了?!?/br> 隨后兩人一起上樓,走了幾步,男人停了下來,轉(zhuǎn)頭瞥了俞薇一眼。 俞薇睜著眼睛與他對視,不久,男人對她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情,人就轉(zhuǎn)回去帶著母親到了二樓的房間,進去后再也沒出來過。 過了很久很久,俞薇雙手撐著地面狼狽地站起來,她看著身上大大小小青紫的瘀痕,拿了醫(yī)藥箱就坐在沙發(fā)替自己上藥,她小心翼翼地用棉花棒沾取藥水涂抹上口。 刺激性的藥水觸碰到傷口時會劇烈地疼,但俞薇連一聲痛也沒喊,把藥上完了,轉(zhuǎn)頭看向二樓,在那幾乎靜止不動的時間,俞薇喃喃地道── 「mama很可憐,都沒人理解她,她會生氣是很正常的,mama很傷心,都沒人體諒她,她會難過是很正常的,mama很生氣,都沒人包容她,她會失控是很正常的?!?/br> 細弱蚊蠅的聲音,像是一陣催眠劑,施打在俞薇的心上,讓她在殘破不堪的四肢中找到了一點希望。 俞薇深信著,那點希望,在不遠的將來,會成為照亮她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