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而鐘沐陽一開口，延禮的腳步便緩了下來。鐘沐陽對他的表現(xiàn)甚是滿意，放心地放下了手臂。

    此間初夏慢步踱近，并未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波濤暗涌。

    鐘沐陽抱拳行禮：“小姐，一切都已準(zhǔn)備妥帖，可隨時出發(fā)?！?/br>
    初夏：“勞煩鐘大哥陪我跑這一趟了?！?/br>
    鐘沐陽：“小姐客氣了，在下職責(zé)所在?！?/br>
    初夏笑了笑，沒再繼續(xù)話題，瑩潤柔和的目光落至延禮臉上。見到她時眼中綻出的那一抹明亮不知怎地消融了，重歸冷肅。此刻他周身還未見帝王的肅殺威嚴(yán)，冷著臉時，就像一只和人鬧別扭的大貓兒。

    初夏覺得可愛極了，若不是這么多人看著，她定會伸手揉揉他的頭。

    眼下，只能克制淺笑，“延禮今日可好？”

    狼崽子不能靠近初夏，心情自然不好。心情一不好，話比平日更少了。初夏問及，都不愿開口。

    初夏睇著他，神色柔和，嘴角噙著笑，任誰都能瞧出她并未惱怒延禮的無禮。不僅如此，等待了片刻未見答復(fù)，她竟又當(dāng)著眾人問了一遍，仿佛執(zhí)拗于他這一日過得好不好。

    這一次，延禮沒能扛住，神色雖未見好，到底是出聲回應(yīng)了她，“好?！?/br>
    初夏望著他，嘴角的笑痕深了些，“那便好，盡力保持下去。”

    而后轉(zhuǎn)向鐘沐陽，“走吧?！?/br>
    第9章

    初夏上了馬車，內(nèi)里敞亮舒適，座位上鋪了厚厚的軟墊，還給她備了幾卷書和零嘴點心解悶。安置妥帖后，車外傳來鐘沐陽低沉醇厚的聲音，“走了。”

    緊接著，是一連串車輪壓碾地面的響聲。

    行了不短的一程，初夏探出手撩起了車窗的帷裳，一眼便瞧見了貼著車右側(cè)行走的延禮，目光被這一幕催暖。

    上一世他似乎也是這般，總是盡全力留在她的目光所及之處，可那時，他那些不為他自己所知的心思也被她全然忽略。直到陰陽相隔，兩個人才先后讀懂自己的心，可惜一切都晚了......好在神明庇佑得以重來一次，這一次，她定會好好愛他陪伴于他。就這么看了好一會兒，初夏才放下了帷裳，此時已是心間充盈眉目含情。

    一炷香的車程，馬車穩(wěn)穩(wěn)停在了榴花街的路口。這條街種了許多石榴樹，逢五月，石榴花競相綻放，為整條街鋪了一層艷色。初家某代家主極為喜歡這里，并以榴花命名。這里是北境至繁華的街道之一，也無階層上的限制，不論達(dá)官貴人還是市井平民皆可游歷，是而總是熱鬧熙攘。店面密布，常見的抑或是稀罕的，應(yīng)有盡有。

    初夏一行人往街道中部的【青山嫵】而去。

    這間店面屬于紡織名家薛家，全國有十幾家分店，售賣的衣物以精細(xì)手工與優(yōu)良材質(zhì)聞名于世，初夏的許多便裝都來自于此地。

    “幾位貴客，里面請?！?nbsp;午間時分，店中客流總是稀廖。初夏走在其中，也未覺吵嚷，便也沒有要求去內(nèi)里的廂房挑。搬來搬去，費時，也少了點趣味。

    “難得出來，你們也都逛逛。各挑兩件，我買來贈與你們?！蓖緩脚右律滥瞧?，花色繁茂，光是看都能迷了眼。初夏瞧著吟月三個注意力被吸走大半，不禁輕笑道。

    話畢，見吟月三人面上仍有猶疑，又是勸慰，“延禮和鐘大哥在呢，不妨事兒?！?/br>
    三人這才福身應(yīng)下，隨后簇著去挑揀衣衫，眉角眼梢皆掛著笑。女兒家都愛美，又正值碧玉年華，見到這般精細(xì)雅致的衣衫，很難保持鎮(zhèn)定。

    初夏也愿意縱著。

    往前又走了一段，初夏方才收停腳步，抬眸望向掛在高處做展示的各式男子常服，細(xì)致地，無一遺漏，那模樣像極了為夫君添置衣物的新婦。

    半晌后，她挑中了幾個樣式。

    師傅問她尺寸，她便半側(cè)身子，纖長的指尖對準(zhǔn)了延禮，“給他的?！?/br>
    師傅道好，利索拿了軟尺，想給延禮量量肩寬和腰圍。哪知才靠近，少年周身的氣息陡變，似被冷冽的冰淬過。嚇得老師傅倒退了幾步，初夏也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么個情況，無奈地輕嘆了一聲，溫聲向老師傅致歉。末了問他要了軟尺，親手替延禮量。從頭到尾，沒有說他一句不是。

    而延禮，不僅許她靠近，一身足以割傷人的冰冷瞬間散了干凈。

    這一幕幕落到她身后的鐘沐陽眼里，心間再次生出怪異之感。小姐在密林中撞見延禮時他在場，后來種種他也都有參與其中，兩人的關(guān)系走向他比誰都清楚。他可以很篤定地說一句，小姐對延禮的好自她從昏迷中醒來后變了。

    以前好是好，但那更像慈悲和善，給人一種即便換了個人小姐也會如此的感覺。而現(xiàn)在，似有永遠(yuǎn)耗不盡的寵溺與耐心，仿佛只要是延禮想要的，她都會尋來推到他的面前，哪怕他要的......是她自己。

    心念至此，鐘沐陽下意識地甩了甩頭，覺得自己可能瘋魔了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小姐定是在重病中走過一遭才會如此，對身邊的人多了珍惜。對吟月幾人不也是如是？

    幾番兜轉(zhuǎn)，鐘沐陽說服了自己，重歸冷靜目不斜視。

    另一廂，初夏量度好，將延禮的尺寸告知老師傅。老師傅依著經(jīng)驗，翻出了適合延禮穿的，并且貼心叮囑，“若是想穩(wěn)妥些，可以在這里試試樣衣?！?/br>
    初夏沒這個想法，一是不想過多折騰延禮；二是她不想將沾染了他氣息的衣物留在外面。于是，溫婉推拒了老師傅的好意。

    后目光在店內(nèi)梭巡了一圈，未瞧見有保暖的衣物，遂輕聲詢問了句，“保暖的衣物可是收了，想購置的話，有何方法？”

    老師傅回說，“近夏了，自然是收了起來。如果姑娘需要，可以付些定金，我們按照要求查找或是重新制作。”

    初夏微笑頷首，“極好。過幾日我想好了，再派人過來同師傅說?！?/br>
    老師傅笑著：“如此也好。姑娘再看看，若是有需要，隨時喚我。”

    “多謝老先生。”

    “姑娘客氣了?！?/br>
    客套地寒暄了一陣，老師傅退開。吟月幾個又還沒回來，此間就只剩初夏與延禮，和一根木頭杵著的鐘沐陽。

    初夏看著攏著幾套新衣服仍沒見開心的延禮，忽然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心念浮出時，不動聲色斂盡了笑，一本正經(jīng)問他，“延禮可是不喜這些衣物才冷著臉？若是這般，還我，我可以送給三哥。”

    隨后，似自言自語，“你們的身型看著差不多?！?/br>
    期間，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延禮，沒有錯過他臉上任何細(xì)微的變化。結(jié)果同她預(yù)想中一般，話音還未落全，覆在少年臉上的那層薄冰便開始崩壞，裂出了一條縫隙，漸漸綿長壯大。他有些急躁說不，然后稚氣地將衣服藏至身后，仿佛那樣，她就沒法拿走衣服，更談不上轉(zhuǎn)贈它人了。

    初夏將他的反應(yīng)一點點藏入眼底，心里笑開了花，絲絲甜意于花蕊中氤氳開來，以一種不可逆的趨勢直抵四肢百骸。面上卻仍是溫淡，疑惑一般問他，“是我會錯意了？延禮喜歡我挑的這幾套衣衫？”

    對峙的初始，延禮別扭得很，不愿說喜歡也沒有將衣服交還初夏的意思?；蛟S他是在等待初夏的退讓，在山林中養(yǎng)出的敏銳直覺讓他篤定初夏在意他，特別是她從重病中醒來之后。

    她會和他一起用膳，要求他漱口親手為他束發(fā)和他交換護(hù)身玉石......他從未被人如此對待過無任何經(jīng)驗可循，卻也知道這是好的。次數(shù)多了，直覺得以夯實，他不自覺任性。

    只是這次，初夏并未似往日一般哄著他，他的心似忽然空了一塊，不知緣何不舒坦但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不舒坦了。片刻沉寂后，他終是開口，如她所愿說了，“喜歡?！?/br>
    初夏聞言笑了，杏眸中似糅進(jìn)了星子，瑩潤燦亮。

    延禮的眼被這光亮晃了下，下個瞬息，心跳開始躁動。一聲一聲，沉悶響亮，鼓動著他的耳膜，容不得他忽略。

    *

    結(jié)了賬，一行人出了【青山嫵】。時間還早，吟月提出去清思齋喝茶聽書，她心心念念許久，這日小姐和姐妹都在旁，心思便再壓不住。

    初夏沒多想便應(yīng)了下來。吟月得償所愿，喜笑顏開。侍衛(wèi)就此分散成了兩波，一批將添置的衣物送至馬車，另外一批隱于暗處守護(hù)初夏。

    【清思齋】是一所老宅院改建的，青瓦高梁紅磚斜砌。古色古香，又與傳統(tǒng)不同，任誰從旁走過都是眼前一亮。

    進(jìn)了茶樓，挑了二樓的一張寶相花紋的紅木小圓桌，臨窗俯瞰，恰好對著說書的場地。吟月自小便生活在將軍府中，見識與學(xué)問較之一般富家千金有過之無不及。淡定熟稔地點了茶點，等待時，和吟雪吟風(fēng)一道四處走著瞧著。圓桌旁只剩初夏同延禮。

    未多等待，茶水和點心陸續(xù)上了桌。

    本有人伺候著，初夏叫人退了，親自照顧著延禮，并未覺得委屈或是失了世家小姐的矜高。

    經(jīng)歷了上一世，以魂魄態(tài)跟在延禮身后十二年，她老早就悟出了些道理。人這一生，真正重要的事情其實沒有多少。看淡放下，就是自在。以及，至高的權(quán)勢也不能讓人真正幸福平靜。不然，延禮不會死在壯年，她也不會避于咸佑一角郁郁而終。如今重來一次，她只想護(hù)好他這個人和他的心，其余的，仍要靠他自己去闖去博。

    “嘗嘗，北境名茶東寧山白露，一年的最后一季茶，經(jīng)了深山霜淬，茶湯橙黃，滋味清甜。” 初夏清柔的聲音伴著裊裊茶煙響起。

    延禮透過薄煙看著她，其實不甚明白她在說什么。而且水而已，渴了便飲些，實不需這么講究。但這些認(rèn)知并不妨礙他喜歡初夏為他倒水，神色漸松，并在她的手指碰觸到茶盞時迅速將它挪走，“燙?！?/br>
    初夏因他沒有任何鋪墊的動作怔了怔，回過神來，滿心甘甜。眉眼也因此染了笑，改拿了只空的青瓷圓碟給他裝了幾個點心，素手貼著碟側(cè)，輕而緩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延禮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數(shù)息，有樣學(xué)樣，為她添了茶和點心。而且拿的糕點全都是初夏愛吃的。意識到這一點，初夏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輕聲問道，“延禮為何為挑中這幾個點心？”

    如珠玉落盤的聲音破開了延禮眼中的沉靜，一縷類似得意的波光滲出，雖不甚明顯，但已經(jīng)為初夏切切實實地感受到。

    他的思維似獸，不善隱瞞，又或許，他其實期待初夏知曉他的心思，被問及，便毫不猶豫地道明了， “看的?！?/br>
    初夏輕笑了一聲，又問，“擱哪兒看的？”

    延禮：“廚房。我?guī)兔Γ梢钥??！?/br>
    說得極為簡短，可初夏，幾乎在一瞬間了悟，心臟似被尖針刺中微微一疼。他是未來玄鉞之主，上一世沒有她的護(hù)佑，也是一路殺進(jìn)咸佑登頂皇權(quán)。一身孤冷，強勢無雙，卻為了她窩在染了油污的方寸之地，只為獲知她的喜好。

    她......

    沉寂了好一會兒，初夏才從情緒中走出，她睇著延禮，柔聲道，“以后不要再去廚房了，那不是你該呆的地方。你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或是不明白的，直接來問我。這樣可好？”

    延禮自然沒有意見，點頭應(yīng)下后，便開始吃糕點，細(xì)長的眼尾向上輕挑著，愉悅根本遮掩不住。

    第10章

    沒多會兒，吟月三人相偕回到桌邊。說笑閑聊半盞茶，樓下驟生喧鬧，凝眸瞧了過去，原來是說書人站到了人前。

    一名男子，約莫不惑的年紀(jì)，容顏普通著了粗布青衫，氣度卻是深邃不凡，看著就是飽讀詩書的。初夏幾人極少出府，不知眼前這位其實是個生面孔。算上今日這次，不過第三次登臺。不過這人是個有本事的，說了兩回書便將茶客的心抓得死死的，人一上來，吆喝聲和叫好聲便競相響起，似澎湃熱浪，轉(zhuǎn)眼間，guntang了樓宇。

    “終于又等到先生了。”

    “上次的書該有結(jié)果了吧？”

    “聽了這么多的書，還是覺得先生說的最是扣人心弦?！?/br>
    “先生趕緊開始，在下等不及了。”

    初時，初夏沒太當(dāng)個事兒。一是不太熱衷聽書，二是帶著兩世的記憶，這種場面根本無法勾動她的情緒。直到她聽到說書人說到九重天上的寵妃被不知道哪兒來的化外高人打得魂飛魄散，同時死去的還有她和天帝的孩子……

    這樣的情節(jié)對于茶客來說甚是新鮮，議論聲在各處響起，

    “死了？”

    “所以那高人哪兒來的？上界天的大帝？”

    “管它呢，妖妃人人得而誅之?！?/br>
    “竟真是這樣！擱凡間，妖妃也沒幾個有好下場。”

    “艷極必短命，還是平庸點好?！?/br>
    “誰殺的？恁殘忍了，孩子都不放過?！?/br>
    “婦人之仁，斬草不除根，擱哪家都是大忌。”

    初夏隱隱聽到了些，眸光驟冷。未加思索，素手一揮，青瓷茶杯筆直地撞到地面，帶出了砰的一聲悶響。說書聲和議論聲嘎然而止，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二樓。少女臨窗側(cè)坐，輕紗遮面，無法瞧清她的模樣，只能經(jīng)由從她身體里迸發(fā)出的氣息和她的動作確定她的情緒。

    她很憤怒，緣由不知。

    延禮的目光亦停駐在薄柔的面紗上，蘊著一絲疑惑。

    樓上樓下對峙片刻，吟月等人從怔愣中醒轉(zhuǎn)，但這會兒，沒人敢說話。初夏性子溫善，極少動怒，眼下會這般，肯定是惱狠了。在這一刻，眾人皆以為初夏會繼續(xù)發(fā)難。結(jié)果她并沒有，不僅沒有，還輕笑著道了句，“不小心手滑撒了茶，若是擾了各位聽書的興致，還望海涵?！?/br>
    佳人眉眼含笑，又誠心致歉，茶客也不好過多糾纏。注意力回歸己身，以及說書人身上。

    唯有那說書人多瞧了初夏幾眼。經(jīng)此一遭，這地兒初夏是不想呆了，在延禮幾人的陪伴下安靜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