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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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石來得正好,幫我看看這張?zhí)?。”謝真石雙眉頓舒,一邊起身走向弟弟,一邊將手中字帖遞了過去,“今天上午送來的。” 動作里透著小心與珍愛。 見她如此對待,謝尚眉梢微挑,心里也生了幾分好奇,接過來凝眸去看。 方一觸目,不由脫口贊道:“好字!” 謝真石輕輕點頭,附和弟弟的意見。這確實是一張令人驚艷的字帖,比起她以往所見的名家手筆也不遑多讓。 謝尚將書寫在蠶繭紙上的墨字來回看了數(shù)遍,方嘆道: “此書體我曾于阿父收集的信件中見過,風(fēng)格一脈相承,骨鯁又有勝之,瑯邪王氏,名不虛傳?!?/br> “正是王府君家的獨女所書?!敝x真石亦是一嘆,屬于少女的清麗眉目中顯出幾分苦惱,“這位小娘子新蓋了座園子,發(fā)下帖子邀客共賞,不知怎么,卻把帖子發(fā)到了我這里,我們和王家可從沒有通家之好?!?/br> 在這個時代,階級地位上的差距在女性社交間格外明顯,因為女性的社交圈一般由家族姻親組成。一等士族與二等士族中的男性或許可以是好友,但家族間卻絕無可能聯(lián)姻。 瑯邪王氏作為晉朝第一望族,王氏女的社交圈自然不會超出一等士族的范圍,也就是祖上三四代內(nèi)出現(xiàn)過擔(dān)任三公、尚書之類官員的族人,門風(fēng)優(yōu)美,家學(xué)淵源,當(dāng)代又有族人居朝中顯要職位的家庭。即便由于客觀上的地域原因——第一等士族多在建康落戶,地方郡縣罕有——王氏按常俗屈尊紆貴,但陳郡謝氏的門第也還是稍嫌低了一些。 謝真石微微苦澀地想,若是阿父尚在,謝氏也能算士族中偏上游的家族,如今支撐謝氏門第的,是官居太常卿的叔父謝裒。 太常位屬九卿之一,官三品,秩中二千石,是阿父去世后被追贈的官位,但叔父的聲名卻遠(yuǎn)在阿父之下,可以認(rèn)為這個官位是為謝家受王敦之亂的連累而給出的補償,謝氏門第滑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便聽謝尚輕笑一聲,搖了搖手中書帖:“阿姊怎么這個表情,莫非是不想收嗎?” “堅石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瑯邪王氏何等門第,我……”說到這里,她忽然反應(yīng)過來,“堅石可是知道什么?”堅石是謝尚的小名。 “瞞不過阿姊?!敝x尚收斂笑容,半邊身子倚上亭中石柱,動作說不出的風(fēng)流蘊藉,“我前兩日在句章遇到了王允之?!?/br> 謝真石一愣:“王會稽之子王允之?堅石和他有交情?” “昔年阿父在大將軍手下任參軍時認(rèn)識的,建康一別四五年,我亦沒料到他還記得?!?/br> 謝真石聽出他平淡里隱藏的自矜得意,忍不住笑了起來: “堅石風(fēng)采出眾,觀者孰能忘之?!?/br> 謝尚繃起唇線,涼涼一瞥:“阿姊連自家人都要擠兌嗎?!?/br> 謝真石大笑,故意不接話,只看了看他手中蠶繭紙制成的請柬,有些心疼地提醒: “仔細(xì)別弄皺了,我很喜歡呢?!?/br> “我似那等人么?”謝尚對jiejie的擔(dān)憂又好氣又好笑,目光下意識在請?zhí)现芈右谎郏鋈惠p咦出聲,“這帖文寫得甚怪?!?/br> 謝真石偏頭瞥他:“有何奇怪。” 謝尚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斂著眉目將整篇帖文念了一遍,一字不落: “花開幾日?人生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秋芳堪折,年華正趁,遙襟俯暢,逸興遄飛。乃設(shè)玩花賞景之宴,以金風(fēng)饗雅客,山色侯佳士,謹(jǐn)請一晤,不負(fù)良辰。 敬頌臺安,瑯邪王瑯上?!?/br> 聽他這么一念,謝真石也覺出奇怪來了,有些不確定道:“這位王家小娘子的行文風(fēng)格……似乎是悲盡而興來呢……” 時下文章,多沿先喜而后悲的路線行走。帖文中的風(fēng)格卻是顛倒過來,先感嘆時光匆匆,生命短促,繼而一改前情,給人以歡快明朗之感。雖說邀人赴宴的文字本就不宜落入悲處,如此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卻也少見。 姐弟倆齊齊對著帖文發(fā)呆。 過了一會,謝尚先放下請?zhí)?,站起身抻了抻自己的手臂,神情慵懶?/br> “不僅文怪,名字也怪。王瑯,王郎,不知道府君大人是想嫁女還是招贅?” 謝真石額角微跳:“堅石……” 女兒家的名字怎可隨便念在口上。 “我不說便是?!敝x尚壓下唇角,墨如點漆的鳳目微微一轉(zhuǎn),漫天星輝紛紛沉靜,“諸葛家的小娘子素與阿姊相善,這次應(yīng)當(dāng)也有收到請?zhí)㈡⒉环翆に??!?/br> 謝真石斂容點頭:“我理會得?!?/br> 他們姐弟剛除喪服,一應(yīng)社交斷絕三年,只與親朋故舊來往。如今謝氏門第滑落,任何機會都要積極爭取,這次受邀一方面是承受父親遺澤,一方面是自己弟弟的努力,她一定會牢牢抓住。 見她如此,謝尚反倒沉默下來,良久忽道: “阿姊,汝子必娶王氏女?!?/br> 語音鏗鏘,擲地有聲。 第9章 司南司北 謝尚認(rèn)識王允之的時候,瑯邪王氏正處在如日中天的鼎盛期,王導(dǎo)始終居機樞之地,王敦總征討于上游,家族群從布列內(nèi)外顯要之職。 謝尚的父親謝鯤被王敦征辟為長史,很受王敦賞識,謝尚因此結(jié)識了那時候經(jīng)常出入大將軍府的幾個王氏子弟。 王敦自己沒有子嗣,對親族里才能出眾的子弟就格外關(guān)注,王允之當(dāng)時年方總角,最受王敦看重,覺得他聰明機警,“類己”,出則同輿,臥則共寢。 這是不會輕易給出的評價,昔年漢武帝廢太子的原因之一就是認(rèn)為太子“材能少,不類己”,而王敦本人性格簡脫有鑒裁,年少時就從族人中脫穎而出,很快天下知名。被他認(rèn)為“類己”的王允之,無疑是和他一樣是夙惠外顯的少年彥才。 謝尚自己同樣少有令名,八歲就被名士們視為“一座之顏回”。聰明人與聰明人之間相互關(guān)注是很順其自然之事,即使王允之時時被王敦帶在身邊,不常自己見外人,謝尚對他的情況還是有一定了解。 后來…… 王敦的野心越來越大,與帝室的矛盾日益增加,大將軍府逐漸成為一個湍急險惡的漩渦,將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卷入洶涌暗流。 王允之的性格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冷淡漠然。他將自己的想法、觀點、感情全部滴水不漏地隱藏起來,就像一把鋒芒四溢的利劍不肯再現(xiàn)于人前,而將自身置入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沉府庫中,偶爾才能于寂靜深夜中聽到寶劍的嗡鳴。 謝尚明顯感覺到,一直照射在他頭頂?shù)年柟庋杆倨蔽飨拢^去總是籠罩在他身上的那層煥然燦爛的光輝正極快地從他身上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晦暗的陰翳。 當(dāng)然,那時候不僅是他,甚至不僅是瑯邪王氏,整個江東政權(quán)都陷入風(fēng)雨飄搖中。謝鯤作為王敦征辟的屬官,自身亦陷于漩渦之中,連帶著一家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常懷憂懼。 時隔五年,于山靈水秀的會稽再度相逢,謝尚有些驚異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照耀在王允之身上的陽光似乎又回來了。 王家出了什么新的變化嗎? 他不敢確定。結(jié)廬守喪三年,建康最上層的消息對他而言太過遙遠(yuǎn)。 但無論如何,故人解開心結(jié),總應(yīng)當(dāng)是件好事。 “堅石。” 對著院子里的池水出神之際,聽到j(luò)iejie謝真石的聲音,他連忙拋開思緒,迎上前去:“阿姊?!?/br> 他對jiejie的人品才貌都很推崇,與王家也算有一定故舊,如果是他自己登門拜訪王家,自然沒什么可多擔(dān)心,但兩家女眷之間交往尚屬首次,就算有意打聽對方的名聲,倉促間也沒有合適的詢問對象。 至于去問王允之本人……他難道還能說自己meimei不好? 問了反倒讓人看輕,不如完全相信對方的安排,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一個道理。 話雖如此,擔(dān)心還是會擔(dān)心。他只和jiejie相依為命,半步行差踏錯都很難承受。 “在王家感覺如何?累么?” 家里沒有客人,姐弟兩人到前廳坐下,謝尚抽了只隱囊給她墊到背后。 時下做客流行在言語上打機鋒,遇到名士眾多的場合,更不能示人以弱,就如澠池之會上秦趙兩國寸步不讓的交鋒,對辯才與意志力都是一場考驗。衛(wèi)玠的母親從不讓他長時間和人清談,正是因為名士清談有時對精神損耗很大。 陸云到張華府上做客,張華讓在座客人不要老生常談,陸云便抬手介紹自己是“云間陸士龍”。潁川荀氏的荀隱——他就是王允之口中娶了王氏女的那位荀氏子——當(dāng)時剛好在座,便稱自己是:“日下荀鳴鶴”。 士龍、鳴鶴分別是兩人表字,荀隱如此回答,正好與陸云的介紹對仗,有針鋒相對的意思。 陸云當(dāng)即應(yīng)戰(zhàn),問荀隱“已開青云見白雉,為何不拉開你的弓,搭上你的箭?” 荀隱便答“本以為云龍強壯,卻原來是山鹿野麋。獸小弓強,因此發(fā)射得慢?!?/br> 當(dāng)然,這是二陸要在洛陽揚名,刻意表現(xiàn)自己,又有南北士人互不心服的背景,時下親朋好友間的聚會,大多還是很和睦的。例如王羲之在蘭亭舉行的那場集會,名士們曲水流觴,行酒賦詩,有佳作大家傳揚,沒有也不過罰一杯酒,不會非要分出優(yōu)劣高下。 因此謝尚問歸問,倒沒想過王家那位小娘子的聚會上能有什么劍拔弩張場景。 王氏本是南渡僑族里的第一高門,王舒又正在會稽任內(nèi)史,貨真價實的現(xiàn)管,只要她自己不挑事去為難別人,受她邀請的客人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不識趣。 正這么想著,卻聽謝真石道:“有段時間氣氛緊張,令人屏息擔(dān)心,直出冷汗?!?/br> 這話大出謝尚意料,他心中一緊,細(xì)細(xì)觀察jiejie的神色,見她一臉輕松,眼睛里透著愉快,這才略略放下心:“阿姊又拿自家人取樂?!?/br> 謝真石彎起眉眼:“說的是實情,怎么會是故意取樂。堅石絕想不到,她還請了陸氏的小娘子,而陸氏竟也來了?!?/br> 王導(dǎo)有心結(jié)好南方世家,向陸玩約為婚姻卻被陸玩傲慢拒絕之事,南北世家大多知曉,后來陸玩到王導(dǎo)府上做客,卻因為食用酪漿過量,整夜腸胃不服,寫信給王導(dǎo)說:“仆雖吳人,幾為傖鬼(我雖然是南方人,差點做了北方的鬼)?!?/br> 傖是南人對北人的蔑稱,寫信時這樣用詞很不禮貌。 在外人看來,王、陸兩家的關(guān)系就算不是結(jié)仇,也絕不會和睦。 謝真石一說陸氏也在,謝尚立刻警覺,奇怪道:“陸氏吳中大姓,怎么會在會稽?” “似乎是在虞氏做客,不知怎么被王娘子知道了,給虞氏送帖子的時候?qū)iT另送了給她的。” “素聞王氏與陸不睦,與顧、賀幾家卻結(jié)好??磥砦覀冞@位王府君在會稽耳目甚明呢?!?/br> “我猜陸氏也如堅石這般想,必要親自赴會,探探虛實才能放心。” “然后起了事端?” “這卻不能告訴堅石,我答應(yīng)了王娘子不會外傳?!?/br> 謝尚很想問jiejie一句,他是外人嗎?但他忍不住了不中計,故作淡然道:“阿姊已經(jīng)告訴我了?!?/br> “哦?” “若是王娘子落下風(fēng),就算阿姊不說,陸氏難道不會宣揚么?只有她占上風(fēng),讓阿姊保密才有意義?!?/br> 謝真石笑著點頭:“嗯,我家堅石最是聰明,自己便能知曉,不用害阿姊毀諾?!?/br> 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謝尚:“……” 見姐弟兩人正在互別苗頭,跟隨謝真石赴會的婢女阿蒲忙提起會后王家饋贈的竹編食盒,上前向她請示:“娘子,小王公子送的茶果要怎么處理?” 謝真石想了一下:“家里沒貯冰,也不知道能放多久。拿過來吧,正好給堅石嘗嘗?!?/br> 謝尚眸光微凝,眼神銳利:“小王公子?” 謝真石笑了笑,向他解釋:“便是王娘子。我在她那園子里聽到從人都喚她公子,初時也覺得甚怪,后來想起《左傳》里諸侯子女皆稱公子,料來諸侯家素有此稱謂,只是我們聽得少。王府君秩中二千石,他家女郎確實可稱公子。” 謝尚蹙眉反駁:“昔年在大將軍府,王允之左右皆喚他郎君,與時俗并無區(qū)別??偛荒芤患抑畠?nèi)男喚郎君,女喚公子,此事不合情理。” 謝真石回憶上午在園中的經(jīng)歷,若有所思:“興許是后來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王家這位小公子在家中……見重不下于文明皇后,所以王家才改了稱呼。” 文明皇后即晉文帝司馬昭的皇后王元姬。西晉開國不過百年,許多內(nèi)情尚未湮滅,王元姬祖父王朗又是曹魏司空,于海內(nèi)富有盛名,士人得他一句稱贊,身價立刻倍增。在這樣的情況下,王朗極度賞識王元姬,對她的人品才能又驚異又喜愛,認(rèn)為“興吾家者,必此女也,惜不為男矣”。 謝真石一說,謝尚亦想起這樁公案,理解地點點頭:“觀念變化,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文明皇后九歲代父母執(zhí)掌中饋,事事盡理,世人已經(jīng)認(rèn)為是極早慧了。王家若為她改變,至少應(yīng)當(dāng)在她九歲左右,算起來正好是我們搬去豫章,和王家不太來往的時候?!?/br> 說完,又奇道:“阿姊如何覺出她受家中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