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1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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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見少年忽而抬頭,向她粲然一笑:“敢不從命?!?/br> 隨即投袂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邊。 王瑯不料他這么快便能做出決斷,一旦決斷,行動起來又如此迅速果敢。她還沒想好要說什么,先被少年隔著衣袖握住右手手臂。 這個人……看上去文文弱弱,手勁竟不差。 王瑯心中小吃了一驚,有些懷疑若他身上帶刀,這一握恐怕緊跟著便會刺傷她的手臂。 不過少年一握之后并無不軌,反而松開手,向她綻放一個靜夜曇花般的笑容:“將何往?” 王瑯為他近距離的俊顏錯了錯視線,聲音條件反射地冷淡了一些:“無非月下?!?/br> 說完,提著風(fēng)燈走上一條偏離主路的小徑。 少年與她相隔半步距離跟著,行走在月光照耀的山路上也顯得風(fēng)姿翩翩。離開廢棄道觀幾十步,大約是因為王瑯還沒有同他說話,他以一種輕松閑適的語氣在王瑯身后自言自語:“情沸踴而思進(jìn),彼嚴(yán)厲而靜恭?!?/br> “……” 王瑯這下是真有點佩服他的膽量了。雖然楊修的原話是贊美神女貞靜的品行,但他顯然在誹謗她翻臉無情,埋怨她冷淡。 莫非他曾經(jīng)在建康見過她,認(rèn)出了她的身份? 王瑯心中懷疑,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能夠變幻相貌的精魅鬼怪未必沒有,孤身出現(xiàn)在深山已經(jīng)足夠讓人揣測不安。于是她又笑了起來,如少年所愿地同他交談:“郎君做鬼后可還知世事否?” 語氣比之前柔軟。 自稱王弼的少年眨了眨眼睛:“愿聞其詳。” 王瑯便同他講張華遇鬼的故事,劇情是標(biāo)準(zhǔn)的志怪套路,以鬼敗于人手而告終。 少年初時還很感興趣地聽著,間或出言點評劇情的破綻,等她一連說了好幾個未曾害人的鬼被人用計斬殺除去的故事,少年面色雖然還一派從容,話卻漸漸少了。 她又與少年講起尋陽的一些奇聞異事,事事有如親眼所見,連細(xì)節(jié)都能訴說得十分清楚。少年提起尋陽靠東幾個小縣的地名往事,她無不了如指掌,熟悉得連在尋陽生活多年的本地人也該自愧不如。 這當(dāng)然是她在建康博聞強記,兼之一個月以來多方收集資料,又有本地人做屬官的結(jié)果。 她說話本就風(fēng)趣,這時候又故意放柔聲調(diào),本該是極引人入勝的一次夜談。然而在心中有鬼之人聽來,自然是另一番滋味。 少年的臉色終于有些難看,不知道是因為身體發(fā)冷還是內(nèi)心發(fā)冷,但還是與她保持著半步距離,忍耐住不適始終跟著。 王瑯畢竟沒有惡意,又擔(dān)心他凍出病來,不再環(huán)山繞路,徑直帶他走到山頂?shù)囊婚g荊木屋。 她和王悅幾天前來游玩時剛讓人修葺過這間小屋,在儲物室添置了木柴、燧石、飲水、干糧等物。天寒地凍,游人稀少,東西還是添置時的樣子,沒有被人使用。便取出來點火煮水,閉門開窗,沒多久就處置停當(dāng),拿了一杯熱水給少年暖手,又坐到少年對面。 “快日出了?!?/br> 這是她整晚第一次用真實語氣與少年說話,寧靜的面容映照在窗外蒼藍(lán)的曙色與室內(nèi)搖曳的燈燭融合成的輝光中,有一種能停住時光流動的美。 可惜這樣的美終究不可能長久地留在塵世。 她與少年一起看了深藍(lán)不斷向上推移,直至變成金色暈染的白藍(lán),神女的夢境便也結(jié)束,到了隨朝云散去的時刻。 凡塵俗慮織成的羅網(wǎng)降落下來,籠罩住這間獨立山巔的小屋。 王瑯從志怪傳奇主人公的角色中脫離,重新考量自己一時興起的舉動可能造成的現(xiàn)實后果。 世人對女子的要求本就嚴(yán)苛,毫無公平可言,類似的事情若發(fā)生在男子身上,只是一樁風(fēng)流韻事,不會被看得太重,發(fā)生在女子身上卻可能是德行本性問題,遭來大量非議。 不論少年是否辨認(rèn)出她的身份,如果他像曹植寫《洛神賦》一樣將事情宣揚出去,哪怕與她無關(guān)也會被人附會到她頭上。甄皇后前車之鑒不遠(yuǎn),她可不會將這樣的把柄送給政敵。 在心里計算完后果,王瑯看少年的眼神也不免變得嚴(yán)肅,開口警告意味很濃:“郎君妙解周易,當(dāng)知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今日之事,不可泄于人知?!?/br> 話剛說完,她想起志怪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往往也會如此叮囑男方,不知是否出于相同的顧慮。而男方的反應(yīng)一定是當(dāng)時言辭鑿鑿地發(fā)誓承諾,最終違背誓言,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扇不讓打開的門,最終一定會被打開。 只靠言語約束效力太低,必須要有約束性更強的事物來保證。 似乎是察覺到她想法的變化,少年眼中顯出意興闌珊之色,慢吞吞從她臉上移開視線,說話條理卻清晰:“無物則無憑?!?/br> 王瑯想了想,點頭認(rèn)可少年的話語。這種事確實口說無憑,需要有她的貼身常隨之物才能取信于人,除非少年有曹植的地位和文采,否則王家不難壓下。 又聽少年道:“我新為鬼,不懼人言。此物愿奉神女身側(cè),紀(jì)念今日神會,有朝一日或許能派上用處?!?/br> 說著,從懷里摸出一枚玉環(huán),放在掌心遞了過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huán)。 男女陌路相逢,一見傾心,無法事先準(zhǔn)備相互酬答之物,只能解下自己身上的衣物與隨身玩賞之物,聊表情意。 然而他已經(jīng)先說了“無物則無憑”,知道她根本不會留下任何可能成為把柄的物品,卻依然將自己的貼身之物送出,與其說是為了紀(jì)念兩人相遇,倒不如說是主動將自己的把柄送到她手上,表達(dá)自己不會亂說話的誠意。 王瑯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環(huán),又看了看他寧如靜水的黑眸,終是伸手接過:“佳。” 第30章 我見青山 將時間倒推兩個月,回到蘇峻之亂后的第一個臘月。常住會稽東山的謝家人啟程前往建康,與作為京官留守都城的一家之主謝裒團(tuán)聚。 晉人重視臘日,就如今人重視除夕,民俗上以臘日作為闔家團(tuán)聚之日,漂泊在外的游子會盡可能趕在臘日之前返回家鄉(xiāng),全家一起祭掃百神與祖先,置辦年貨,迎接新年。 謝裒的長子謝奕考慮到喪亂影響,沒有如往年那樣帶上束帛到建康,等著從各地云集的商賈手中采辦年貨,而是先在會稽置辦好食物酒水、衣帽鞋襪、辟邪道具等物,用木箱裝好隨行運到建康。 這時候已經(jīng)被拔擢為司徒府西曹屬的謝尚也到叔父家拜訪。他jiejie謝真石年中嫁到褚家,往后都在夫家生活,不再和他一起過臘日。他一個人孤零零在建康,平時有朋友倒不覺得寂寞,臘月宗親相聚的時候卻難免被對比得形單影只,格外孤獨。 幾個堂弟一來,他可算有了能說話的人,因此第一天就到叔父家與堂弟們聚會宴飲。 堂兄弟幾人感情親厚,半年不見也不覺得生疏,閑聊了一陣建康城內(nèi)的變化與現(xiàn)狀,謝據(jù)先忍不住向他打聽: “聽說小王掾經(jīng)常往返于石頭城與建康,不知這次能否有幸見到。” 此話一出,就連還在稚齡的謝石都被吸引,詢問起來比二兄謝據(jù)更加直白天真:“仁祖兄長在司徒府做掾?qū)?,是不是?jīng)常能見到小王掾?她和家里有往來的幾位女郎相比怎么樣?” 司徒府已經(jīng)有兩位王掾,分別是太原王氏的王濛與王述,王瑯比兩人年齡小,建康人喜歡稱她小王掾,以示和另外兩位王掾的區(qū)別。關(guān)系親近之人則會稱呼她的表字琳瑯,謝尚就是其中之一。 “琳瑯?biāo)惮F(xiàn)在一般將她與后漢的和熹皇后或是中朝的文明皇后相比,又覺得都和她不是同類,只是找不到更合適的比較對象?!?/br> 謝尚先回答完幼弟略有些冒犯的問題,讓幾人對王瑯的認(rèn)知不至于存在太大偏差,隨后看向謝據(jù),回答幾個堂弟都關(guān)心的問題:“王家為她爭取到了保留軍號,駐扎在石頭城練兵。從石頭城到籬門的路程她通常騎馬,進(jìn)了籬門以后王家會派人接她,再想見就要進(jìn)司徒府,所以建康人都喜歡在竹格渡附近看她騎馬,或是大風(fēng)天到朱雀航邊碰運氣,寄希望于狂風(fēng)吹開帷幕,讓觀者有機會一睹玉顏。” 謝石拍手道:“冬天風(fēng)大,吹開的機會是不是大些?” 這話說得幾人都忍俊不禁。 謝萬直接笑他:“冬天風(fēng)是大,可冬天的步障也厚,哪像夏天,沒有微風(fēng)也輕薄透明,人影綽綽?!?/br> 謝安也在笑,但神色比胞弟柔和,并且看向謝尚,轉(zhuǎn)移話題為幼弟解圍:“王丞相將小王掾的劍舞與仁祖的琵琶并稱雙絕,會稽的士人如今都在爭論,到底小王掾的劍舞與仁祖的琵琶哪個更勝一籌?!?/br> 謝尚微微訝異,隨后搖頭道:“我不過是恰逢其會,為她配合罷了。真論起來,還是觀她的劍舞有感而發(fā),這才于琵琶的領(lǐng)悟更進(jìn)一層?!?/br> 謝萬向來喜歡這位從兄,聽得很不服氣,正聲反駁道:“仁祖何必如此自謙。她當(dāng)日是有備而至,不知準(zhǔn)備了多久,仁祖卻是即興喚人拿琵琶相合,事先沒有與她做過任何配合,這樣還能融二為一,當(dāng)然是仁祖的技藝更高超,用琵琶曲在包容她的劍舞?!?/br> 謝尚不料他如此高看自己,以至于連他本人的判斷都認(rèn)為是在自謙,頓時也不覺莞爾,解釋得比往常更加詳細(xì):“承蒙阿萬看得起,不過我雖然不曾與她事先有過配合,但也不算對她全無了解。王允之每次與我見面,必然要夸耀他這個幺妹,阿姊在會稽和她交往,也常常說起她的事跡,因此早預(yù)想過符合她風(fēng)格的曲調(diào)。只是她這個人生來不凡,每每能超越人的想象。若非那時受她的劍舞觸動,彈弦運指如有神助,根本不可能跟上她的步調(diào)。后來王濛跟我說起她的劍舞,用了「神妙飛揚」四個字,我以為是極貼切的形容?!?/br> 謝奕聽得起了興致,也插話道:“如此說來,仁祖與她算得上淵源頗深,在建康往來酬答,雅相友善的傳言也是實情了?” 往來酬答,雅相友善嗎…… 謝尚想起兩人在淮水邊漫步,對方一本正經(jīng)那句“真石讓我多照顧你”,當(dāng)時又羞赧又好笑的情緒重新浮上心頭,耳根不由也有點發(fā)熱。 他拿起酒杯,掩飾性地飲了一口,無意間發(fā)現(xiàn)謝安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他手一頓,臉色不防之下變得更紅。 謝奕道:“仁祖飲慢些,這酒后勁足?!?/br> 謝尚放下酒杯,壓服住心情,如常笑道:“今日高興,不覺飲多了些。至于酬答友善,琳瑯如今已算正式出仕,交游范圍與男子無異,得空之時也會應(yīng)邀赴會,只是少有空閑,門第又高,素?zé)o往來的人家很難見到,似司徒府幾名掾?qū)僭O(shè)的私宴她都曾答應(yīng)過。過兩日去司徒府若能遇到琳瑯,我會去問問她年末年初的安排。與這樣的人物生活在同時代,不能親眼目睹她的風(fēng)采,總是一樁遺憾?!?/br> # 抱有同樣想法的不止謝家,還有很多人,可惜他們的想法在咸和四年的臘月都無法實現(xiàn)。 建康城再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她孤身入刺史府劍斬郭默,出補尋陽太守。 建康沸騰,天下側(cè)目。 當(dāng)時謝家正在為謝據(jù)準(zhǔn)備婚事——謝裒替自己的長子謝奕求到了陳留阮氏女,為自己這個次子謝據(jù)則求到了太原王氏的女郎,郡望比阮氏更高一些,是謝家門戶地位提升的證明。 辦完這樁婚事,下一個要議婚的就是三子謝安,謝裒對他抱有很大期望。一是因為咸和以來舊人凋零,他自己有希望向上升官,二是謝尚如今很受司徒王導(dǎo)重視,前途一片光明,三是謝安在他幾個兒子當(dāng)中品貌最為出眾,即使門第更高的人家,或許也會為了看好謝安本人而同意結(jié)親。 話雖如此,瑯邪王氏還是太過遙遠(yuǎn),聽到消息,謝裒也只是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如聽傳奇故事般感慨萬千,好半天才給出一個幾十年前就被天下世人公認(rèn)的結(jié)論:“不愧是瑯邪王氏,盛名確實不會虛傳?!?/br> 說完又開玩笑地?fù)崃藫崛又x安的肩:“我是不指望能得到王氏女為兒媳,阿奴或許有這份好命,為嗣子求娶王氏為新婦?!?/br> 謝安沒回話。 王家顯貴自曹魏末年,在中樞親歷了潁川荀氏如日中天、人才濟(jì)濟(jì)的時代,對荀家抱有舊情。謝家則是新出門戶,在謝鯤、謝裒兩人手中才躋身一流士族,對舊族的顯赫缺乏直觀感受,認(rèn)為那些是和自家相距不遠(yuǎn)的家族。 給謝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竹林七賢里年紀(jì)最輕的王戎,執(zhí)士林牛耳的王衍,開創(chuàng)“王與馬,共天下”局面的王導(dǎo)與王敦。 在謝家心中,瑯邪王氏就是天下第一高門,門閥政治里的當(dāng)軸士族,所有世家的頂點。 按真實歷史,謝家在謝尚、謝安這一輩還不能聯(lián)姻王氏,但到了下一代,與瑯邪王氏的通婚一下子多達(dá)六例。謝尚女嫁王茂之(王胡之次子),謝奕女嫁王凝之(王羲之次子),謝據(jù)長子娶王胡之女,謝安長子娶王頤之女、謝安女嫁□□(王導(dǎo)玄孫),謝萬女嫁王珣(王導(dǎo)玄孫)。 也就是說,謝裒六子除了年齡最小的謝石、謝鐵,其余每支都與王氏通婚,謝安本人更是子娶王氏,女嫁王氏。即使他后來反悔,讓女兒與王家離婚,但隔代又繼續(xù)娶王氏女。 只是為了政治結(jié)盟,穩(wěn)固門第,完全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更像一種對于從前無法企及之物的執(zhí)念。 如今謝安還沒想那么遠(yuǎn),對父親的期望也缺乏實感,聽到發(fā)生在江州的傳奇故事,他的第一想法是——她短期內(nèi)不會回建康了。 繼而領(lǐng)悟到王家對她的用法一如對她的父親王舒,是想要讓她出外鎮(zhèn)守州郡,作為朝中勢力的外援。 不僅今年不會在建康見到她,往后也不一定有機會遇見。 他的父親謝裒在建康太久,和很多建康人一樣,常常將她視為王家下一代支撐門戶的棟梁柱石,未來光耀王氏門楣的權(quán)臣,卻忘了她還只是名未滿雙十的女郎。 提及想娶王氏女,也沒有將她視為想要求娶的對象,而是當(dāng)作妻家里的權(quán)勢人物,朝堂上的有力臂助。 謝安則不同。 他身上還沒有支撐家族的負(fù)擔(dān),又是少年心性,對于年齡相仿的士族女郎,心里想象的是她的容止風(fēng)姿,才華神采。 即使以晉人的放達(dá)風(fēng)氣,世家女子一般也不見外客,而她這個天底下家世最高貴的女郎卻反而成了例外,能夠被世人所見。 既然如此,他必定要親眼見一見才肯甘心。 況且他如今尚未定親,正好能以最純粹無雜質(zhì)的心思去欣賞她的美麗。 趁著她如今人在尋陽,還不算太遠(yuǎn),官位也還不高,容易拜謁,不如就往尋陽走一趟,省的日后遺憾。 第31章 覺多嫵媚 找借口辭別家人前往江州游歷,西行進(jìn)入尋陽郡內(nèi)以后,謝安沒有貿(mào)然前往太守府所在的郡治柴桑,而是先在周圍縣城打聽王瑯在尋陽的言行作為,蹤跡近況,了解士林與民間對她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