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4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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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瑯不解:“那還有什么?” 她不就清談上被他幫過一次嗎?別的事上她可沒有任何理由被他說成學藝不精。 謝安彎了彎嘴角,就著她的手翻了翻那本索引,提起其他話題:“我看樓上還有一層,也是用來藏書?” 王瑯將索引合起來,轉(zhuǎn)過身走向樓梯:“安石不妨猜猜看,猜錯了就要告訴我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 謝安舉步跟上她,聲音仍和以前一樣悠然:“只對一人有彩頭的賭局是否不太公允?!?/br> 藏滿珍籍秘典的二層樓沒有設門,三層樓入口卻門扉緊閉,并有鎖孔。 王瑯在門口停下腳步,居高臨下看向和她隔了兩層臺階的謝安:“猜對了就給你鑰匙——現(xiàn)在你可以猜了。” 謝安抬起頭,狹窄的空間與嚴重的高度差共同構(gòu)成的環(huán)境逆勢對他似乎沒有多少影響,點漆的眼眸清澈如水:“通往二層樓的階梯盤旋和緩,即使腿腳不便的老人也能行走,通往三層樓的階梯卻筆直陡峭,我想,在樓中讀書的不止阿翁,還有將全樓藏書過目一遍,時常要檢索書庫的琳瑯?!?/br> 王瑯表情不變,知道他這次先說推斷過程,不說結(jié)果有兩種好處,一是拖延時間,二是從她的反應中尋找答案。 這樣的問題換成她自己來猜也沒有十成把握猜中,謝安絕不像他表現(xiàn)得那么胸有成竹,因此她全不中計,只是淡淡問:“結(jié)論是?” 謝安對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一笑: “三層樓是琳瑯的私人書室,長窗正對棧橋楓樹,炎夏有綠蔭可愛,金秋有紅葉可賞——勞煩夫人開門?!?/br> 第71章 風言風語 晉人隱私觀念極弱, 關(guān)系親密些的朋友都可以直入主人臥室,而藏書樓的定位有點像庫房,即使是以放蕩不羈著稱的王家人, 對這樣的地方也會顧忌瓜田李下,不會不經(jīng)主人邀請亂闖, 否則就不是風流名士, 而是無禮豎子。 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之后, 空出來的藏書樓三層就成為王瑯收納個人物品的秘密空間, 很多她尚未成型的想法與寫到一半的文稿都放在三層, 晉人沒見過的家具器物也堆在三層,只有她和王允之兩人會涉足三層的房間,而王允之來三層多是為了來找她。 最常見的景象就是她拿著潦草的手稿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眉飛色舞地介紹她的那些“奇思妙想”,王允之則坐在她命人打造的高腳家具上聽她天花亂墜發(fā)言,有時贊同, 有時反對, 讓王瑯有種自己在做內(nèi)部路演拉投資的感覺。 現(xiàn)在有新投資人要加入了。 得想辦法多騙……多拉點投資。 王瑯心中浮想聯(lián)翩, 表面上還假裝若無其事地走到窗邊卷起竹簾,讓陽光透過青翠楓葉灑入室內(nèi)。 她剛回山陰不久, 當年那些涂涂畫畫的稿紙早就收起來帶走, 新的還沒有產(chǎn)出,書室里一片整潔敞亮。 她裝深沉不說話, 謝安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目光很自然先被窗邊的奇怪坐具吸引, 原地打量一番, 以標準晉人的口吻評價:“此床模樣甚怪?!?/br> 王瑯一聽就忍不住笑了:“阿兄也這般說?!?/br> 窗邊擺的是一張帶有扶手與傾斜靠背的躺椅, 晉代家具中和它最類似的是一種西域傳入的低矮扶手椅, 稱為繩床,修禪高僧盤起雙腿,像坐在榻上一樣坐在椅內(nèi),而非今人一般垂足而坐。不過繩床是件稀罕物,王瑯三年前在襄陽才見到一具實物,隨行中人無一位能叫出名字,而且普遍覺得圍了一圈扶手十分礙事,不如另設憑幾靈活。 流行家具里和它最接近的是同樣來自西域的坐具胡床,因為可以折疊起來外出攜帶,所以備受熱愛游山玩水的魏晉名士追捧。幾百年后的唐玄宗命人為胡床增加了可以倚靠的靠背,又幾百年后在宋代達官顯貴間風靡一時,改名交椅,俗語“坐第一把交椅”就來源于此。 當然,晉人心中尚未產(chǎn)生椅子的概念,他們習慣將一切坐臥具統(tǒng)稱為床。 王允之第一次見到躺椅,也覺得是一張床,并且試圖盤腿坐到椅子里,讓王瑯當場差點笑了出來。 現(xiàn)在歷史在謝安身上重演,她吸取上次經(jīng)驗,自己先到躺椅上坐下,愜意地靠上椅背,一雙長腿伸直交疊,在寬闊布袴下勾勒出修長腿型,同時笑吟吟和謝安聊天:“阿兄比你更了解我,知道我做的東西沒有不好的,直接就在躺椅里坐下了?!?/br> 謝安對她無意中表現(xiàn)的親疏差別十分不滿,但他素來城府極深,神態(tài)里沒有流露出半點不滿,反而順著她的話端稱許道:“琳瑯與兄長自幼親如一人,令人羨慕?!?/br> 王瑯點點頭:“這話說的不錯,我與阿兄自幼投緣,比其他人更、” 她話到一半戛然而止,因為謝安竟然環(huán)住她的肋下和腿彎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自己到躺椅里坐下,又把她在他腿上放下,非常自然地環(huán)住她腰。 王瑯完全愣住了,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發(fā)問:“你竟然抱得動我?” 謝安也被她問得一愣:“我今歲已弱冠,為何抱不動琳瑯?” 因為你看上去就像個文弱書生,和衛(wèi)玠一樣容易被看殺的那種。 王瑯心里這么想,卻沒有把話說出口。 她陡然想起建安風骨在東晉還沒有完全蕩盡,很多名士都長于軍旅,弓馬嫻熟,士族也沒有像南朝那樣徹底以弱不勝衣為美,行走都要人扶。 按男子正常情況算,二十歲有這樣的氣力并不足為奇,難怪謝安的第一反應是強調(diào)年齡。 仔細想來,他隔三差五游山玩水,都是自己竹杖木屐親力登臨,沒聽說愛坐肩輿,當初在廬山跟她走了一晚,到山頂木屋小憩一會兒立刻神采奕奕,可見體質(zhì)不僅不差,反而算士族里善養(yǎng)生的一類。 直說自己小看他體力好像有點危險,還是轉(zhuǎn)移話題為上。 王瑯打定主意,便在謝安懷里調(diào)整了一個更舒服的位置,把他身上硌到她的配飾隨手撥開:“安石今日怎么感慨起我與阿兄,莫非是思家心切?” 謝安按住她亂動的手別到兩人之間壓住,隔了一會兒才開口:“琳瑯不僅休沐日才肯回家,這半月連休沐都不回了,現(xiàn)在還拿這話來問我,有沒有良心了?” 指控不成反被指控。 王瑯一時語塞,撇過頭哼哼唧唧:“東山太遠了,安石又不是不知道?!?/br> 謝安握著她的肩讓她轉(zhuǎn)過身面對自己,一句話便戳破她的借口:“琳瑯連余姚都不嫌遠,輕騎簡從當日往返,對途中經(jīng)過的東山卻不曾停留片刻,可知今人不必到古書里尋找賢人,琳瑯賢于古人遠矣。” 他諷刺人的時候還是那么辛辣,猝不及防聽到真有些刺耳。 王瑯自知理虧,不跟他在這一點上糾纏,眨眨眼試圖將事情揭過:“新官上任總是忙些,我這不是在同你商議該如何解決么?!?/br> 她心下已經(jīng)做好不要臉哄人的準備,沒想到謝安似乎并無追究之意,諷刺完就恢復如常,黑眼睛平和地凝視著她。 兩人不言不語對視一會兒,謝安撫著她的臉開口:“不論旁人如何想,我唯愿琳瑯過得更輕松,而非更勞累,所以琳瑯只肯五日一歸家,我內(nèi)心雖然覺得不甚公平,卻也諒解琳瑯。” 五日一歸家比休沐日歸家聽起來過分得多,雖然古人離家宦游幾年也不罕見,但不代表宦游人心中不內(nèi)疚痛苦。 王瑯被他說得渾身提不起勁,索性倒在他身上裝死。 謝安輕輕摸了摸她的發(fā)鬟安撫,用徐緩平靜的語氣繼續(xù)道:“若真按當初一家一半時間的約定,琳瑯已屬背約。阿萬說你王家騙婚,內(nèi)心也并沒有什么惡意,只是按他理解的事實快口直言?!?/br> 繞了那么一大圈,做了那么多鋪墊,原來是為了給弟弟講情。 王瑯挑挑眉,雙手撐到他兩側(cè)支起上半身,回到居高臨下面對面的姿勢:“三郎這安撫人的法子可著實新奇?!?/br> 她又來勁了。 謝安面不改色:“阿萬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這門婚事是我自己費盡周折求來的,即使山山一個月才與我親近一次,也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我從未后悔?!?/br> 王瑯剛鼓起的氣勢被他說得一沮,躺回他身上小聲否定:“那倒也不至于。” 謝安淡淡笑了:“我不太相信。山山對自己一點都不好,對我也很不好?!?/br> 王瑯不開心:“我從小就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對你也很好?!?/br> 謝安直視她:“山山大抵是貴人事忙,忘了自己看過什么。你我才二十許,按醫(yī)家所言,朝朝暮暮共度于身體有益無害,何至于非要挨到休沐。” 王瑯聽得一愣,慢半拍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她臉上微微泛紅,同時不忘立刻指出他的錯誤:“醫(yī)書說的是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每日一次不傷身,朝朝暮暮豈不翻倍。” 謝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受教地點點頭:“還是夫人記得清楚,安誠不如?!?/br> 王瑯和他相處已經(jīng)有段日子,看到他這個樣子就有點頭皮發(fā)麻,知道一時不慎落入他的陷阱,果然聽他道:“原來夫人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想做,便依夫人所言,我們商議一下如何能讓雙方都滿意?!?/br> “郡里那些風言風語我自有辦法解決,無非是費些時日,可琳瑯若總是對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那豈非真被阿萬不幸言中。” 繞來繞去還不忘為弟弟說好話。 王瑯瞟他一眼:“你放心,王家雖然勢利,但婚姻大事上從不兒戲。至于四弟……” 她輕扯嘴角,給了個笑容:“我當日確實有些生氣,不過后來想想,若他真惹出連你都收拾不了的局面,那說明情勢本來也壞到極點,不是換個人就能簡單解決的問題。就像這次,他不過是將很多人心里想的話說了出來,倘若大家心里都覺得荒謬,那謠言其實也無從傳播。” 以冷靜客觀的視角陳述完觀點,她繼續(xù)道:“安石能不在意那些閑言碎語,我自然更不可能放在心上,況且——” “況且?” 王瑯笑了笑,神色里帶著些狡黠:“過段日子他們就有的忙了,顧不得再來關(guān)心長官私事?!?/br> 神神秘秘態(tài)度下藏著顯而易見的輕佻,是她極少對外人展露的少女情緒,謝安看得心中微蕩,下意識伸手環(huán)住她,又聽她問:“對了,明日安石可否替我將四弟請來?正好有些事,我欲請教四弟?!?/br> 這是要做什么? 饒是謝安自認善識時局,一時之間也不由感到滿心迷茫。 第72章 經(jīng)權(quán)之變 暫時解除了房內(nèi)起火的風險, 王瑯心情頗佳,轉(zhuǎn)身就去官署傳見從余姚趕到山陰接受上司審問的余姚令山遐[1]。 這人官職不高,最終只做到東陽太守, 卻是個歷史名人,常常被作為魏晉地方豪強勢力壓倒中央權(quán)力的典型案例提起。 王瑯沒想到自己會代替何充, 親身撞上這起整個中古史上都非常著名的案例, 但她有把握能處理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 “余姚令河內(nèi)山遐, 山康公之孫, 山季倫之子?” 她一邊翻開文書, 一邊打量在堂下站立的男子。 僅從外貌上來看,這是個溫潤典雅的年輕人,令人完全想不到他竟是歷史中以施政嚴猛著稱的循吏。 然而細細一想, 他的祖父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名士山濤,在西晉官至司徒,父親是山濤諸子中成就最高的五子山簡, 被認為平雅有父風, 去世前官居征南將軍, 眼前人的形貌氣質(zhì)完全符合山家家風,反倒是走上循吏路線比較奇怪。 “蘇峻之亂后, 揚州戶籍文書大多焚毀, 丞相遂下令揚州刺史部諸郡縣重修戶籍。彼時家公為會稽內(nèi)史,此事我知之甚詳, 如今離上次造籍不遠, 山君卻一上任便推行重新檢籍, 未知是何道理?” 東晉特色人口普查被歷史學家稱為土斷, 主要工作是清點人口, 將北方南下的僑民、流民變成編戶, 和當?shù)氐哪戏饺艘粯佑命S紙記錄戶籍,方便官府定期收取賦稅,征發(fā)徭役。 整個東晉期間先后進行了四次土斷,最有名也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土斷由桓溫主持,史稱庚戌土斷。 少有人知的是,東晉朝廷進行的第一次土斷嘗試發(fā)生于蘇峻之亂后,由從庾亮手中拿回朝政大權(quán)的丞相王導主持進行了揚州部的戶籍重造。 桓溫實施土斷之時,是他在北伐之戰(zhàn)中收復舊都洛陽大勝而歸,威望權(quán)力都接近頂點之時,土斷政策收效顯著,從豪強大族手中回收了大量人口,堪稱他在東晉內(nèi)政上取得的最大功績,為后來的伐燕之戰(zhàn)與淝水之戰(zhàn)奠定了經(jīng)濟軍事基礎。 而王導一直是一名以柔克剛的政治家,擅長用高超的政治手腕在弱勢逆境中達到自己的目的。 蘇峻之亂剛結(jié)束,他就趁戶籍被毀的機會推行戶籍重造政策,將落在白籍里不收稅的僑民化為黃籍,潤物細無聲地解決了東晉初年僑置郡縣留下的戶籍混亂問題。 這次重造不僅讓百年后的沈約大為感慨咸和戶籍的精確詳細,也讓初入司徒府的王瑯刷新了對王導的認識,確認他看似聵聵無為,實際仍是一名手段老辣的高明政治家,東晉政壇當之無愧的棟梁柱石。 不過這些話沒必要說給山遐聽,因此王瑯心中快速閃過了許多想法,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等待山遐的答案。 “回稟府君,余姚本為小縣,吳末已升為大縣,土地廣闊,人口稠密,而登記在籍者不過數(shù)千戶,遠少于下官所見。藏戶多則賦稅不豐,倘若朝中加稅,則又逼迫更多人投身豪強或淪為匪賊。下官以為,若欲治理余姚,當務之急在于檢括逃戶,充實戶籍,并將縣中藏逋亡者繩之以法,以儆效尤。” 山遐回答的姿態(tài)有禮有節(jié),既不因為她是女子而有所輕忽,也不因為她是長官而謙遜卑下。見識不能算很高明,但對余姚首弊判斷正確,為官有志向有擔當,王瑯聽得暗自點頭,覺得他和族人王彪之性情有些相似,或許說得到一起去。 不過王彪之從會稽檢括出三萬余口逃戶,郡里一點水花都沒翻起,其中固然有借了桓溫威勢的原因,但著實稱得上能臣干吏。兩者相較起來,王瑯還是更看好把事情做成功的王彪之。 山遐此人……多少還是欠缺了一些手腕,在東晉這種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里很難成事。 這一點從他的回話也可以看出來——她都已經(jīng)明說余姚縣新造的戶籍是她父親王舒任期內(nèi)所留,經(jīng)過她父親認可,他竟然直言不諱地聲稱戶籍嚴重不實,換一個私心重的長官,他這余姚令是別想當下去了。 王瑯合上文書,神色淡淡:“官藏戶籍為家公所核,山君出身河內(nèi),渡江以后長居建康,此前從未踏足余姚,何以一眼能看出縣有藏戶?” 山遐抿了抿唇,態(tài)度變得謹慎。他性情剛直,但并不是個蠢人。長官不問他檢籍的方法與成果,一上來先問他為什么要檢籍,接著質(zhì)疑他檢籍的動機,怎么看都像已經(jīng)給他定了罪,現(xiàn)在在套供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