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稱山君借檢籍之事聚斂，到任所造官舍系索賄之用，造價遠低于市價，證人證詞在此，山君可以自己看看?！?/br>
    王瑯一抬手，府吏以托盤接住她手里的文書，走到山遐面前舉起托盤。

    山遐面色微白，拿起文書打開瀏覽。

    和現(xiàn)代政府機關(guān)建筑不會輕易改址不同，三吳會稽一帶的習(xí)慣是每任長官不用前任官舍，到任以后自己出資建造或購買新官舍使用。

    這個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了唐代，官員以此收受賄賂或因此遭受構(gòu)陷的記錄屢見不鮮。

    比如唐代楊炎將私宅出售給河南尹作為官署，他的政敵指控河南尹為了討好楊炎，故意高估房屋價格，和市價的差額就是賄金，楊炎是監(jiān)守自盜。

    山遐的情況和楊炎差不多，只不過是把受賄手段從賣宅換成了買宅。

    根據(jù)虞家指控，山遐在余姚建造的官舍按土地、用料、工費合計價值萬錢，山遐卻只付了三千，讓市易者自己補足差額。

    文書里條理清晰，證據(jù)詳盡，即使是王瑯也挑不出任何破綻。

    顯而易見，這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陷阱，利用山遐是不了解余姚物價的漏洞和他的疏忽大意，構(gòu)造出他受賄的既成事實。

    如今在朝中主政的王導(dǎo)行事寬松，不太管地方官員行賄受賄之事。

    比如和王瑯在司徒府做過一段時間同僚的太原王述——他女兒嫁給謝安的弟弟謝萬，現(xiàn)在和王瑯成親戚了——因為家貧請求外任，王導(dǎo)準(zhǔn)許，讓他去富縣宛陵做縣令，結(jié)果他在任上大肆搜刮，被人告狀告到王導(dǎo)那里，不法事跡羅列出一千三百多條，王導(dǎo)只是給他寫了一封措辭溫和的勸告信，沒有派人收捕問罪。

    當(dāng)然，王述本身是個奇人，除了做宛陵令期間官聲不好，以后多次出任州府長官，都以為官清廉，政事修明著稱。

    也不知道是浪子回頭，還是宛陵縣另有內(nèi)情。

    山遐也是縣令，家世固然不如太原王述，但祖父是三公，父親追贈儀同三司，起點絕對不低，不然也不可能被派到余姚做縣令。

    要知道東晉外強內(nèi)弱，會稽這種風(fēng)光秀美離京師又近的膏腴之地，歷來都受士族喜愛，郡內(nèi)諸縣的縣令一職在官場非常搶手，連吏部都無法做主，有時甚至是皇帝親自任命。

    有這樣的背景在，即使山遐真的受賄，在王導(dǎo)主政下也不算什么大事，完全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他在縣內(nèi)推行嚴(yán)政峻法，甚至想收捕會稽大姓虞氏的名士虞喜問罪棄市，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對于文書中羅列的證詞與罪行，山君可有要解釋之處？”

    問是這么問，但王瑯并不認為他有翻案空間。

    “官舍造價低于市價是事實，有司論罪我無異議。然而懇請府君讓我留任百日，定能將余姚縣內(nèi)所有逋逃挾藏戶口全部清查，然后再對我免官問罪，那樣我雖死無憾。”

    不出王瑯?biāo)?，這個明白人一看文書就知道自己中了他人設(shè)計，沉默片刻之后就下了決斷，不為自己分辨一詞，做出和他銘刻在青史上的那封著名書信差不多的發(fā)言。

    原本歷史中擔(dān)任會稽內(nèi)史的何充接到他的書信，沒有明著贊同他繼續(xù)收捕，而是代替他向朝廷申訴，希望免除他被構(gòu)陷的罪責(zé)。

    當(dāng)時主政的王導(dǎo)沒有同意，將依法辦案的山遐撤職免官，罪當(dāng)棄市的虞喜優(yōu)容赦免，成為東晉法紀(jì)廢弛的明證。

    很少有人知道的是，被陷害免官的山遐之后又重新起復(fù)，被召到朝中擔(dān)任武陵王友，官第五品。

    這是毋庸置疑的美差，通常只授給門閥大族嫡支子弟，絕無可能外流。

    隨后，他被任命為揚州大郡東陽郡太守，這是他的舊上司何充曾經(jīng)擔(dān)任過的官職，同樣屬于東晉的膏腴重鎮(zhèn)，太原王氏的王濛請求這個官職都沒有得到。

    所以，他的這次免官到底是對他的處罰還是保護，很難說得清楚。

    而他在東陽太守任上一樣為政嚴(yán)猛，卻沒有惹出太大反彈或是民變，坐穩(wěn)了東陽太守的之位，一方面是因為東陽豪強勢力全部加起來也趕不上一個余姚虞氏，另一方面也能證明他吸取了余姚令任上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有所進步。[2]

    ——這是王瑯準(zhǔn)備伸手拉他一把的原因。

    作者有話說：

    [1]余姚縣長官《晉書》作“余姚令”，《資治通鑒》引庾翼書“山遐為馀姚長”，又按《晉令》，“縣千戶已上，州郡治五百已上，皆為令；不滿此為長”。本文取余姚令。

    [2]《世說新語》注引《江惇傳》：山遐為東陽，風(fēng)政嚴(yán)苛，多任刑殺，郡內(nèi)苦之。隱東陽，以仁恕懷物，遐感其德，為微損威猛。

    可見他的行事手段在東陽太守任上已經(jīng)有所改變。

    第73章 明修棧道

    初夏的會稽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

    官署里種植里的樟樹已度過十幾輪春秋, 高大舒展的樹冠上枝繁葉茂，從堂前一抬頭就能望見。

    樟樹邊不遠處種了一架紫藤，是王舒初鎮(zhèn)會稽之時由王瑯從徐州商人手中購入, 下地前還是一株幼小可愛的綠苗，次年就張牙舞爪枝條瘋長。

    江左一帶尚無培植紫藤習(xí)慣, 許多人都以為她在地里種了一棵小樹, 蔭蔽在大樟樹下, 表達自己對父親的孺慕之情。王瑯卻早見過這種花蔚然磅礴的盛大氣勢, 給它留足了生長空間。

    見幼苗茁壯成活, 長勢良好，她命木匠打了棚架用來支撐枝條，又從建康借來善養(yǎng)凌霄花的花匠, 修剪條蔓，盤繞牽引。

    于是，到了第三年仲春, 綠油油裝了兩年樹的紫藤開始開花, 一串串美麗的紫色花序?qū)盈B懸垂, 引得來往府中的士人駐足稱奇。

    王瑯離開會稽前往京師做司徒府掾之前，曾命人截取兩根老枝扦插到墻邊, 主干順著墻面向上牽引, 側(cè)生的橫枝拉向兩邊用鐵釘固定。

    這年春天，昔日隱藏在父兄蔭蔽下的少女已成為名震南北的方伯, 重新回到會稽, 入主父親過去辦公的官署。

    沿望樓墻壁生長的紫藤恰好生長到越過院墻的高度。柔韌的新生條蔓蜿蜒盤結(jié), 披垂著成串成串紫色瓔珞般的晶瑩花序, 從外望去, 宛如一條出沒于仙霧中的淡紫色蛟龍, 驚艷了整個山陰。

    沒有人認為這是一場從幾年之前就預(yù)謀制造的巧合。

    他們更相信這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注定。

    而王瑯心里很清楚，紫藤之所以恰好在今年長出院墻，盛開得如此浩蕩磅礴，原因在于她去年派人剪掉了所有弱枝花蕾，讓主枝與根系積蓄了超過往年的養(yǎng)分。

    她比任何人都明白一個道理——深謀遠慮的力量，有時會接近神跡。

    所以，她絕對不會小看世家。

    山家雖然三代高官，卻完全算不上門閥，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什么樣的東西戰(zhàn)斗。

    那是從人類誕生之初就盤踞在歷史中的陰影，深植于人性本源的劣物，無論被焚燒碾碎多少次都無法被摧毀，更換一副樣貌又立刻重新出現(xiàn)在世間。

    物理消滅是個方法，效果不能說不好。

    歷史上所有世家豪族幾乎都是在這種酷烈方式下灰飛煙滅，王謝如是，唐五姓如是，后繼亦如是。

    不過血腥殺戮往往都伴隨著深重的社會災(zāi)難，而且要不了太久又會歷史重演，不到最后關(guān)頭，王瑯不準(zhǔn)備動用這種手段，她更欣賞漢武帝的推恩令。

    “卿與虞家的交鋒已經(jīng)輸?shù)靡粩⊥康?，身家性命都寄于他人之手，就算再給卿百日又能有何變化？”

    公文被府吏取回來呈遞給她，她隨手往案上一撂，話語毫不留情。

    站在堂下的青年不自覺握緊雙拳，漲紅的臉色一半是因為羞慚，一半是因為憤怒。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不要冒犯長官，但聲音到底是生硬的：“孟明三敗，卒破晉軍，府君何必以一戰(zhàn)論成敗?！?/br>
    王瑯暗自點頭，欣賞他百折不撓的韌性。

    法家拂士，就是要能堅持自己的信念，無論受到多大阻力都不動搖。司馬家的屠殺清洗持續(xù)了近百年，士人的風(fēng)骨都斷得差不多了，有幸遇到一個，就該好好保護起來，不再讓他輕易折斷。

    想是這么想，她臉上的神色卻很淡：“我與庾公不同，庾公三戰(zhàn)三敗還能繼續(xù)做征西，世人卻只接受從我這里得到一個答案，就是勝利。山君，我沒有第二次機會?！?/br>
    她平靜地陳說著世人對待自己的不公，態(tài)度里沒有任何怨恨，甚至看不出個人情緒。

    然而越是平靜，就越有力量。

    山遐在她的目光中呼吸一窒，下意識錯開視線，又懊惱于自己的反應(yīng)，硬生生將目光移回，肅聲道：“此事成敗自有下官一人承擔(dān)，與府君毫無干系，府君不必擔(dān)憂。”

    這家伙把她想成什么人了？

    王瑯挑挑眉，模仿謝安平時嘲諷她的態(tài)度輕輕點頭：“論功行賞是長官領(lǐng)導(dǎo)有方，事敗論罪是下屬自作主張，山君對我朝為官之道倒也略有了解，不似我想象中那么天真?！?/br>
    山遐不太服氣：“下官愚鈍，思慮不周之處請府君明示。”

    王瑯道：“虞喜在會稽名聲清白，德高望重，虞家縱然有人作惡，鄉(xiāng)人亦不歸罪虞喜。山君欲收捕虞喜，小吏尚未出府，連人在山陰的我都得到消息，何況余姚。”

    這是質(zhì)疑他行事不密，治下不嚴(yán)。

    連著兩條質(zhì)疑都不曾針對他的志向，而是客觀指出他行事能力上的缺陷疏漏，針針見血，山遐無言以對，抿緊嘴唇不說話。

    王瑯知道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接下來的發(fā)言也將得到重視，于是道：“我看過你的檢籍記錄，余姚一共四千戶，而檢括出的藏戶竟然高達兩千戶，占在籍人口之半。虞氏在籍者千余家，藏匿私附兩千六百余人，占全縣總藏戶三成，情節(jié)最為惡劣，是該優(yōu)先處理。”

    山遐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她。

    “然而牢獄有限，論罪行刑不宜反復(fù)，我意諸罪并罰，按罪行輕重一一清查有無其他違反犯禁之舉，合并量刑，查完之前不得輕舉妄動。”

    山遐皺起眉：“只怕清查完，罪人早已逃逸?！?/br>
    王瑯輕輕一哂：“卿名單里列了那么多人，頃刻之間何地能容得下？此事我另有計較，山君先查便是。”

    山遐還有些不情愿，但這要求并不算無理，因此他猶豫一陣后拱手應(yīng)諾。

    “至于山君自己的罪名?！?/br>
    王瑯停下來，見山遐神色平靜，全不似剛才對案情般在意，她笑了一下，爽快道：“朝中諸公議論完，大抵將判卿免官，我不準(zhǔn)備為卿求情，卻想聘卿入郡府，卿回去好好考慮，等免官令下了再答復(fù)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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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會稽的治理方針，王瑯有很多想法，下轄各縣縣令她遲早會一個個單獨約見，也有對上對下分別宣講的計劃。

    當(dāng)山遐提起治理余姚的首要任務(wù)是充實戶口之后，王瑯其實很想跟他深入地談一談這個問題，但她判斷還沒到時機，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就像曹劌所說，小惠未徧，民弗從也。她和下屬官員之間還沒建立起信任感，說多了不僅容易走漏風(fēng)聲，而且難以讓人心服口服地推行。

    等她解決虞氏這個麻煩，讓全郡人都領(lǐng)略到她的風(fēng)格，大家就可以坐下來聊一聊了。

    在此之前，她得一個人把準(zhǔn)備工作做好。

    唔……也不見得是一個人。

    回到內(nèi)院，發(fā)現(xiàn)謝安竟然還在，她將一進門就順手取下的發(fā)冠交給婢女，向他走過去：“安石沒回東山？”

    謝安也放下手中書卷，偏頭看她：“傳信而已，為何要我回去？”

    王瑯走到一半發(fā)現(xiàn)身上還穿著公服，她改變路徑繞到屏風(fēng)后，一邊換常服，一邊同他說話：“安石與四弟那么要好，我以為安石或許想和他一同過來。不過留下當(dāng)然更好，余姚局勢庶幾抵定，今日我誰都不見?！?/br>
    謝安笑了笑：“難得?！?/br>
    屏風(fēng)后悉悉索索，有玉石碰撞與布料摩擦的細碎聲音。

    謝安不再讀書，將目光投向木質(zhì)屏風(fēng)。

    春末夏初，煙柳如絲，王瑯不準(zhǔn)備再出門，于是讓婢女拿來一身淡水綠色的單層軟袍，腰間松松系一條同色羅帶，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坐到謝安身邊：“安石可曾聽說過山彥林？”

    謝安沒接話，王瑯也未上心，自己繼續(xù)說道：“他祖父山濤、父親山簡都是天下高士，與時舒卷，溫潤典雅，他卻是個法不容情的循吏?！稌x令》原本就嚴(yán)苛繁復(fù)，不適用于亂世。他在余姚嚴(yán)刑峻法，竟然想從虞家?guī)ё哂菹?，棄市處刑?！?/br>
    “我原本還在奇怪，以山簡的經(jīng)歷和山家的家風(fēng)，如何教出這樣食古不化的兒子。誰料剛剛一談，他行事也不是全無章法，難怪到郡八旬就能查出一萬多私附?！?/br>
    謝安瞥她一眼：“無非是為了徭役。”

    王瑯眨眨眼：“安石如何知曉？”

    她已看出謝安接話熱情不高，故意做出驚訝好奇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