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們手腳麻利地鋪好席位，擺上茶果，又撤走她與謝安之間的樗蒲道具，舉止無聲無息。

    王瑯等人全部退下，謝萬端起茶碗啜茶，才用敘家常的語氣開口：“四弟在建康文名頗著，安石亦稱四弟善屬文，并以四弟近日所作《八賢論》向我炫耀?！?/br>
    謝安在她身邊輕輕咳了一聲。

    王瑯轉(zhuǎn)頭看他：“我讓人給你煮些貝母潤喉？府里應該還剩了些襄陽貝，和川貝一樣都是最好的?！?/br>
    謝安苦笑搖頭。

    王瑯就坐在他旁邊，親自為他將茶碗里的茶湯續(xù)滿，隨后收回手，向謝萬繼續(xù)：“四出四隱，隱者為優(yōu)，的確是一篇妙論。我最近有個想法，本打算自己上書丞相，然而又覺得草率，思前想后，或許。”

    高官找代筆很常見。三國時期著名的建安七子除了孔融，其余都時常為長官代筆行文，留下許多著名篇章，比如陳琳的《為袁紹檄豫州文》、阮瑀的《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

    王瑯自己的主簿、記室文采都不錯，平時經(jīng)常代她起草公文信件，但比起建安七子那樣的文學家還差得遠，倘若王瑯肯花時間細細雕琢，做得并不比兩人差。

    謝萬的為人王瑯很看不上，但他文章確實寫得好，連王導都聞名征辟他做司徒府掾，平素交游往來的圈子又恰好是王瑯這次所需，倘若謝萬不答應，她只能寫信去建康找王導的三子王洽，因此她耐著性子，笑吟吟引導：“不知四弟平日讀書習字，以簡牘為多還是以麻紙為多？”

    謝萬奇怪地瞟了她一眼：“像你這么奢侈用黃紙謄寫古籍的能有幾家一般都是用簡牘，未收錄成集的才用麻紙?！?/br>
    這小子以為她在炫耀她家紙多嗎？真會以己度人。

    王瑯心里又好氣又好笑，然而自己攢的場子，總不能半途退縮，她笑臉不變，點點頭道：“先父收藏原本也以簡牘為多，只是頻頻外放出鎮(zhèn)，竹書攜帶不便，我這才起了抄為紙本的念頭，陸陸續(xù)續(xù)命人轉(zhuǎn)錄謄寫。這兩年我檢視原籍與抄本，赫然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司北，將我案邊的書笥取來?！?/br>
    厚厚一摞紙冊從書笥里取出，擺放到兩案拼接而成的更寬廣的書案上。

    王瑯離開坐席，走到書案前將第一本紙冊攤開：“后漢熹平四年，蔡邕領二十五人正定儒家六經(jīng)文字，并使工匠鐫刻四十六石碑，立于太學門外，觀視摹寫者填塞街陌。四弟請看，這便是蔡中郎親筆所書碑刻的摹寫本。先父渡江之時精簡藏書，六經(jīng)只留了《熹平石經(jīng)》的碑拓本，以為此本價值最高，文字全經(jīng)鴻儒考證核對，不似前代抄本多有謬誤穿鑿，民間后來流傳的六經(jīng)亦多取此版?！?/br>
    說到這里，她發(fā)現(xiàn)謝安也凝神在聽，于是聲音放得比平時稍緩，給他時間思索：“官定碑刻的傳播力絕非講學可比，我以為后漢民間經(jīng)學盛行，《熹平石經(jīng)》功不可沒。也正因如此，后來曹魏建都洛陽，先修補在戰(zhàn)亂中損壞的舊碑，又于正始年間增刻新碑，補齊文字磨滅難以修繕的《尚書》、《春秋》?！?/br>
    印刷術在文化傳播中的重要作用對現(xiàn)代人是常識，對晉人卻不是。

    有識之士朦朧預見到了官定碑刻對于統(tǒng)一典籍版本的顯著效果，卻無人能夠看清這一技術未來更廣大的前景，甚至連蔡邕刻熹平石經(jīng)也沒想到能用碑刻大量印刷，只是為了方便更多人看。

    王瑯能夠理解他們的局限，不指望自己的觀點能夠得到所有人的認同——從她經(jīng)歷的信息時代到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變遷來看，即使十年后看來準確到令人震驚的預言在當年也沒激起多少水花，更多的人只會將信將疑，直到巨變真的影響到自己才后知后覺接受——她要的是觀點足夠新穎，能引起廣泛議論，從而借機生事，制造出一把cao控在她手中的利刃，于短期內(nèi)達到她“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請再來看這本《論語集解》?！?/br>
    她打開一本帛書，詢問謝萬：“此《論語集解》是前朝舊物，非我命人謄抄。四弟可看出與《熹平石經(jīng)》碑拓有何區(qū)別？”

    謝萬看了看她攤開的《論語集解》，摸不準她的意思，又不肯多問，蹙眉高傲道：“縑帛、筆墨、法書、體例，處處俱是區(qū)別?！?/br>
    王瑯微笑不語，又看向謝安。

    謝安取手帕擦拭雙手，然后才輕輕將布帛在書案上展得更開，過了一會兒，他抬頭看向王瑯：“恐怕琳瑯想要的就是阿萬給的答案。”

    王瑯彎起眉眼。

    同一個問題，謝萬想的是問題的答案，而謝安透過問題看破了出題人的意圖，從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境界完全不同。這人不出山，確實是天下蒼生的損失。

    “在我看來，《熹平石經(jīng)》的出現(xiàn)并非一個獨立事件，而是一場變革即將到來的標志。自孔子聚門徒講學以來八百年，經(jīng)學的傳播形式并沒太大變化，依然是老師口授，學生抄寫，流傳效果取決于宮中是否重視尊崇儒術，愿意在中央、州縣投入人力物力推廣。然而近百年來，情況逐步變化。先是后漢蔡倫造紙，工藝不斷改良，如今成本接近竹簡，效果卻近似縑帛，只待民生安定即可大量生產(chǎn)。隨之而來的是制筆工藝的改良與書寫字體的演變，蔡邕寫《熹平石經(jīng)》用隸書，這是秦人為了便于在表面為弧形的竹簡上書寫而推行的字體，在紙上寫字卻顯得累贅緩慢，于是有了楷書、行書的風靡于世，書寫流暢快意，速度是用隸書在竹簡上書寫的幾倍乃至十幾倍。正是有了這些技術工藝上的革新，經(jīng)學也發(fā)生了一場革新，這才導致仿佛一夜之間，許許多多集解如雨后春筍般紛紛冒了出來。”

    她翻開荀勖的《中經(jīng)新簿》，攤到記錄《論語》相關解釋書籍的頁面展示給兩人看：“僅僅為《論語》做注，近百年間就有幾十余家，這還是在戰(zhàn)亂頻繁，連太學都屢次荒廢的情況下。再往前四百年里，即使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漢武時期也沒有這樣的場景?！?/br>
    “現(xiàn)如今內(nèi)部安定，府庫充盈，有余力推行文教，我已上書丞相，請召名儒入京，共同辯論評定諸家集解之高下長短。為免眾意紛紜，良莠不齊，先于會稽試開集會遴選，公推勝者入京。四弟文采風流，可否為我做一篇序，記敘集會用意？”

    這是文人很難抗拒的誘惑。

    原因也很簡單，章句辭藻是一回事，立意是另一回事。有這樣新奇而富于開創(chuàng)性的見解做立意，即使寫出一篇傳世名作也不稀奇。以謝萬愛炫耀的個性，即使他內(nèi)心對王瑯充滿警惕，也只是假意推辭了一次，等王瑯請求第二次，他就唯恐王瑯反悔地應承下來，并興沖沖回去構(gòu)思。

    王瑯如愿以償，好心情地命司北收起書笥，放回到藏書樓內(nèi)。

    到了晚上，屋子里只剩下她和謝安兩個人，她突然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從點破她的意圖以后，謝安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

    “在想什么？”

    她環(huán)住他的腰，輕柔地問。

    四目相對，謝安仍是閉口不語，過了好半晌才捏住她的臉向外微扯，語氣里聽不出喜慍：“誆人精?！?/br>
    第77章 青萍之末

    對于沒有真憑實據(jù)的指控, 即使來自謝安，王瑯也拒絕接受。

    “我可不曾誆騙四弟，所言句句屬實。”

    謝安拿這種語氣跟她說話, 肯定是對她用謝萬做事有微辭，然而她用歸用, 卻是你情我愿又于雙方有益, 況且若非看在謝安份上, 她何至于挖空心思琢磨如何廢物利用。

    王瑯心里酸溜溜直冒泡, 啪嘰一聲把他捏在自己臉頰上的手拍開, 不許他碰。

    卻見謝安蹙了蹙眉：“我說的是山遐。”

    話題從家常突然轉(zhuǎn)到公事，還是自己近日布局中的關鍵一著，王瑯微感驚訝, 但并不認為他能完全看破自己的心思，若無其事笑道：“安石還與山彥林有交情？”

    謝安輕哂：“我若與他有交情，也是在卿將他調(diào)到身邊之后。”

    王瑯本已松開環(huán)住他的手, 這時候又轉(zhuǎn)回身, 開口的同時觀察他的神情：“安石以為他有僚佐才？朝議倒以為他有望治理一方, 做個干臣，他自己亦有此意, 主動請求外任, 這才被出補余姚令，否則當先在建康任一陣府掾。”

    謝安垂首拂了拂衣袖, 神色淡然：“以卵擊石, 反頹人意。孫氏三代經(jīng)營江表, 尚且不得不放縱陸氏。卿如今萬千鐘愛于一身, 萬千怨謗亦一身, 如何用的了這般余姚令。既不能用, 又不愿棄，除了攏到身邊培養(yǎng)還能如何？”

    王瑯這些時日已經(jīng)不止一次聽人談及那段往事，現(xiàn)在又從謝安口中聽到，可見英雄所見略同，聲音里不由帶上嘆息：“惡例一開，遺禍無窮。賀邵陸抗之事算是將強枝弱干的局勢擺上明面，發(fā)現(xiàn)中央如此軟弱，勢家豪族自是家家效仿，再無忌憚。”

    到底是意志堅定的實干家，短暫的低落之后，她又振作精神，侃侃議論道：“其實今日之局勢，就像昔日之戰(zhàn)國。中央割權(quán)以悅地方之心，恰似六國割地以賄秦，日積月累，終至質(zhì)變。指望零星反抗能扭轉(zhuǎn)大勢，未免過于天真，終究還是要靠長算家鯨吞蠶食，持之以恒。”

    “山彥林此人固然算不得國士，在余姚的手段我也不怎么欣賞，但我既不能坐視熱血白流，二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以后說不定能起奇效。”

    同樣是會稽內(nèi)史，王瑯的父親王舒府中最差也是名播郡內(nèi)的名士，王瑯則遠遠不如，幕府里絕大部分是她從寒門提拔的士子或父親的門生，沒有挑三揀四的余地。旁人嫌棄食之無味的雞肋，在她也是不可多得的資源，極盡巧思發(fā)揮妙用。

    這么多年下來，這門物盡其用的本事在她手中磨練得爐火純青，她自己不以為意，反倒是謝安從旁看著，心中一半不滿，一半憐惜，難得撇開對弟弟的偏愛說出句公道話：“琳瑯用人確是一絕，我還是第一次見阿萬為公事廢寢忘食?！?/br>
    王瑯笑盈盈看他：“讓四弟做事不難，能讓安石做事，才算我的本事?！?/br>
    這話不知哪里又觸犯了他，只見他微微瞇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輕嗤道：“我可不是王允之，不上你的惡當。”

    王瑯頓時斂起神色：“此話何意？”

    謝安不回答，繞過她掀開被子閉目躺下。

    王瑯伸手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謝安石。”

    謝安卷卷被子，轉(zhuǎn)過身背對她。

    王瑯惱了：“謝安！”

    正所謂居移氣，養(yǎng)移體。

    她已過了要韜光養(yǎng)晦的時期，生殺予奪實權(quán)在握，只有笑起來才能略略讓人忘記她身上的懾人氣勢，一旦不笑，整個官署都不自覺停止交談，噤若寒蟬。

    這時候聽她發(fā)怒，連司南司北這種常年侍奉她的掌事婢女都屏住呼吸，頭冒冷汗，恨不得縮進地里。

    屋內(nèi)屋外一時只能聽到風聲肅肅。

    背對她的謝安也有點不高興。

    這就連名帶姓叫上了，連陌生人都不如，索性把被子拉上來蒙住腦袋。

    王瑯站在原地瞪著他蒙在被子里的背影，一邊揣測他的想法，一邊覺得這場氣實在生得莫名其妙。

    等了一會兒謝安還沒反應，她在睡書房和留下之間稍作猶豫，隨后果斷把他推到內(nèi)側(cè)，搶回一半被子背對著他睡了。

    #

    第二天早上醒來，王瑯發(fā)現(xiàn)兩人不知何時換回了相對的姿勢，昨晚劍拔弩張的氣氛仿佛是一場夢。

    兩個人本是初婚不久，又因王瑯忙于郡務的緣故聚少離多，幾乎每個共度的夜晚都要在被底纏綿許久，似昨晚那樣背對而眠的情況還是第一次。

    王瑯睜著眼睛，卻并不起來，撐在枕邊人胸前的手臂略微向上，輕輕撫過對方的眉眼、鼻梁、臉頰，隨后被他握入掌中，拉回胸前，用剛睡醒還有些沙啞的嗓音問：“在想什么？”

    王瑯任他握著，黑眸清澈，聲音平靜：“我發(fā)現(xiàn)一件事。”

    “嗯？”

    “夫妻和朋友確實有些不同?！?/br>
    戰(zhàn)戰(zhàn)兢兢守在外室，等待傳喚的婢女們抬頭面面相覷，彼此確認自己是否聽錯，繼而臉色變得古怪。

    謝安顯然也沒料到兩人第一次冷戰(zhàn)之后，自己竟然迎來了這么一句話，停了停，他點點頭，用虛心請教的語氣問：“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不知夫人發(fā)現(xiàn)何處不同？”

    王瑯皺起眉。

    最明顯的區(qū)別，若是朋友，昨晚只會不歡而散，不會不歡不散，也不會只過了一個晚上就莫名其妙又和好了。

    但這種答案連她自己也無法接受，更不會說出來給謝安聽。她皺緊眉頭苦思片刻，終究找不到讓自己滿意的答案，于是看向謝安：“我還在想。”

    而得到她這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謝安先是一愣，隨后笑容漸漸明亮，再次點頭道：“此事寧遲勿錯，夫人不妨慢慢想，不著急?！?/br>
    王瑯目光狐疑：“又說怪話。”

    謝安爽朗一笑：“我不過是重復了夫人的觀點，如何就成了怪話?！?/br>
    兩人間的第一次冷戰(zhàn)就這樣融化在日常中，毫無波瀾地結(jié)束了。

    日子回歸到王瑯習慣的正軌——有些小意外與小波折，但總體進程都在掌握之中，按照她的計劃一步步發(fā)展。

    走過繁花似錦的陽春，度過連綿不絕的梅雨，熬過濕熱暴烈的酷暑，草木開始放緩新枝嫩葉的生長，積蓄養(yǎng)分孕育果實，遍布田野間的綠色逐漸向金黃過渡。

    留在郡守府中的王瑯迎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客人。

    “一路三重關隘，十四道核驗，竟然沒有一處察覺出異常上報，卿是想告訴我從建康到山陰的所有關卡都是擺設嗎？”

    盡管王瑯語氣平淡，聽不出絲毫情緒，直面上司質(zhì)問的梁燕還是感受到了一陣巨大的壓力。

    他在心里怒罵同僚不要臉，平時看著個個人模人樣，一有風吹草動跑得比兔子還快，全然不顧如果先聽到的人是自己，也一定第一個找借口開溜。

    不過此時此刻想什么都沒用，他只能硬著頭皮回答：“他跟著公子家的管事，手續(xù)一應俱全，從程序上來說是沒有紕漏的?！?/br>
    王瑯點點頭：“看來上天待我到底不薄。每當我有一點驕傲自滿，總有自己人來提醒我，原來最大的紕漏出在我家，甚好?！?/br>
    梁燕打了個哆嗦，不敢回話。

    不知是否察覺到下屬的心情，著緋色公服坐在主位的王瑯笑了笑，聲音溫和：“既是姻親，又于我有提點之恩，豈能怠慢，請荀郎進來說話。”

    第78章 得償所愿(一)

    西風漸起, 天空格外高遠明凈。

    白衣束發(fā)的少年郎身披金暉步入官署，佼佼出眾的風姿猶如高天中任意漂浮的孤云，又似曠野里隨性漫游的仙鶴, 經(jīng)行之處左右側(cè)目。

    王瑯在光線稍暗的北堂看他沓沓而入，于眾人間如鶴立雞群, 內(nèi)心也不由暗贊一聲好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