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4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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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羨這一支同輩四人, 排行最長的荀蕤與嫁到王家的荀蓁性情相似, 都是溫良一脈的謙謙君子, 身為末子的荀羨則顯然更似他的長姊, 那位十三歲請纓突圍救父的荀灌——少年時代就展露出非比尋常的情cao志節(jié),稟性聰明有勇略,是天生的傳奇故事主人公。 即使沒有因追慕荀灌娘而產(chǎn)生的愛屋及烏情緒, 見到這樣風華正茂的英才也足以令人感到高興,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姻親,門閥政治下關系最穩(wěn)固的政治盟友, 王瑯胸中原本堆積的怒氣不知不覺散去大半, 只是表面上還維持著不動聲色, 放下紙筆起身迎接。 “拜見府君?!?/br> 荀羨于堂前向她叉手折身見禮,荼白色的綾衫隨著他的動作而聚起幾縷褶皺, 旋即恢復平整, 如同清風拂過的湖面,風平則浪靜。 倒是沉得住氣。 王瑯心中暗暗點頭, 面上笑著責怪道:“令則今日怎地如此生分, 快請入座。” 言下之意是來的時候不走正途, 現(xiàn)在再客套也是前后不一, 這種詼諧調(diào)侃的態(tài)度顯然是受了謝安傳染。 沒找到機會撤離的梁燕內(nèi)心哀嘆一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同時用眼角余光悄悄掃了荀家那位小郎君一眼, 不知他是否聽出話中的隱藏含義,卻見那張年輕俊麗的面容上波瀾不驚,看不出任何神色,于是無聲往旁邊縮了縮,將自己連同影子一起藏進暗處,防止成為被殃及的池魚。 荀羨將場中情景收入眼底,抬頭看向主位,開口音徵清朗:“明府在官署召見,非阿姊見內(nèi)弟,何敢廢禮。” 荀羨的jiejie嫁給王瑯的哥哥,兩人成了平輩姻親,以年齡長幼序稱謂。 荀羨可以隨jiejie稱她小姑,也可以按年齡差稱她為姊,不過兩人幾次見面,荀羨都避開直接稱呼,王瑯便也不隨兄長稱他為弟,只以表字相稱。 這是王瑯第一次聽到他稱自己為阿姊,內(nèi)心頗感新奇。 在原本歷史中,荀羨乃是東晉難得一見的文武兼才,更是東晉立國以來最年輕的方伯。 論年齡,他比謝安還要小上兩歲,可當他官拜北中郎將、徐州刺史之時,謝安還在會稽優(yōu)哉游哉地游山玩水,直到十年后才因為弟弟謝萬兵敗而終于出山收拾局面。 過去王悅向她介紹荀羨,認為對方與她有些相似,事實也的確如此。 屢次與謝安錯過相見機會,她尚且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對于荀羨,她卻相信對方十年內(nèi)足可成長為臂膀倚重,也相信自己這個先行者的經(jīng)驗能幫助他少走很多彎路。 因此,即便知道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對方多半帶著一身麻煩而來,王瑯依然被這一聲阿姊撫平了所有不快,欣然笑道:“建康風傳我這里不日落不退衙,令則莫非也有所耳聞?須知何來那么多郡務要天天拘著人在官府,只是有一陣忙得狠了,惹來些許議論,乃有三人成虎之訛?!?/br> 說著,她向窗外望了一眼,神態(tài)寧靜悠遠:“此刻晚鼓三遍已過,便是離府最遠的屬吏也該到家用上飧食了?!?/br> 話語末尾透著人間煙火氣,讓她威儀高華的玉容變得和煦近人,似乎可以向她傾訴任何困擾心事。 荀羨在這種氣氛的感染下稍稍放松,伸手拿起案幾上的青瓷盞垂眸把玩,半掩在睫影下的目光仍是清亮銳利,宛如冷泉浸浴的利刃:“阿姊擴建官舍,允許府吏攜家屬入住,當真是善政一樁,倘使一朝有事,頃刻便可召集群從,退衙與否無甚關礙?!?/br> 王瑯微微一笑,沒有正面接話。 會稽雖為大郡,但畢竟不比建康,屬吏有一半以上都是會稽本地人,寧可花費一個時辰通勤也不愿孤零零住在官舍。 王瑯在預算有限的情況下依然撥出一大筆資金擴建官舍,收到不少反對意見,朝中也有人彈劾她不分輕重,違反禮制,但那些都是浮在水面上的表象,她的真實意圖是潤物無聲地侵占并支配下屬的時間,為之后的土斷與各項改革做好準備。 看出這一點的不是沒有,比如謝安聽說之后就嘲諷過她眼睛里容不下一只閑雀,羅網(wǎng)籠罩全郡指日可待,王瑯全當夸獎收下。 然而荀羨如此年輕,人又在京師,竟然能對會稽局勢有如此清晰深刻的認識,這份眼力確實不凡,只是心思想法還太直露,比不上謝安城府如淵,莫測高深——王瑯至今都搞不太清楚他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搖搖頭,把那個看不透的家伙扔出腦海,她溫和地看向荀羨:“令則如此在意留署之人為公為私,莫非尋我有公事要辦?” 此問一出,就見適才還氣勢逼人的少年薄唇一抿,眼神變得謹慎。她心中雪亮,抬手輕輕按了一下額際,爽朗笑道:“瞧我,都忙昏頭了,令則尚未婚宦,自然不可能是來會稽公干。” 同一件事,由荀羨主動開口說出,與由王瑯開口道破,效果自不相同。 猜不出荀羨為何而來,不妨礙王瑯打亂他的節(jié)奏,將主動權納入自己手中,但王瑯沒有想到,自己這句虛晃一槍的鋪墊,竟是直接收到了反饋。 只聽荀羨突然出聲反問:“婚宦何干?” 王瑯略微訝異,見少年端麗疏朗的眉目變得沉凝,直直看著她,面帶不豫之色。 實則無論東晉還是更早一些的時代,成家與立業(yè)之間都沒有必然聯(lián)系,畢竟國家征收賦稅、征發(fā)徭役可不管成沒成婚,一滿年齡就會強制攤派。 不過因為人多力量大在古代基本是一條普適真理,從上到下都以早婚早育為佳,結(jié)婚年齡往往早于成年年齡,世俗間自然而然產(chǎn)生先成家后立業(yè)的印象,并逐漸以婚禮代替冠禮,作為男子成年的標志。 王瑯的話語雖然不甚嚴謹,但不應該引起如此大的反應,除非…… 她眨眨眼睛,心里逐漸涌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令則這是準備效仿霍驃騎,胡虜未滅,無以家為?” 荀羨奇怪地瞟她一眼:“霍驃騎拒絕的是豪宅府邸,并非天子指婚?!?/br> 是嗎? 王瑯還真沒注意霍去病說這句話的背景,只是經(jīng)常聽到人這么用,不過荀羨家傳淵源,不可能在這種事上信口開河。 好在她如今臉皮見長,被人當面指出錯誤倒也不覺得尷尬,點點頭準備夸荀羨一句把話題轉(zhuǎn)回來,卻見荀羨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轉(zhuǎn)為晴朗,漆黑的眸子里輝光熠熠:“是我拘泥了。為家為室,無甚關礙,霍驃騎的本意與阿姊同,在于功業(yè)為先。” 王瑯挑起半邊眉毛,似笑非笑睨他:“令則所言甚是,只要志在功業(yè),成家與否無甚關礙?!?/br> 既然成不成家無關緊要,那成家也不影響他建功立業(yè),這是抓荀羨語言上的漏洞。 對話至此,哪怕沒想起歷史上那樁逃婚事件,王瑯也已經(jīng)可以猜出事情的眉目,篤定道:“天子欲招令則為婿?” 荀羨矢口否認:“微末之名,何能入天子之耳,此非上意?!?/br> 抗旨不遵在皇權暗弱的東晉屢見不鮮,但能避免還是要避免,從這一點上來說,荀羨還算有分寸。 王瑯暗暗點頭,又聽他道:“歷觀前代,與天家婚,未有不滅門者,但早晚事耳。況且大丈夫欲立功名,當砥礪志行,廣才奮進,何能借天家婚姻求富貴?!?/br> 眉目鋒芒如刀,充滿少年意氣。 王瑯不為所動,輕輕一哂:“那是做了天子尊長,以臣凌君。尚公主是為天家婿,豈可相提并論?!?/br> 說完這話,王瑯想起他們王家上一個尚公主的王敦可不正是謀反滅門,而最近另一個尚公主的桓溫與其世子桓玄,結(jié)局也是眾所周知,荀羨的話語不能說完全沒道理,于是她補了一句:“令則是振家之人,必不墮荀家家風。以此為由抗命,恐怕難以令人信服?!?/br> 而荀羨不答反問:“阿姊以為我為何來會稽?” 第79章 逃婚始末 荀羨為何來會稽? 問題回到最初的起點, 王瑯目光微移,自荀羨入室起柔和閑適的神色一瞬間從她眸中全部褪去: “現(xiàn)任丹陽尹是干練人,我不知令則除卻會稽還有何處可去?!?/br> 晉人出城就像今人出國, 必須持有官府發(fā)放的“過所”作為身份憑證,尤其京師、邊塞這樣的重鎮(zhèn), 管理更是嚴密。 荀羨如今既未成家, 又未出仕, 沒機會培植屬于自己的勢力, 倘若得不到家人襄助, 在現(xiàn)任丹陽尹手下絕難取得一張過所。 但以荀家立場論,尚公主利大于弊,沒必要擔著抗旨的風險拒絕, 自然也不可能幫著荀羨逃婚。 王獻之被迫與郗道茂和離,另尚新安公主司馬道福一事上,瑯邪王氏的其他族人不也保持了同樣的視若無睹嗎? 而也不能單單責怪豪門士族唯利是圖, 若郗家依然保有現(xiàn)今的權勢實力, 皇帝又怎么敢縱容公主強拆兩家婚姻? 歸根結(jié)底, 是世道扭曲黑暗,碾碎了所有不愿同流合污的鐵骨。 想在這樣的世道中長期生存, 只能像嚴寒霜凍下的植物——放棄吸收養(yǎng)分的枝葉, 降低維持生命的水分,削弱感知外界的觸覺, 將所有營養(yǎng)全部收回埋藏在地面下的根系緊緊封鎖。 曾經(jīng)綴滿樹冠的綠葉枯萎凋零, 曾經(jīng)柔軟招展的枝條收縮干癟, 所有曾經(jīng)打動人心的美麗蕩然無存, 只留下光禿丑陋的姿態(tài)等待來年春風的呼喚。 王瑯早年不太能接受冬天的滿目蕭條, 后來想法變化, 開始欣賞冬季獨有之美。這兩年坐鎮(zhèn)一方,有機會事無巨細過問國計民生,更發(fā)現(xiàn)冬季才是決定來年春天生長面貌的時刻。 移栽換土也好,修剪定植也好,根絕蟲害也好,一切其他季節(jié)必須小心翼翼的行為都可以在此時大刀闊斧進行,并有事半功倍之效。 來年枝頭轟轟烈烈繁花如海的壯麗景象,其實在嚴冬的枯瘦枝干上就已能夠預見。 也是因著這一份認知,此時此刻的荀羨在王瑯看來就像拒絕在嚴冬修剪的名貴植株,任性地保留著一身青翠枝葉。美則美矣,但容易凍斃在風雪之中,活不到來年春天。 直白揭破少年走投無路的窘境,則是因為用逃婚來抗拒指婚的行為出奇荒唐。 魏晉南北朝加起來數(shù)百年時間,出于各種各樣原因不愿做駙馬的世家子數(shù)不勝數(shù),但最激烈的反對不過是自殘軀體、裝瘋賣傻,像荀羨一樣試圖靠出走逃婚的案例,王瑯翻遍腦海也想不到第二個。 現(xiàn)在由于王瑯的影響,他依然任性地逃婚,卻成功混出建康,悠閑從容地來她面前侃侃而談。如果讓他產(chǎn)生如此處理也能成功的想法,無疑非常糟糕,王瑯只能自己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他在這件事上的處理有多幼稚。 果然,聽她這么說,少年的脊線一瞬間崩得筆直,顯然頗覺刺痛,但他轉(zhuǎn)瞬忍了下來,冷靜回道:“阿姊所言不錯,此事若想轉(zhuǎn)圜,會稽是我唯一的去處。” 聽起來話里有話。 王瑯眉梢微揚,故意做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令則能行出逃婚之舉,竟然還想過轉(zhuǎn)圜么?” 荀羨抿了抿唇,語氣冷靜克制:“有丞相從中保舉,陸令尚且不知所言。但我心中確認此事不妥,于是來會稽尋找丞相樂意聽從之人?!?/br> 倒是能屈能伸,還會拐彎抹角奉承人。 只可惜她看過晉書,知道他沒想那么多也逃了。 王瑯心里覺得好笑,態(tài)度也柔和些許,端起郡內(nèi)出產(chǎn)的青瓷茶盞呷了口茶道:“阿洽向令則露了內(nèi)情,卻沒能說服令則。我當給長豫寫一封信,取笑他一番?!?/br> 王導的三子王洽是王家如今年輕一輩中的領袖人物,也是建康城中風頭最勁的少年郎。荀羨與王洽齊名,二人私交不錯,也經(jīng)常一同出行,所過之處擲果盈車,連在會稽的王瑯都有所耳聞。 荀羨認為是王導向小皇帝推薦了他,總有他的憑據(jù),王瑯說他的消息來自于王洽,更多其實是一種試探。 而到底年少氣盛,自認為占據(jù)上風之后,他內(nèi)心的崢嶸不自覺地流露出來,言辭犀利如刀劍:“此事何須敬和開口。庾翼薦桓溫為帝婿,王丞相便為我牽線做媒,縱使事先料想未及,事后想想還有什么不明白?!?/br> 原來是他自己猜的,那解決起來就輕松多了。 王瑯輕輕點頭,這對她來說是只要給王悅寫封信就可以輕易求證的事,荀羨應該不至于誆她。不過俗語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所以她還是會給王悅寫信確認這樁婚事的徹底始末。 她放下茶盞,說出自己的考慮: “古人能容三敗,本朝無復寬容,唯對帝戚網(wǎng)開一面。庾公二敗于蘇峻,而陶公容之,無非看在他身為帝舅,身份尊貴。小庾薦桓溫為帝婿既是識才,也是惜才。令則有方伯才,我若與天家有親,也愿意做這個媒人。” # 從荀羨的視角來看,事情完全是另一種面目。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br> 荀羨幼時讀《論語》時很欣賞這一段,認為夫子和他的想法一樣——成大事貴在敏銳果斷,第一遍想明白利害,第二遍確認是否留有漏洞,接下來放手去做就行了,反復權衡利弊得失只會困住自己的手腳,陷入自我懷疑。 然而父親卻不贊同他的想法,說了一句讓他至今不太服氣的話: “此謂文子之言,教子路未必如此。” 孔子批評的是季文子做事三思后行,如果換成子路,孔子就會批評他做事思考太少,不夠謹慎。 直白一點說,就是孔子對做事風格沒有高下評價,只是在奉行中庸之道,讓謹慎的人果敢,讓果敢的人謹慎。 那不就是句廢話嗎。 荀羨心里對此暗暗不滿,但沒有充足的底氣反駁父親,私下里偷偷去試探同樣世家出身、很有見識的母親,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 荀羨沮喪了。 孩子敬慕父母本就是天性,父親的學問與品性更是舉世公認,既然他沒能說服父親,母親也不支持他,那么他只能暫且不想。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對長姊荀灌的追封。 他出生的時候荀灌早已出嫁,姊弟間幾年里難見一次,沒有朝夕相處的過往,自然也談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荀羨模糊感覺到,灌娘才是家里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自己也是家里唯一理解灌娘的人。 對灌娘和他,信奉中庸處事的父親事事以勸阻居多,對荀蕤和荀蓁則往往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