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 元禮揣測久別重逢的小夫妻，說不好悄悄在樓上生孩子。

    其實，樓上兩個只是蓋棉被純聊天, 聊著聊著不知不覺都睡著了。

    也許他們都有別樣的心情，第二天清晨不到六點就醒, 醒了也不起床, 就躺在床上隨便聊天。

    這對新婚夫婦分離三載有奇, 確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從親人日常聊到自身經(jīng)歷, 從政治軍事聊到慈善教育。

    說到慈善教育, 三哥說起去年到梁州考察經(jīng)濟和投資辦學之事，說他在梁州投資辦的大學，雖然校園建筑遠還沒有竣工, 三哥此番來也擔負著為新學校采購教學物資的任務(wù)。

    三哥如水的聲音追憶著，說他沒深入西南省份前，印象中的西南就是瘴癘之地, 是各種動植物和瘟疫繁殖的溫床, 卻絕不是人類的天堂。到了梁州才發(fā)現(xiàn)它是個寶地, 梁州在秦朝以前就有王國統(tǒng)治，那里的物產(chǎn)、飲食、文化、人民, 自有不容忽視的繁阜風氣。

    而梁州當?shù)氐呐f軍閥余志通, 并非是只知橫征暴斂的土軍閥，反而算是一個卓有建樹的改革家, 他在梁州的軍政文教方面進行整頓改革, 還跟東南亞國家來往通往, 西南梁州其實比西北發(fā)展得好多了。這也讓余志通區(qū)別于窮兵默武的舊軍閥, 給三哥他們的印象尚不錯。

    吳二姐所率領(lǐng)的醫(yī)學小組, 要在那里考察傳染病流行情況, 三哥要在那里找一找商機，同時也要尋訪志同道合者辦學，就難免跟當?shù)氐墓俑瞄T打交道。號稱“梁

    州王”的余志通得知后，竟于百忙中親自接見他們兩回，每一次都擺出禮賢下士的風范，囑咐下頭人盡全力配合吳小姐、趙先生和陸先生。所以他們的梁州之行異常順利。

    說到這里，三哥側(cè)身拿手肘支著重心，撫著珍卿披散一片的秀發(fā)低笑：“小妹，余志通把我們待若上賓，其中跟你有不小的淵源呢?！?/br>
    珍卿驚詫地側(cè)過身，又搖頭好笑：“我卻不知，能跟這梁州王有何淵源？”珍卿自從聲名鵲起，坊間給她編附了不少奇聞軼事，還把她跟些八桿子打不著湊一塊，她對類似的事漸漸驚詫不起來了。

    三哥笑著說起其中的緣故。原來這余志通雖是行伍出身，也是熱心文娛、追蹤潮流的人，他也是易宣元先生的死忠崇拜者。當然了，這種崇拜最初源于《葫蘆七子》連環(huán)畫。陸三哥想起來還覺得好笑，說余志通對《葫蘆七子》很迷戀，不同出版社印發(fā)的《葫蘆七子》連環(huán)畫，他不管正版翻印收藏了整整十五套，坊間仿葫蘆七子的彩陶、泥人等，說不清是二十三種還是二十五種，他都叫人偷偷給他買回來，愛若珍寶地鎖在他的藏書閣，連他的兒女孫輩都不許亂動。

    由于迷戀《葫蘆七子》連環(huán)畫，余志通不覺崇拜上易宣元先生，但凡是易宣元先生的詩文畫作，包括后來杜教授幫珍卿的文集等，包括珍卿給兒童畫的識字字角，給國版教科書灌的教學留聲片，還有其他演講的留聲片，余志通都不遺余力地收集回來。收回來除他自己天天看，還叫他的兒女孫輩也讀。

    令珍卿哭笑不得的是，余志通在當?shù)匦W推廣珍卿畫的字角，但他嫌從海寧進正版的太昂貴，組成一個完整的翻印流水線，未經(jīng)作者允許就大肆翻印。三哥他們當時余志通提起，還得意揚揚地說自己醉心教化。三哥、二姐、趙姐夫都是哭笑不得。

    珍卿撫著額頭連連苦笑，不知如何評價這個盜版頭子，搖一搖頭問：“三哥，你的意思是說，此人葉公好龍嗎？”三哥公允地評價余志通：“他確乎不是文化人，但他的態(tài)度很真誠，他一有閑暇的時候，專門叫副官給他念你的文章。聽說有時候煩悶了，就去看十五套《葫蘆七子》畫，再摸一摸那些葫蘆七子的玩偶，翌日就愁緒全消，精神抖擻了?！?/br>
    珍卿聽著像天方夜譚，難以想象一方軍政大佬，跟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一樣的愛好。

    聊完了比較好玩的事，三哥問出盤桓心間許久的念頭：“小妹，我記得四年前在花山普賢院，你曾經(jīng)說過你的設(shè)想，說中國也許保不住半壁江山，你說我若非要投資重工業(yè)，不妨去蜀州或者梁州。如今，你還覺得東洋人一旦入侵，我們終究保不住半壁江山嗎？”

    珍卿陡然坐起來看著三哥，他漆黑的眼睛直直睜著，一瞬不瞬地看向天花板，她握著三哥的手說：“三哥，□□戰(zhàn)爭需要強大的工業(yè)，我們沒有；抵御外侮需要全國一心，公民黨內(nèi)部都派系林立，韓某人年年跟異己者內(nèi)戰(zhàn)；政府不顧老百姓的死活，百姓當兵多是圖個溫保。中國軍民現(xiàn)是一盤散沙，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兄弟閻于墻而外御其侮’，說著容易做到難，要團結(jié)全體的中國人，還要更多人奔走疾呼、身體力行。三哥，青年愛國者已經(jīng)成長起來，我們泱泱中華不會亡國滅種，只是免不了付出巨大的代價。”

    三哥也緩緩坐起身，跟珍卿合著手掌靠在一起，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嚴寒冬季，默默地消化著冷酷的現(xiàn)實。

    七點鐘下面有了動靜，過一會兒，就隱約聽見小莊、元禮斗嘴的聲音。珍卿慵懶地重新趴到床上，嘰噥著說不想做總在做飯的廚娘，拉著旅途勞頓的三哥也多歇歇，說叫元禮、小莊兩個小伙子多鍛煉鍛煉。

    三哥披著衣服出去傳達意思，一會回來端了兩碗燕麥粥回來，說起得早叫珍卿先墊墊。打開窗簾看外頭的雪光，珍卿感嘆昨夜的雪不算大，不由憶起去年這時東部的苦寒，設(shè)若三哥去年的這時候過來，交通停擺他很難到達東部。吃著燕麥粥不由跟三哥感嘆，幸好今年天氣暖和一些。

    元禮、小莊兩個人圖省事，就做了烤吐司和煎雞蛋，還有簡單熱過的牛奶，珍卿和三哥都是吃現(xiàn)成的，也自覺地不挑剔什么。不過珍卿還想做個蔬菜湯，三哥和她一起把湯煮上才到三桌。

    小莊看著滿臉春意的珍卿，一臉壞笑地跟元禮說：“還是《長恨歌》說得好，‘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人吶一旦鴛鴦偕游起來，做主人的連飯也不做了?！痹Y也聳聳眉毛附和道：“誰說不是，倒使喚客人給主人做飯，再沒見過這樣的。小姑，三叔一來，你又是個嬌滴滴的小姐了?！?/br>
    陸三哥切著吐司，若無其事地笑一笑，珍卿正嚼著干巴巴的吐司，喝兩口牛奶送一送，才笑瞇瞇地跟對面兩人說：“誰說不是呢，在國外任事都自己扛起，現(xiàn)在我的darling來了，還不許我嬌滴滴一下。不過話也說回來，不是所有女人都嬌滴滴的，元禮，那位做女學生輔導的班克曼女士，想必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強人吧——”

    就聽見突兀的一聲椅子響，元禮略微羞窘地解釋說：“那個，我去看，看蔬菜湯好了沒有，肯定好了，我去盛過來?！闭淝淇丛Y落荒而逃了，又轉(zhuǎn)頭看一臉無辜的小莊，問道：“那個學美術(shù)的許怡珩小姐？你——”小莊馬上說給元禮幫忙，也像兔子似的跑了。

    珍卿得意地搖頭晃腦，三哥放下刀叉看著珍卿，頗有懷念的口吻：“還像十六歲的樣子，嘴上一定不饒人的?！?/br>
    小莊和元禮磨蹭半天才出來，珍卿也沒對他們窮追猛打。

    飯吃得差不多正在撿碗，忽有兩撥貴客先后造訪。住在路對面的巴克爾家來了四人，除珍卿最為熟稔的巴克爾老夫婦，還有他們的大女兒克麗絲塔夫婦。

    克麗絲塔和丈夫尤迪特先生遠道而來，專誠為巴克爾老夫婦慶祝紅寶石婚。屆時老夫婦的兒女都會回來，本來只請近親好友參與這樁盛事，而巴克爾家也很重視珍卿為至親，今早又聽巴瑞爾太太說起來，說珍卿的丈夫和nephew們也來了，鄭重誠意起見就親自來送請?zhí)?，并且拜訪珍卿家的男主人等。

    珍卿就不好意思，雖然三哥他們昨天來得晚，按理她該早點告知巴克爾家一聲，畢竟他們是她無微不至的照顧者。珍卿又給訪客們介紹她的丈夫——元禮和小莊去過伊薩卡的卡約嘉湖別墅，所以不用再介紹。

    三哥雖因長途跋涉略顯憔悴，他的風采談吐卻從不讓人失望，竟令初次見面的訪客一見如故，尤其巴克爾夫婦的女婿尤迪特先生，說他小時候在德國短暫生活過，對于在德國留學過的三哥很感親切。大家在一塊談得投契又愉快。

    聽說元禮和小莊下午就要走，巴克爾老夫婦很遺憾不能招待這樣可愛的客人。東部美國人請客很講究，請吃飯和上門做客都要提前告知。但尤迪特先生給岳父母建議，既然是這樣親近的關(guān)系，何不請貴客們中午去巴克爾家用餐？

    大家雖然都覺得有點突兀，但雙方最終愉快地達成一致。

    送走了巴克爾一家貴客，接著鄰居巴瑞爾一家也過來，為了感謝三哥送他們貴重禮物，巴瑞爾夫婦和他們的小兒子，希望在方便的時候招待珍卿一家。

    待兩撥客人都送走以后，三哥感慨地跟珍卿說，從這兩家人能看出她在此過得不錯，這也足以讓他更安慰些。

    三哥對達斯小鎮(zhèn)的頭回亮相很重視，他催促元禮和小莊準備好得體的衣服，又提議若在巴克爾家有機會，他們“一家四口”該為他們歌唱一曲。

    珍卿在挑選衣服的時候，就慢慢懂了三哥的用心。剛才那位尤迪特先生是高級公務(wù)員，巴克爾老夫婦的近親好友，多是本省非富即貴的人物，三哥是想借此機會擴大社交，不過這么急著開拓社交是為啥呢。

    珍卿無奈地問三哥，是不是想一亮相就一炮而紅，如果一炮而紅他會做什么。

    三哥比著領(lǐng)結(jié)不以為然地說：“初次見面，只能力求留下好印象，一炮而紅很沒有必要，若非恰逢其會，我倒想多跟你在一起，不想無謂地應(yīng)酬許多人，不過交際場上，臨時抱佛腳最要不得，還是潤物細無聲地社交吧。小妹，絕不會叫你太勞累?！?/br>
    三哥選好了要戴的領(lǐng)結(jié)，在珍卿鼓鼓的臉上吻兩下，無奈地撫著她的臉頰：“我在此政治避難，不可能永遠不回國，如此就不得不早做打算，若在美國成為一個名流人物，不但叫應(yīng)天的特務(wù)不敢動我，若能給我的產(chǎn)品開開銷路也好，其他事也能借上力?！?/br>
    去巴克爾家赴會的時間還早，四個人商議選首什么歌唱，最終由珍卿提議唱她的作品——《黑夜里提燈的螢火蟲》英文版。其他三人沒什么意見，就排練了一下這首歌。

    這天在巴克爾家吃午餐，飯菜雖豐盛但也沒啥出奇的，后面大家移步起居室，中美兩邦人在一塊談天說地，其樂融融的。

    看見珍卿和三哥與晚輩關(guān)系融洽，老外們不由問起中國式的家庭關(guān)系。珍卿他們就說起舊式家庭和新式家庭，他們這種新式家庭教養(yǎng)子女，不像舊式父母一味地嚴厲，對待晚輩是威而有恩的。

    他們也會像西式家庭一樣，在家里彈琴唱歌跳舞啥的。好嘛，上午排練的《黑夜里提燈的螢火蟲》就用上。巴克爾一家人聽完感動極了，迫切詢問這首歌的淵源來歷，珍卿就細說是為歌唱中國的老師們寫的，略講了中國教育撥款的短缺，在鄉(xiāng)村開拓新式教育的艱難等，但那些熱愛著那片土地的先行者們，堅持不懈地以螢火之光照亮黑暗中的人。

    巴克爾家的人更感動得無以名狀，且對被比作“螢火蟲”的中國教師，產(chǎn)生了異常濃烈的了解欲望。

    因為巴克爾老先生做過教師，他的長女薩蘭女士與其丈夫，也是熱情獻身教育事業(yè)的教師，聽著中國同行們的事跡，頗能感同身受，涕淚零落。三哥也講在邊遠地區(qū)投資辦學，大家在一塊講得太投契了，這天下午送走了元禮、小莊，珍卿和三哥又在巴克爾家吃晚飯。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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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7章 恍如宇宙之云埃

    應(yīng)巴克爾一家人的要求, 三天后巴克爾夫婦的紅寶石婚宴上，三哥和珍卿又彈唱《黑夜里提燈的螢火蟲》，受到主人和與會嘉賓的廣泛好評。三哥和珍卿精心挑選的中國禮物, 也勾起了本鎮(zhèn)人士的獵奇心理。

    由此，珍卿和三哥打開了社交局面。其實珍卿原本只是有意規(guī)避社交, 并非做不到左右逢源, 討人喜歡。

    十一月全不似去年雪虐風饕, 鎮(zhèn)上有錢有閑的中產(chǎn)階級人家, 常邀請三哥和珍卿一起去玩, 今兒是布菲餐配家庭音樂會，明兒高級牛排配鄰里座談會，后天是沒啥花樣的生日宴。

    三哥一面名流派頭十足, 一面也恐擾了珍卿的生活節(jié)奏，又跟本鎮(zhèn)文化名片巴克爾先生有交情，并非任何人家來請他都答允, 十次邀約了不得答應(yīng)一兩次, 也顯得他們小兩口矜持清高些。這樣的社交頻率珍卿覺得尚好。而且她若不想去三哥就獨自去, 他本無意叫她太勞累，只是迫切地想做事以排遣郁悶罷了。

    三哥愿意多體諒珍卿, 珍卿何嘗不心疼三哥？不管三哥如何費力隱藏, 她總能感到他的沉郁失意，離國避禍或許真是不得已之舉。珍卿為他們的團聚高興, 也為三哥的無奈避走他鄉(xiāng)黯然。其實, 社交若真能釋去他心頭陰霾, 珍卿也愿意多多配合他?？墒且勒淝涞陌抵杏^察, 三哥未因社交順遂多么振奮, 反而有些百無聊賴的意思。珍卿勸三哥不妨暫時放開心懷, 把國內(nèi)解不開的亂麻先丟開，抱著船到橋頭的心態(tài)先窩冬。

    在此的社交應(yīng)酬看似熱鬧，但多數(shù)邀請他們是婉拒的，還是一塊待在住處的時候多。三哥擔負采購教學物資之事，他因校舍還未建成也不大急，說明春開始籌措也不妨事。

    珍卿一有閑暇就寫《東洋人的民族性格》，三哥除了幫她審讀校對，查看是否有常識文法錯誤，余外并沒有別的要緊事情，日常訂了數(shù)份中英文報紙看。珍卿翻稿件箱時靈機一動，她數(shù)年間積累了不少韻譯的詩詞，一直無空作出版前的整理校對，杜教授這些年多次寫信催她，到底何時能出版她的韻譯詩集。

    中國詩詞絕對可以清心，還有她韻譯的英、法版本，絕對能讓三哥耳目一新，轉(zhuǎn)移焦慮。珍卿就給三哥派了這項任務(wù)，特意嬌嬌啻啻地跟他說：“到時候韻譯詩集出版，作者就是我，而編校是三哥，夫妻共同完成一本書，促成一件可能的盛事，豈不比每天卿卿我我浪漫？！不比與一班半生不熟的人應(yīng)酬有趣味？”

    由此，珍卿看著正寫的《東洋人的民族性格》，說寫完了也請三哥幫她譯成英文，此書出英文版時，扉頁上的作者是她，而譯者是三哥，豈不又是一樁美事？

    三哥被她的嬌柔作態(tài)和天真暢想打動了，他知道她是想轉(zhuǎn)移他的郁悶不安。他當然十分領(lǐng)她的情，就依言更加減少應(yīng)酬，多數(shù)時候跟她待在家里。

    不過，他們得回請鎮(zhèn)上的朋友們。那天，他們從巴克爾家和巴瑞爾家借了五名傭人，由他們兩人做中國菜的布菲餐，賓客們多數(shù)吃得新鮮而盡興，可把珍卿和三哥累得夠嗆，想著減少應(yīng)酬，確實免了回請的麻煩，甚好甚好。

    達斯鎮(zhèn)還是陰晦的時候多，隔一個星期就下場不大的雪。

    下雪的日子他們鮮少訪友或待客。他們會在飯后全副武裝，在住處后面的小花園散步，眺望紐約山城的冬日原野，是如此的清曠寧靜，頗有滌塵清心的功效。

    回到室內(nèi)的時候，有時留聲片放起纏綿的美國民謠，三哥會給珍卿看國內(nèi)帶來的相冊，指說照片是在哪里留的影像，歲月風霜是否刻到畫中人臉上?？吹较鄡岳锏娜嘶蜷]著眼，或有其他不合宜的舉動，珍卿也會好玩地笑起來。當然也不會天天去看相冊。有時候就坐下來彈琴唱歌，三哥總希望珍卿多彈彈鋼琴，而珍卿于此樂器真是疏懶得很。著實沒有想到，三哥把贈給她的古琴也帶來，說多彈古琴也對精神好。珍卿極端好奇他怎么過的海關(guān)。甭管怎么過得海關(guān)吧，珍卿不得不重新cao練起古琴。

    飯后例常的娛樂活動過去，珍卿和三哥就在壁爐前的桌上各忙各的。傍晚到地下室添煤燒暖氣，三哥打著手電筒在前探路，珍卿就牽著他的衣角同去，在明明昧昧的樓梯和通道中走，頗有洞xue探險的奇異感覺。所以珍卿樂此不疲跟到地下室。

    有時候?qū)懽骰蚋恼撐钠诹?，珍卿也會擦掉窗玻璃上的霧氣，看窗外偶爾出現(xiàn)的人與動物，想著他們?yōu)槎镜囊率掣髯悦β抵?。重新回到桌前進行文字工作，看著三哥拿著兩本《牛津字典》，審慎地校讀著她的韻譯詩。珍卿忽然生出微妙的幻覺，這玄妙的異時空，似乎將起居室里的兩個人，縮微成為宇宙間的云埃。恬靜美好的冬日時光，忽讓珍卿生出一種緊張，覺得它流逝得過于快了。

    三哥也樂于宅居家中了，他們本該平靜度過今年的冬季。不過，三哥把珍卿的古琴帶來了，她練習時被巴瑞爾太太看見，就嚷得鎮(zhèn)上幾十戶人家都曉得，鎮(zhèn)上自詡格調(diào)高標的人家，爭先恐后邀請珍卿去表演中國樂器。

    珍卿對此倒是不大排斥，好歹能宣傳一下國粹吧，三哥也覺得沒啥不妥。

    他們當然先去巴克爾夫婦家演奏，且表演時名士架勢拿得充足，凈手焚香的流程挺能鎮(zhèn)唬人。珍卿還跟洋人觀眾們說，古琴之音是大德高人之音，聆聽者必須屏氣凝神地聽。珍卿演奏時的現(xiàn)場聽眾，總是不明覺厲的樣子，一看珍卿架勢擺起來，每個人都乖乖地排排坐。珍卿想起那些說中國沒藝術(shù)的鬼佬，看著眼前情景就暗爽了。

    在巴克爾家表演一次后，其他人家絡(luò)繹不絕地來請，珍卿也和三哥一樣架子十足，說表演一次就要獨處以清心，不然琴音中就會有浮躁雜念。大家聽了她的理由都頗信服，過一陣便有三顧茅廬的舉動，珍卿和三哥選較有能量的人家去。向后，他們?nèi)谌肷鐓^(qū)愈加順利得過分。

    ————

    珍卿和三哥在小鎮(zhèn)歲月靜好著，對山外的風云變幻其實不大關(guān)切，因他們想聽的好消息幾乎，而壞消息卻是層出不窮的。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珍卿聽三哥說起來才知道，應(yīng)天政府的財政部長甄嘉廉先生，帶著韓領(lǐng)袖的特殊使命赴美展開外交活動，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外交努力，上月簽訂了一份讓人難以評述的《美華棉麥借款協(xié)定》。

    這個協(xié)定主要內(nèi)容是這樣的：應(yīng)天政府從美國某金融公司借款五千萬，這一大筆款子被應(yīng)來政府借來，大部分就地用來購買美國棉花，小部分用來購買美國的麥子和面粉。而這筆借款就地花在了美國，還款期限和利息并不優(yōu)容。還款方式還是依照成例，以政府之統(tǒng)稅和海關(guān)稅作擔保。

    珍卿乍一聽三哥說，著實覺得匪夷所思：同樣遭受經(jīng)濟危機沖擊的借債國中國，國貨滯銷之苦，市場蕭條之深，直令中國人自己焦頭爛額，反倒主動借美國錢買美國貨，幫他們解決滯銷貨品的問題，借的款子還一分利息不讓，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大好事——當然是指對美國這一面。

    三哥關(guān)注政治、軍事、外交已久，曉得里面不便公之于眾的勾當，肅穆而痛心地給珍卿解釋：

    “這個協(xié)定中美兩國各取所需：羅氏新政大喊經(jīng)濟復(fù)興計劃，如何解決工農(nóng)領(lǐng)域的過剩產(chǎn)品，是新總統(tǒng)迫在眉睫的難題。本質(zhì)上說，此協(xié)定是羅氏在向我國轉(zhuǎn)嫁經(jīng)濟危機。但簽字的雙主事前都衡量過得失。之前，羅氏總統(tǒng)力排眾議促成此協(xié)定，美方的風險是中國可能無力還款，這在將來或許是一筆壞賬，但即便如此，也能幫他們提高本土的棉麥價格……而協(xié)定的另一方應(yīng)天政府，在他全面親美的進程中，又跨越了卓有成效的一步。

    “其實這次全球經(jīng)濟危機，造成東洋民族主義泛濫，東洋人以保護‘生存空間’為由加速擴張，國聯(lián)和美國都已心生警惕。我對政府和韓某人失望，也不得不承認，應(yīng)天政府官員多有東洋教育背景，不少人是天真的和平主義者，而韓某人至少對東洋有充分的危機感。

    “韓某人一上臺就表現(xiàn)親美姿態(tài)，現(xiàn)在又拿出誠意簽了此協(xié)定。據(jù)說羅氏有一個立場是‘不承認東洋對中國領(lǐng)土的侵占’，這樣來看，他促成向應(yīng)天政府借款，就是一種明確的姿態(tài)——美國總統(tǒng)不會希望，一個欠美國錢的國家變成東洋的殖民地。羅氏總統(tǒng)還表態(tài)，要建一支覆蓋所有通商區(qū)域的海軍。所以，羅氏對中國不算有實質(zhì)的援助，但這些表態(tài)已讓甄先生和韓先生欣喜若狂了……”

    三哥近來在軍政經(jīng)濟上皆有心得，認為甄嘉廉與他背后的韓某人，以經(jīng)濟民生換取政治利益，在很大程度上算有政治遠見，然而經(jīng)濟民生總為軍政事務(wù)讓位，也讓他心里頗感踟躕。

    便聽小妹滿是疑慮地問：“毫無疑問，中國自身國防不足對抗外敵，以犧牲本國的經(jīng)濟民生，來換取軍事強國的庇護，我覺得有一定道理，然經(jīng)濟民生壞到極處，應(yīng)天政府如何對民眾交代？三哥，我記得你寫信給我說過，北地走私猖獗已使商不聊生，這個借款協(xié)定買來的棉麥，豈不使棉麥商人更加不能生存，腰板硬的還好說，那些中小商戶怎么辦？國家的稅收從哪里來呢？”

    珍卿不學經(jīng)濟都能想明白，三哥自然早想到這一點，可是于今他們又有什么辦法？

    這種無奈真是時代賦予的，國力不濟的弱國一如既往地喪權(quán)辱國，所謂的工業(yè)家和商業(yè)家們，想要一個良好的營商環(huán)境有多難？所以國內(nèi)的抵制洋貨運動，抵來抵去為何卻要面臨這種尷尬？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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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8章 第 438 章

    珍卿和三哥在小鎮(zhèn)遠離交際, 度過了輕寒冬季最后兩月，圣誕節(jié)前后連下十天大雪，大雪封山時外頭的交際也斷了。小鎮(zhèn)人家的豐富物資儲備, 還有久經(jīng)考驗的房屋暖氣，讓與世隔絕的冬天變得寧靜悠長。

    所有河湖瀑布凍止不鳴了, 窮陰朔風鎮(zhèn)日瘋狂嚎叫, 把室外高低枒槎的枯枝吹折, 小鎮(zhèn)似也化成冰原上的裝飾物, 人類簡直比棋枰上的棋子還渺小。這時節(jié)反倒有不少趣味的戶外活動：男人們能輕易獵到覓食的野物, 打完獵就駕著矯健的雪橇犬滿載而歸，為了慶祝有衣有食，還有形式松散的雪天篝火晚會。

    乘雪橇打獵和篝火晚會, 珍卿和三哥都積極參與，但也并非每一次都去。珍卿最感興趣的還是滑冰，他們從當?shù)厝诉@里借到冰鞋, 只要天氣不是極端惡劣, 三哥這個并不擅長滑冰的半調(diào)子, 帶著完全沒有基礎(chǔ)的小媳婦，在鄰居家小孩薩姆·巴瑞爾的指導下, 摔摔跌跌地進行樂趣無限的冰上運動, 這比打網(wǎng)球之類快樂得多。

    小機靈鬼薩姆是個活潑男孩，跟珍卿和三哥相熟以后, 他會在盡興的冰上嬉樂之后, 指著河提柳樹后面的獨棟別墅, 講別墅里的老太太是個鬼魂, 她的家人在南北戰(zhàn)爭時死光, 她的靈魂也守著屋子永不離去。

    珍卿就拎著冰鞋追著薩姆跑鬧, 說他將來會長出長長的鼻子。因她見過河堤別墅里的老太太，她只是跟她的母親、外婆長得太像，像得三代人共用一張面龐，她并不是什么鬼魂。

    當然，除了盡情的游玩外，他們也并未虛度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