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69節(jié)
晚詞道:“安人遭此不幸,我合該盡力相助,怎好收您的錢?令愛之死若無隱情,我只當給她上香,若有隱情,查案也是我分內(nèi)之事,斷沒有收受好處的道理。” 許安人聽她言辭懇切,心中感動,將黃金收起,深深道個萬福,道:“范大人高風亮節(jié),真乃官場清流?!?/br> 晚詞連忙扶她一把,道:“安人言重了?!彼退限I去了,叫伏紹去請周仵作到潘府。 周仵作騎著毛驢趕到潘府,晚詞正坐在馬車上等他,見他來了,下車拱手見禮。 周仵作笑道:“范大人,這衙門還沒開印,您先辦上案了?!?/br> 晚詞道:“苦主找上門來,我也是無可奈何。周先生,進去之前,我先叮囑你幾句話?!?/br> 兩人走到一旁,晚詞道:“潘大人之女兩日前縊死在房中,她母親許安人疑心其中有隱情,特請我來查個清楚。可是潘大人不愿驚動官府,我們務(wù)必低調(diào)行事?!?/br> 太常寺少卿潘逖是個四品官,比晚詞還高一級,周仵作聽說他不同意,便有些顧慮,道:“那潘大人現(xiàn)在府中不在?” 晚詞道:“許安人說他出城辦事去了,要很晚才回來。你放心,就算被他知道了,還有章大人替咱們兜著,我保管你無事?!闭f著在周仵作肩頭拍了拍。 周仵作一聽有章衡兜著,安心多了,抬腳和她進了潘府。 大節(jié)下,潘府一點喜氣沒有,許安人和一名丫鬟引他們至靈堂,長明燈照著慘白的紙幡,一口黑漆棺材停在香案后。晚詞先上了炷香,示意伏氏兄弟打開棺材。潘氏盛裝躺在棺中,雖然已經(jīng)過了兩天,因天氣冷,尸身沒怎么腐壞,面容還很清晰。 上回在慈幼院,她戴著帷帽,晚詞并未看見她的臉,此時細看,倒是個溫婉美人,但和許安人長得不太像。 周仵作要驗尸,許安人不忍心看,讓丫鬟過去幫忙,自己轉(zhuǎn)過了身子。 潘氏頸部有一圈很深的勒痕,在頸后交叉,勒痕周圍還有幾道深淺不一的抓痕,肩部,背部有大片深紫色尸斑,四肢柔軟,看樣子確實是兩天前死亡。 周仵作抬起潘氏的一只手,在燈下仔細端詳,用銀針從指甲縫里挑出了什么東西。 晚詞湊上前,道:“好像是草屑。” 周仵作點點頭,從潘氏另一只手的指甲縫里也挑出些許草屑,還有暗褐色的污垢,想必是頸部刮下來的皮rou。 驗完尸,許安人急忙問道:“怎么樣?小女當真是自縊而亡?” 晚詞道:“安人莫急,眼下還不好下定論,敢問令愛是在何處縊死?我想去看看,另外叫最先看見尸體的人來見我?!?/br> 潘氏的臥房在花園東南角,收拾得十分整潔,外間的書桌上放著厚厚一沓手抄的《金剛經(jīng)》,里間供著一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觀音,整間屋子彌漫著檀香,潘氏便是在這里縊死的。 最先看見尸體的是服侍潘氏的丫鬟霜竹,她此時站在晚詞面前,滿臉緊張。 晚詞道:“你把那日的情形細細說來。” 霜竹想了想,道:“那日吃過晚飯,小姐回房誦經(jīng),奴便守在門外。將近二更天時,奴見她還不開門,便進去勸她早點休息。就這時,奴看見小姐吊在一根腰帶上,面朝著觀音像,腳下有個翻倒的凳子?!?/br> 晚詞聽到腰帶二字,眼神一凜,看向周仵作。四目相對,心照不宣。 霜竹臉色發(fā)白,道:“奴嚇得魂都沒了,回過神來想抱她下來,又抱不動,便急忙出去叫人。正好大少爺在園子里散步,奴便叫了他來。大少爺把小姐抱下來,小姐已經(jīng)不省事了,再然后老爺和夫人便來了。” 晚詞道:“潘夫人自縊用的那根腰帶還在么?” 霜竹點點頭,晚詞道:“拿來我瞧瞧?!?/br> 霜竹打開箱子,取出一根素錦鸞帶,晚詞就她手中看了看,道:“潘夫人當時打的結(jié),你還記得么?” 霜竹低頭想了一會兒,動手打了個結(jié),道:“記不太清了,大致是這樣?!?/br> 其實不管打什么結(jié),這樣的套索只會在脖頸上留下八字不相交的勒痕,而潘氏脖頸上的勒痕分明是相交的。 晚詞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沓《金剛經(jīng)》翻了幾下,道:“潘夫人時常獨自在房中念經(jīng)么?” 霜竹道:“自奴服侍小姐,每月初六,十二,二十,小姐吃過晚飯,都會一個人在房里念經(jīng)?!?/br> 晚詞道:“你服侍她多久了?” “七年了。” 許安人坐在一旁,聽他們一問一答,滿眼急切,幾次欲言又止。終于見晚詞讓霜竹退下,忙問道:“范大人,你是否知道什么了?” 晚詞沉吟片刻,走過去,在她旁邊的圓凳上坐下,低聲道:“安人,令愛脖頸上的勒痕和霜竹所說的情形不符,想必是有人先用麻繩將她勒死,再偽裝成自縊的樣子?!?/br> 許安人本就疑心女兒被害,聽了這話,立馬信了十分,心如刀割,淚如雨下,道:“果真有人害她,范主事,老身求求你,一定將兇手揪出來,替小女償命!” 晚詞道:“這是自然,安人節(jié)哀。兇手知道令愛幾時吃飯,幾時念經(jīng),必然是府上的人。你可知她與府上何人交惡?” 許安人沉默半晌,搖了搖頭,道:“小女溫柔孝悌,一向待人隨和,老身想不出這府里誰會想殺了她。但有一件事,老身還未告訴大人。”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道:“這是小女被害那晚留在桌上的遺書,雖然字跡一模一樣,但老身不相信這是她寫的。既然大人已經(jīng)斷定她為人所害,這必然是兇手留下的了?!?/br> 晚詞接過信,展開只覺清香撲鼻,微微一愣。 信上說自夫君去后,悲痛欲絕云云,字跡娟秀,與那沓《金剛經(jīng)》上的字跡確實別無二致。晚詞仔細看了一遍,道:“安人現(xiàn)在才拿出來,是怕我先看了這封遺書,便相信令愛是自縊而亡罷?!?/br> 許安人道:“正是這番顧慮,大人莫怪?!?/br> 可憐天下父母心,若不是許安人一再堅持,這樁命案便被埋沒了。晚詞嘆息一聲,道:“安人,兇手熟悉令愛的生活,能模仿她的筆跡,甚至對他們夫妻間的事也有所了解,這絕不是一般的下人能做到的。您當真沒有懷疑誰么?” 她看著許安人,眸子又清又亮,許安人垂下眼,堅定地搖了搖頭。 屋里沒點炭盆,也沒燒炕,十分清冷。夕陽余暉透過窗紗,照在鴨爐上,折射出迷離的光。這間屋子只有兩排窗戶,都朝著門外的花園,潘氏念經(jīng)時霜竹守在門外,兇手不可能在那個時候進屋。 晚詞摩挲著信箋邊緣,看天色已晚,道:“既如此,這封信容我?guī)Щ厝ゼ毑椋類塾龊σ皇逻€請安人暫時保密,勿要對他人提起,包括潘大人和令公子?!?/br> 許安人點了點頭,讓丫鬟拿來兩匹緞子,兩盒點心要送給她和周仵作。晚詞知道周仵作家里有三個孩子,娘子體弱多病,全靠他一人支撐,便沒有推辭。 出了門,晚詞把自己那份也給他,道:“周先生,辛苦你跑一趟,這些東西我也用不著,你都拿回去給尊夫人和孩子罷?!?/br> 周仵作推辭不過,只得道謝收下,騎著毛驢高高興興地去了。 晚詞來到章府,天剛擦黑,門首已點起一串華燈,照得飛檐翹角,氣勢逼人。小廝領(lǐng)她至暖閣門前,丫鬟打起簾子,走進去,只見章衡玉帶錦袍,端著一個粉彩碟子,站在水晶魚缸前喂魚呢。 水里兩條龍睛鳳尾淡黃魚,抖著薄若蟬翼的尾鰭仰頭啄食,宛如輕紗曼舞,煞是美麗。 晚詞之前沒見過,一時被吸引,近前看了看,道:“這是誰送的?真好看?!?/br> 章衡道:“九弟送的。你喜歡,明日我叫人送去?!?/br> 晚詞道:“不要,叫人看見,說不清呢?!?/br> 章衡笑了笑,放下裝魚食的碟子,手也不擦,便往她臉上一抹,道:“怕人說,你還來做什么?” 晚詞蹙起眉頭,瞪他一眼,拿帕子擦著臉,道:“我是為一樁命案來的?!?/br> 章衡神情微肅,道:“什么命案?” 第一百一十五章 元夜燈(二) 晚詞將潘氏被人勒死,偽裝成自縊而亡,兇手留下筆跡相同的遺書,如此這般,備細說了一遍,又從袖中取出那封遺書給他看。章衡坐在太師椅上看著遺書,道:“這等說,兇手只能是在潘氏回房前,便躲在房里了。丫鬟發(fā)現(xiàn)潘氏上吊,驚慌失措跑去叫人,他正好趁機離開。”晚詞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潘氏回房是戌時一刻,霜竹去叫人是二更時分,所以明日我要去潘府問所有能模仿潘氏筆跡的人,這期間在做什么。潘逖深信他女兒是自縊而亡,不讓官府調(diào)查,我人微言輕,少不得請你去說服他?!闭潞獠蛔髀?,晚詞乜斜著眼看他,道:“怎么,大人明日不方便?”章衡將遺書擱在一旁,笑道:“沒有,只是我想元宵佳節(jié),人家成雙成對地賞燈,咱們成雙成對地查案,真是別具一格?!?/br> 晚詞將潘氏被人勒死,偽裝成自縊而亡,兇手留下筆跡相同的遺書,如此這般,備細說了一遍,又從袖中取出那封遺書給他看。 章衡坐在太師椅上看著遺書,道:“這等說,兇手只能是在潘氏回房前,便躲在房里了。丫鬟發(fā)現(xiàn)潘氏上吊,驚慌失措跑去叫人,他正好趁機離開。” 晚詞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潘氏回房是戌時一刻,霜竹去叫人是二更時分,所以明日我要去潘府問所有能模仿潘氏筆跡的人,這期間在做什么。潘逖深信他女兒是自縊而亡,不讓官府調(diào)查,我人微言輕,少不得請你去說服他?!?/br> 章衡不作聲,晚詞乜斜著眼看他,道:“怎么,大人明日不方便?”章衡將遺書擱在一旁,笑道:“沒有,只是我想元宵佳節(jié),人家成雙成對地賞燈,咱們成雙成對地查案,真是別具一格?!?/br> 晚詞忍不住也笑了,道:“咱們查完了,再去賞燈也不遲?!庇值溃骸拔疫€約了正林明晚在豐樂樓猜燈謎呢?!?/br> 章衡站起身道:“你倒是忙得很?!笨纯磿r辰,道:“我待會兒要去孟府聽戲,就不留你吃飯了?!?/br> “孟相請你去聽戲?這不是鴻門宴么?你為何要去?”晚詞睜大眼睛,滿眼都是不理解。 章衡伸手在她頭上揉了一把,笑道:“只是尋常走動,沒那么嚴重,不會有事的?!?/br> 晚詞還是擔心,想跟他去又怕添麻煩,道:“那我在此等你回來再走?!?/br> 章衡眨了下眼睛,道:“好罷?!?/br> 兩人說著話,田管家走到門口,想進去又怕撞見什么不該看的,便在門外揚聲道:“少爺,轎子備好了?!?/br> 章衡答應(yīng)一聲,取了架子上的深青織金霞云纻絲鶴氅,披上便往外走。 晚詞拉住他,道:“差點忘了,還有一件事問你。你上回送我的漆煙墨是在哪兒買的?” 章衡道:“傻妮子,那是徽州進貢的上品,太子給我一匣,我都給你了,外面哪兒買得著?!?/br> 晚詞愣了愣,道:“這倒奇了,那封遺書用的也是漆煙墨,味道和你送我的一模一樣?!?/br> 章衡聞言,也有些詫異。漆煙墨堅而有光,黝而能潤,舐筆不膠,入紙不暈,寫字作畫都是極好的。這批上貢的漆煙墨里加了冰片,麝香等名貴香料藥材,聞起來有一股特別的香味。 但墨錠化成墨水,寫在紙上,味道自然淡了許多。他拿起那封擱在條幾上的遺書,又仔細看了看。 聞了聞,是比一般墨色更黑些,且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但他畢竟沒有晚詞那樣靈敏的嗅覺,分辨不出這香味是不是那批貢品的香味。 他相信晚詞的判斷,道:“太子給我時說皇上賞了他兩匣,孟相兩匣,他沒舍得送別人,那么兇手的漆煙墨很可能是來自孟相手中。正好我去問問他,你在這里等我消息?!?/br> 晚詞再三叮囑他小心,才松開手,讓他去了。 田管家在門外等了半晌,心里直犯嘀咕,這小范主事真夠黏人的。 章衡走出來道:“田伯,少貞留在這里幫我擬幾份文書,你叫人送些吃的來。” 田管家答應(yīng)著,打發(fā)他上轎去了,這邊叫人去廚房傳話。 晚詞吃過飯,坐在暖炕上看了會兒書,想出去走走,便起身披上斗篷,獨自在庭院里散步。天上是一輪即將圓滿的銀月,照得五色石砌成的蜿蜒小徑燦燦生輝。兩旁樹枝橫逸,鳳竹森森,都籠罩在清泠泠的月光中。 不知不覺走到湖邊,夜風吹皺湖面,天上的銀月在水中碎成無數(shù)星星點點。 晚詞臉龐冰冷,欲去船室里坐一坐,卻見外圍的燈影里坐著兩個女子,一色的白綾襖兒,紅比甲,梳著丫鬟頭,圍著熱氣裊裊的茶爐子,唧唧噥噥地說著話。 忽有一句被風吹到耳邊:“也不知那衣裳是誰做的,當個寶貝似的?!?/br> 晚詞抿嘴一笑,悄悄走上前,又聽見一句:“看針線,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兒?!?/br> “好人家的女兒哪肯不明不白地跟男人好?十有八九是院里人家?!?/br> 晚詞眉尖一蹙,心里罵道:“你才院里人家!” “唉!”一個丫鬟欠了欠身,長長地嘆息一聲,道:“管她是什么人家,少爺這一年比過去和氣多了。奴只盼她把少爺伺候舒坦了,咱們?nèi)兆右埠眠^些??蓜e再像前兩年,整日冷著臉,動不動便發(fā)火,嚇得人大氣也不敢出。” 晚詞暗自怪道:他性子是不好,但也不至于這樣壞,莫非前兩年出了什么事? 另一個丫鬟咬著袖子,道:“說的也是,少爺自從做了官,益發(fā)不好伺候了,連田叔都小心翼翼的。你還記得三年前那晚么,外面電閃雷鳴,下著好大的雨,咱們兩個在屋里睡不著,他從房里跑出來,一疊聲兒地叫人備馬,問他要去哪里,他也不說。平安哥他們要跟著,他也不許。自個兒出了大門,走到街上,又不走了,呆呆地站在雨里,渾身淋得透濕,中邪似的?!?/br> “怎么不記得,想起來奴還怕呢?!毖诀邠嶂目?,道:“大家都說是有仇家給少爺下了咒,該請個術(shù)士瞧瞧。但少爺從來不信這些,也沒人敢請。萬幸現(xiàn)在好了,真是謝天謝地?!?/br> 晚詞聽得滿心詫異,章衡向來冷靜自持,丫鬟話里三年前的他簡直好像瘋魔了。 如今好了,是因為自己么?那曾經(jīng)的瘋魔,又是為了誰呢? “聽說九少爺在外面又養(yǎng)了一個……”兩人話鋒一轉(zhuǎn),又說起章徵的風流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