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85節(jié)
章衡回到家,走進花園里的一間抱廈,關(guān)上門,將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打開角落里的一只木箱,一條通體翠綠的竹葉青盤曲在箱中。 章衡養(yǎng)了它一年多,每日喂它抹了蘇合香的活青蛙,活老鼠。蘇合香是宋允初最常用的香料。它見了宋允初,一定會像見了那些青蛙老鼠,竄上去一口咬住他。這等毒物,一口便足夠要他的命。 西山本就多蛇,在那里動手再合適不過,可是會不會連累太子? 章衡望著正在進食的竹葉青,猶豫不決。竹葉青吞下一整只老鼠,身子鼓起一塊,懶洋洋地躺了一會兒,爬上章衡的手背。章衡打小喜歡這些危險的東西,比起人,它們還是安然多了。 嫣紅的合歡花綴滿枝頭,宋允初躺在樹下的竹榻上,臉頰和花一樣紅。血脈僨張的快感漸漸平復(fù),他從云端悠然落地,睜開一雙空虛的眼,望著旁邊打扇的蕓娘。看久了,她和晚詞并不像,她沒有書香門第養(yǎng)出來的傲氣,臉上總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像一件廉價的仿品。 他為什么要將就一個仿品?真品明明是他的,倒讓太子落得受用,豈有此理! 他騰地坐起身,神情忿然,蕓娘不安道:“王爺怎么了?” 宋允初不理她,叫人備馬,帶了一班隨從,騎馬直奔師家。此時已有二更,一行人舉著火把,提著燈籠,浩浩蕩蕩來到師家門前。 師mama陪笑上前道:“王爺光降,不知有何貴干?” 宋允初瞥她一眼,道:“你們院里人家,做的風(fēng)月生意,你說我來做什么?”說罷,徑自轉(zhuǎn)入中門,在一把犀皮交椅上坐了。 師mama誠惶誠恐,道:“小女惠卿今晚身子不適,恐怕不能服侍王爺?!?/br> 宋允初冷笑道:“身子不適?那若是太子來了,她能不能服侍?” 師mama見這架勢,分明是沖著太子來的,兩頭她都得罪不起,好生為難。 宋允初唰的一下抽出佩劍,指著她道:“帶我去見師惠卿,不然割你的rou喂狗。” 師mama嚇得魂飛魄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帶著他走到庭院深處的一間繡閣前。師惠卿不知外面的動靜,還在房中撫琴。琴聲縹緲悠揚,回蕩在庭院里,宋允初看著窗紗上的纖影,疑似在夢中。 他怔了一會兒,推開師mama,便要闖進去。師mama撲通跪下,拉住他的衣擺,苦苦哀求道:“王爺,太子有話,不讓惠卿服侍別人。您可憐可憐小的們,高抬貴手罷!” 宋允初抬腳踢在她心窩上,恨聲道:“老虔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勾當(dāng)!” 師mama痛得撒開手,捂著心口,眼前發(fā)黑。 宋允初推門而入,屋里掛著一盞鴛鴦燈,博山古銅香爐里細細地噴著香。師惠卿坐在琴幾后,心知來者不善,站起身警惕地看著他。這副拒人千里的神情,宋允初再熟悉不過。成親五載,她對他一直是這樣,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強盜。 他過去最痛恨她這樣,如今見了,卻有些歡喜,健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臂。 師惠卿眉頭緊蹙,滿眼厭惡,掙扎道:“放開我!” 宋允初益發(fā)用力,灼熱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她的臉龐,低聲道:“晚詞,是不是你?” 第一百四十三章 殘花落 師惠卿莫名其妙,道:“王爺,您認(rèn)錯人了?!彼卧食跄睦锟闲牛虉?zhí)的眼中閃動著一點得意的光芒,道:“你們騙不過我,我知道你沒死,什么柳樹精都是假的,他是太子派來救你的人,我真傻,居然信以為真!”師惠卿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也不在乎她懂不懂,自顧自道:“昨日看見你,我便覺得熟悉。太子有什么好,他會娶你么?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怎么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師惠卿無言以對,宋允初見她不似往日伶牙俐齒,只當(dāng)她知錯,心中一軟,抬手輕撫她的鬢發(fā),柔聲道:“你看你在這里,別人都以為你是娼妓,跟我回去罷,我給你安排新的身份,還娶你做王妃。” 師惠卿莫名其妙,道:“王爺,您認(rèn)錯人了?!?/br> 宋允初哪里肯信,固執(zhí)的眼中閃動著一點得意的光芒,道:“你們騙不過我,我知道你沒死,什么柳樹精都是假的,他是太子派來救你的人,我真傻,居然信以為真!” 師惠卿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他也不在乎她懂不懂,自顧自道:“昨日看見你,我便覺得熟悉。太子有什么好,他會娶你么?聘則為妻,奔則為妾,你怎么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師惠卿無言以對,宋允初見她不似往日伶牙俐齒,只當(dāng)她知錯,心中一軟,抬手輕撫她的鬢發(fā),柔聲道:“你看你在這里,別人都以為你是娼妓,跟我回去罷,我給你安排新的身份,還娶你做王妃?!?/br> 師惠卿又驚又疑,心想聽這話的意思,倒像是太子與已故魯王妃有私,難道太子喜歡我,是因為我像魯王妃?思及此,渾似一盆冰水澆下來,臉色煞白,顫聲道:“王爺,我本就是娼妓,不明白您的話?!?/br> 宋允初沉下臉,目光森冷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做下的事,我若告訴父皇,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br> 師惠卿手腕被他攥得生疼,眼中沁出淚來,道:“王爺,我當(dāng)真不是您要找的人!” 宋允初嘴唇緊抿,眉宇間陰云密布,看著她梨花帶雨的樣子,忽而露出一笑,道:“到底是不是,我們?nèi)ゴ采侠碚?,自家夫人的身子我總不會認(rèn)錯!” 師惠卿被他抱起來,奮力反抗不過,惶急道:“王爺何必為了我這種人,得罪太子?” 宋允初走到床邊,將她丟在落花流水紫錦被褥上,俯身按住她的肩頭,狠戾道:“別拿太子來壓我,我不怕他!不過就是個太子,將來能否坐上皇位,還未可知呢!” 刺啦幾聲,單薄的綢衫羅裙在他手中變成碎片,師惠卿絕望地閉上眼睛,淚水沒入云鬢。宋允初沒有迎來期待中的拳打腳踢,便感覺不對,扯下那片杏黃抹胸,她玲瓏有致的酮體展露在眼前,卻是陌生的春光。 他心沉下去,失望如潮水上漲,須臾沒過頭頂,香衾錦帳,雪膚花貌,化作一片蒼茫。身體好像破了個洞,氣力都漏光,他靠著圍欄,寂然良久,手一松,那片杏黃抹胸飄落在地。 師惠卿見他就這么走了,怔了片刻,會過意來,反比失身更覺羞辱。 師mama走進來,見她裹著被子,抱膝坐在床上,望著地上沾了足印的抹胸,面若死灰,安慰道:“好女兒,你就當(dāng)被狗咬了一口,待我告訴太子,他必定替你出氣?!?/br> 師惠卿厲聲道:“不許告訴他!” 師mama一愣,以為她怕太子嫌棄,忙道:“好好好!不告訴他!我叫春梅送熱水來,你先洗一洗?!庇謫枺骸梆I不餓?想吃什么?” 師惠卿冷冷道:“我累了,你出去罷,別再讓人來煩我?!闭f罷向床里躺下,用被子蒙住頭。 師mama嘆息而去,師惠卿想魯王妃是個什么樣的女子,叫太子和魯王兄弟二人都念念不忘?晚詞,是她的閨名罷。原來太子喜歡我,只是因為我與她有幾分相像。但人家必定出身名門,我一個娼妓,怎么比得上? 何況她已經(jīng)死了,活人是萬萬爭不過死人的,那么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她本是多愁善感之人,不幸淪落風(fēng)塵,哪經(jīng)得起這番誤會,思前想后,愈覺了無生趣,竟打開抽屜,拿出一塊金子,吞下自盡了。 次日一早,宋允煦得到消息,登時臉色發(fā)白,顫聲道:“什么?自盡了?好端端的,怎么會自盡?” 師家來報信的小廝道:“昨晚魯王帶著一幫人上門,打傷了mama,欺負了姑娘。姑娘的性子,殿下是知道的,哪里受得了這般委屈?夜里想不開,便悄悄自盡了?!?/br> 宋允煦聽了這話,火冒三丈,怒恨交加,心道:這廝明擺著是沖我來!我若不給他點顏色,還算什么太子!當(dāng)下先趕到師家,見了尸體,悲從中來,幾欲落淚。 師mama抹著淚在旁添油加醋,把昨晚的事又說了一遍。 “魯王走后,老身便想告訴殿下,惠卿攔著不讓。她什么心思,殿下想必也明白。這傻孩子,真是命苦?。 ?/br> 宋允煦抱著佳人冰冷僵硬的身子,越想越恨,離開師家,直奔魯王府。誰知宋允初徹夜未歸,宋允煦叫人去找。 章衡昨日出城辦事,未能趕在城門關(guān)閉前回來,便宿在淥園。五更天時,他騎馬回城,經(jīng)過留仙湖畔的觀瀾亭,見兩名兵士守在亭外,亭中一人憑欄飲酒,卻是宋允初。 宋允初也看見了他,招手道:“章侍郎,過來吃酒!” 章衡下了馬,走到亭中行禮,見地上幾個東倒西歪的空酒壇,想他必是昨夜就在此灌黃湯,真是醉生夢死,面上笑道:“王爺為何在此獨飲?” 宋允初嘆了口氣,斟一大杯酒遞給他,道:“昨日偶遇一人,以為是故人,不想認(rèn)錯了,好惆悵也?!?/br> 章衡心中一驚,暗道莫不是晚詞?抿了口酒,套他話道:“能叫王爺如此惆悵,這故人多半是個女子?!?/br> 宋允初但笑不答,反問他道:“章侍郎,聽說你尚未定親,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章衡笑道:“王爺說笑了,微臣不過是喜歡這份清靜罷了。” 兩人吃了幾杯酒,路上行人還很稀疏,章衡遠遠看見對岸一伙人騎著馬,飛馳電掣般趕來,為首的好像是宋允煦。 馬蹄聲近,宋允初回頭看了一眼,笑道:“皇兄也來吃酒了?!?/br> 宋允煦在亭外勒住馬,兩人起身迎上前,宋允煦臉色鐵青,眼中怒意翻騰,頭上幾乎冒火光。他一向沉得住氣,章衡從未見過他這副怒容,仿佛誰給他戴了綠帽子,不,比這還嚴(yán)重些。 宋允初腳步踉蹌,扶著章衡,沒看見宋允煦臉色似的,笑吟吟道:“皇兄,你怎么來了?” 宋允煦跳下馬來,揪住他的衣襟,一記重拳搗在他臉上。宋允初被打得眼冒金星,鼻血迸流,又被他一拳打在肚子上,胃里翻江倒海,酒酸氣直往上涌。 宋允煦見他要吐,一腳踢開他,道:“宋允初,你這個畜生!惠卿被你害死了,你知不知道!” 章衡心想果然是比戴綠帽子更嚴(yán)重的事。 一名兵士趕上來扶住宋允初,他吐得昏天黑地,吃下去的酒幾乎都吐了出來,用袖子擦了擦嘴,神情茫然道:“惠卿?”偏頭想了一會兒,道:“哦,那個婊子,昨晚還在床上叫得歡,怎么就死了?” 這話分明是火上澆油,章衡看著醉醺醺的宋允初,懷疑他其實清醒得很。 宋允煦被激怒到了極點,渾身亂戰(zhàn),抽出佩劍道:“直娘賊,我殺了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祭卿文 章衡真想他一劍斬了宋允初,但自己深受他信任,不能看著他這樣自毀前程,猶豫了一瞬,攥住他的手臂道:“殿下,使不得!”“章衡,你放手!”宋允煦雙目泛赤,像一頭憤怒的公牛,蠻力無窮。幾名親隨也忙上前勸阻,擋在他和宋允初之間,宋允初就像那斗牛的紅布,不住嘴地說些難聽刺耳的話。章衡叫隨從弄來一頂轎子,連拖帶拽把他塞進去,抬走了。 章衡真想他一劍斬了宋允初,但自己深受他信任,不能看著他這樣自毀前程,猶豫了一瞬,攥住他的手臂道:“殿下,使不得!” “章衡,你放手!”宋允煦雙目泛赤,像一頭憤怒的公牛,蠻力無窮。 幾名親隨也忙上前勸阻,擋在他和宋允初之間,宋允初就像那斗牛的紅布,不住嘴地說些難聽刺耳的話。章衡叫隨從弄來一頂轎子,連拖帶拽把他塞進去,抬走了。 宋允煦氣急敗壞,走到亭子里,揮劍將那些酒壇打了個稀巴爛。 午后,梁貴妃便向天子告狀,說太子為了一名妓女,險些殺了魯王。至于魯王為何欺辱那名妓女,自然被輕輕帶過。 天子本就疼愛魯王,哪里在乎一名妓女的死活,只怪太子色令智昏,不顧念手足之情,做出這等叫人寒心的事。宋允煦在延福宮里聆聽圣訓(xùn)時,已然冷靜,心知爭辯無用,忍著滿腹委屈,低頭認(rèn)錯。 晚詞本就憎恨宋允初,聽說師惠卿因他而死,悲憤非常。晚上章衡從密道過來,兩人說起此事,晚詞道:“那就這么算了?” 章衡道:“不然還能怎樣?派刺客暗殺他?他和太子鬧到這一步,出了什么事,太子嫌疑最大?!?/br> 窗外一閃,沉悶的雷聲自天際滾過來,晚詞站在窗邊,望著黑漆漆的天空,道:“若能降下一道雷劈死他,該有多好。” 涼風(fēng)陣陣灌進來,吹散了金爐小篆香,她披在外面的白羅點梅大袖衫衣袂翻飛,好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兩翅駕東風(fēng),彈破莊周夢。 她被困在魯王府-那座黃金打造的牢籠里時,常常是這副清冷抑郁的形容。章衡坐在椅上看著她的側(cè)影,忽然發(fā)現(xiàn)師惠卿和過去的她有那么一點相似,原來宋允初是把師惠卿錯認(rèn)成了她。 他為何會覺得晚詞還活著?章衡思來想去,并不以為自己的計劃有何疏漏,宋允初又不是劉密,他不會去看晚詞的詩稿,看了也察覺不出什么。 只是胡思亂想罷,章衡這樣猜測,終究覺得宋允初是個隱患,必須除掉。 但被他這么一鬧,自己的計劃也被打亂了,只能等風(fēng)波平息,再伺機動手。 章衡捏著茶盞,嘆了口長氣。 次日雨猶未停,冒雨來師家吊唁的人絡(luò)繹不絕,冠蓋輿馬塞滿道路,一連數(shù)日皆是如此。原來師惠卿是上廳行首,仰慕者遍布江北,其中儒林士子居多。晚詞做了一篇祭文,將師惠卿蘭心蕙質(zhì),描繪得如影歷歷。大家爭相傳頌,對師惠卿愈憐,對宋允初愈恨。 天子靠士大夫治國,宋允初失去這幫儒林士子的支持,無疑是很不利的。晚詞這把軟刀子遞得宋允煦拍手叫好,暗暗賞了她許多東西。 梁貴妃這日對天子道:“皇上,太子手下那個范宣給師惠卿寫了一篇祭文,將娼婦夸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將初兒貶得一文不值,實在有傷皇家體面。依臣妾之見,這種文章不宜流傳,需及早禁止?!?/br> 天子好奇,命小黃門抄了那篇祭文來看,文中并未提及宋允初,只是哀悼佳人而已。這種隱褒貶于曲折中的春秋筆法是晚詞的拿手好戲,天子看罷,唏噓不已,道:“這等好文章,朕怎么忍心禁止,留給世人品讀罷。逼死師惠卿,原是初兒不對,公道自在人心,悠悠眾口怎么堵得???” 于是非但沒有怪罪晚詞,還賞了些金銀給師家作補償。梁貴妃討了個沒臉,樂得皇后也對范宣贊不絕口。 師惠卿的棺柩停在郊外的靈雨寺,這日章衡陪宋允煦去燒紙,晚詞本來也要去,無奈昨晚頭疼的毛病又犯了,早上起來渾身酸軟,只好在家休養(yǎng)。 離開靈雨寺,宋允煦心中惆悵,和章衡沿著白燕河散步,幾名隨從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宋允煦嘆息道:“惠卿生時,我不能給她名分,死后我不能給她報仇,這太子做得真正窩囊。” 章衡道:“殿下上有天子,下有百官,顧慮重重,難處甚多。魯王激怒殿下,正是想殿下行差踏錯,愈是如此,殿下愈要忍耐,將來自有處。師姑娘一向明事理,想她在天之靈也能體諒殿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