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橫枝(二)
梁之衍隨侍的小廝梁星正蹲在桃林外數(shù)螻蟻打發(fā)時辰。 他遠遠地見舒芙出了林子,心想定然是自家公子哄好了二姑娘,于是樂顛顛地準備去尋梁之衍討個彩頭。 待他到了石亭,卻發(fā)現(xiàn)事情跟想象中似有些出入。 梁之衍正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凳上,玉一樣的郎君此刻更添幾分難以言狀的頹然哀傷。 “誒喲我的公子,”梁星是個咋呼性子,見了梁之衍這副模樣立時就沖了上去,“您做這副愁眉苦臉樣做甚?可是舒二姑娘還怨著你?” 梁之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剛在阿芙面前說錯了話,恐怕她心底還在氣我罷?!?/br> 梁之衍將方才的事略略說了一遍。 梁星聽后,心下也怨懟起舒芙的嬌蠻脾氣來。 這件事雖是他家公子有錯在先,可公子不是已經(jīng)專程與她道了歉么?她到底還欲如何? 公子這些年待她的深情,他作為貼身的小廝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到底是被慣壞了的嫡姑娘,總是不如舒三姑娘來的溫文知事。 梁星摸了摸衣襟里那塊銀錠,想起舒茵差遣婢子吩咐他的事,有意無意地在梁之衍面前念起舒茵來。 “舒二姑娘美則美矣,可這脾氣委實倔了些。公子待她一片真心,便是將來舒三姑娘真入了府也斷不會分了她的寵,何苦死揪著這事兒與公子鬧不愉快呢?!?/br> 梁星一邊說,一邊窺梁之衍的神色,見他并未對納舒茵入府的事提出異議,心下便知道如何去回復舒茵了。 他到底心疼自家公子愛而不得,忽而心生一計,朝四周瞟了一圈,然后湊近梁之衍耳畔低聲道:“公子何必為這事兒煩惱,您若實在惦記舒二姑娘,不妨學上回舒三姑娘一般,稍稍運作一番……” 梁之衍何等聰慧,當即便領(lǐng)悟了梁星的言下之意。 他心頭一震,提起一腳便踹向了梁星的膝頭:“住口,誰許你對她動這樣的念頭的?往后再讓我耳邊聽到這樣的話,你的差事也不用再干了?!?/br> 梁星委屈地揉了揉膝蓋,退到一邊不再敢多言了。 …… 舒芙從后山一路返回香積寺,途中遇上了急吼吼來尋她的阿箋和阿來。 阿箋見她平安歸來,大喜過望下竟嗚嗚地抹起了眼淚。 阿來一驚,見舒芙先一步掏出了手絹給阿箋拭淚,也就默默將自己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阿箋竟將自己哭出個嗝聲,嘴里嗚咽不止:“幸得姑娘安然無恙,不然婢子這輩子都得愧怍死?!?/br> 果然還是她不適合當姑娘的貼身侍婢么,怎么自從姑娘身邊沒了阿杏,崴腳和被壞人惦記這檔子糟心事便接踵而至呢。 舒芙耐心地等阿箋平復了心緒,期間雙眸落在了垂頭不語的阿來身上。 “我先前囑咐你請阿娘來,怎么倒是你們倆來了?” 不說還好,一說起這事,阿箋就怨憤難平:“我先前好容易尋到了方丈室,誰料卻被那李嬤嬤攔在了外頭,說夫人正在聽禪不許旁人打擾。我怕姑娘等不得,便叫上了阿來一同過來找您?!?/br> 與羅氏一同聽禪的恐怕正是梁夫人了。 舒芙心口一片冰涼,怪道阿娘忽然起興要來進香,甚至等不得她的腿再將養(yǎng)幾天;怪道長安城外那樣多廟宇,她們竟剛好擇了梁之衍在的這一座! 阿娘恐怕到如今仍盼著她與梁之衍和解,可她不是已經(jīng)知曉了梁之衍做下的事么?她為何還要將她嫁給那樣一個道貌岸然的人? 舒芙強忍住一陣鼻酸,假作無事地又回了她們先前歇息的廂房。 舒薇正喝著茶,見舒芙回來了,微微笑著招呼她:“阿芙賞花回來了?我料你還餓著,給你留了點吃食?!?/br> 舒芙聞言沖她頜首致謝,然后無聲地坐下,食不知味地吃了幾口齋飯。 直到晡食中,羅氏才結(jié)束這一日的聽禪,與梁夫人先后離了香積寺。 重南山下,舒府一行人正欲登車離去。 舒茵上車后,跟在她身后的舒芙卻一頓,突然回身向羅氏的馬車而去。 “我好久未與阿娘說話了,一會兒與阿娘同乘可好?” 羅氏一愣,旋即笑道:“阿芙若不怕被阿娘傳了風寒,只管上來就是了?!?/br> 羅氏這話本是打趣著驅(qū)逐舒芙,卻未想到舒芙卻如沒聽懂般,自顧地登上了羅氏的車。 見此,羅氏也不好再趕她,就任由她坐了。 馬車轱轱行進,舒芙推開窗,匍在窗沿輕輕闔上了眼。 偏空如團著一甕火星,馬車漸走,綺霞漸流,一線線舐燒著殘余的青黛天光。 羅氏在旁看著,莫名升起些驕傲來。 這便是她的女兒了,生得如此貌美,若非這副漂亮的臉蛋,梁之衍又怎會對她死心塌地? 羅氏走神片刻,舒芙卻睜開眼來,望著羅氏輕聲道:“阿娘今日在香積寺里可還算快意么?” “長信大師佛法深厚,遇事獨有一番見地。聽其一席話,勝在家中鉆研百日。為娘于參禪禮佛上是有些領(lǐng)悟,倒談不上什么快不快意?!绷_氏回神,笑著答。 “可是阿娘,我在香積寺里頭待的卻半分都不快意。那處雖人好景好樣樣都好,我卻尋不到半分自在。” 羅氏聽她這樣說,心中一緊,連忙問:“可是在寺里頭遇著了什么事兒?” 舒芙頓了頓,露出一個笑來:“無事,就是困意有點上來了?!?/br> 羅氏聽罷,淺笑著讓少女枕在她腿上小憩。 舒芙依言照做,任由阿娘輕柔地拍著她的背輕哄入睡。 羅氏心中忖度著怕是梁之衍未將女兒哄好,有些怪對方無用,同時又慶幸舒芙好似并未發(fā)現(xiàn)香積寺一行乃是她與梁家串通好的。 故而眼下要緊的是莫要叫舒芙起了疑心,同時又得為梁之衍再牽一次線。 羅氏柔聲道:“既是香積寺無趣,阿娘再揀了日子帶你們姊妹出游一次就是,游湖踏青都隨你們做主?!?/br> 舒芙猜出羅氏的意圖,茫然與委屈的情緒一擁而上。 少女伏在美婦膝頭悶悶地應了一聲,眼中卻悄然滾出晶瑩的淚,落在衣襟里,將那方寸之地洇出一片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