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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玲瓏月在線閱讀 - 105|大雪

105|大雪

    座談會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誕節(jié)。

    石瑛評價汪精衛(wèi)這個人:“熱血一時、優(yōu)柔一世?!蓖粼洪L青春年少的時候刺殺攝政王載灃, 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風(fēng)云當(dāng)中, 算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更難得他豐容俊美, 說話做事總是脈脈含情的非常儒雅, 行走政壇, 他盡量地誰也不得罪, 哪怕得罪了, 日后還是能圓回來。

    所以這次兩方對峙,叫汪院長來當(dāng)裁判,其實是非常合適的選擇。

    石市長有心了。

    汪院長也沒辜負(fù)大家的期待,將溫柔貫徹到底,著意選了這么個富于節(jié)慶意味的日子,也不說“訊問”、只說是“座談”, 盡量讓氣氛友好一點。當(dāng)天的會場還布置了鮮花和彩燈, 禮儀樂隊在門口輕柔地演奏“圣母慈愛世人”, 把僅有的一點硝煙味弄得無影無蹤。

    金總站在會場門口, 心想這老哥也不知是太有數(shù)還是太沒有數(shù), 好他媽嚴(yán)肅的會談你在這里“圣母慈愛”,真攪漿糊的寶才, 以后變漢jian不是沒原因的。

    吐槽歸吐槽, 會場雖然畫風(fēng)不對, 但訓(xùn)令卻發(fā)得很在道上,勒令被點名的商事代表“五日內(nèi)抵達(dá)南京,除非傷病、不得缺席”。

    石市長吐槽:“他專會在這種不痛不癢的事情上立威風(fēng)。”

    金總:“……我說石市長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請來的嘉賓?”你叫人家站臺, 你還逮著人家猛槽,幸好汪美男不是金總的愛豆,是粉的話分分鐘撕你信不信。

    石瑛慢條斯理道:“明卿這么緊張的?!?/br>
    金總:“cao了,我能不緊張嗎?”

    醞釀十幾天了,今天老子主場,然而老子感覺完全沒準(zhǔn)備!

    金總晚十年體會到了優(yōu)等生的心情,是真的茫然,準(zhǔn)備越多、緊張越多,因為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超級英雄們說什么來著?能力越大、責(zé)任越大,金總不怕?lián)@個責(zé)任,主要是怕自己能力不夠??!把石市長按在小角落里:“我說你別急著走,別走,石市長,我把我準(zhǔn)備的講話稿給你念一遍,你看看我這樣行不行?!?/br>
    石娘娘差點笑出來,忍了好久,酸著臉問:“白老板沒給你斟酌斟酌?”

    “斟酌了。”金總不care他笑話,一臉嚴(yán)肅。

    其實在杭州那十來天里,除了發(fā)呆聊天,剩下的時間都在修改演講稿,黛玉獸和金總都是小娘子上轎頭一回,誰也不知道在這么大的場面上到底應(yīng)該怎么講話,它跟八十年后的高峰論壇不一樣,高峰論壇只要有梗有料就可以;跟七月份那次行會籌備也不一樣,籌備主要是看雙方的底牌和籌碼,并不需要你冠冕堂皇——但政治會談、談改稅問題,還是跟石瑛這種咖位的選手組隊進(jìn)場,這可是兩句話就能給你帶溝里的忽悠王者,孔祥熙坐到那個位置上,也不可能是個青銅。

    金總是唯恐自己給人家拖后腿。

    因為怕榮德生他們泄氣,稿子還得暗暗偷偷地準(zhǔn)備。直到回來的火車上,他倆還在包廂里演練——練到什么程度?都不用出聲,黛玉獸看嘴型就知道他現(xiàn)在在背哪一句,還伴隨著家庭暴力,小粉拳打金總腦殼:“你怎么回事?不是你跟我說的再錯一句你就從云臺上跳下去?!背的好好的你這怎么回事呢?”

    金總抱頭:“我沒錯??!”

    “你往里面亂加句子!”

    “我感覺那樣發(fā)揮比較好嘛?!?/br>
    “不許亂加!”

    金總心說幸好黛玉獸是不能生,這嚴(yán)厲的家教有了孩子那還了得,這特么是民國虎媽啊。一面攥了人家的小手笑道:“別打了,香噴噴的,再打老子要有其他想法了?!?/br>
    露生掙開他的手:“少來這一套,你把心思放正點!”想一想,紅著臉輕聲又道:“你專心些,這次好生努力,事成之后……要怎樣,無不依你。”

    金總:“……!哎哥哥我是這種人嗎?你特么還為老百姓跟我來美人計?”

    露生又打他,臉紅透了:“少說廢話,快些再背?!?/br>
    就這么一路上睡沒睡好、吃沒吃好,皇帝登基前準(zhǔn)備詔書可能也就這個心情了吧。石瑛看他一臉鄭重的呆樣,知道他是真的努力準(zhǔn)備了,心說這金大少是真的有點呆性,難為天下怎么還生出一個白老板,看著人中龍鳳的英姿美貌,里頭倒是湊一對兒的呆!

    又想笑,又怕笑急了他,拍拍求岳的手:“不需你說一句話?!?/br>
    金總:“……”又耍我嗎兄弟?!

    “不是逗你,你大可放心。”石市長寧定地望向求岳的眼,那眼中是歷經(jīng)二十年政壇風(fēng)云后的處變不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說的就是石市長此時的神情,更何況泰山還沒崩,這是愚公移山。

    四顧而望,這是行政院的僻靜角落,所幸還沒有什么人過來,一道一道細(xì)長的光柱,是太陽投下的季節(jié)的線,和人的話語一樣,也是飽含深意的莫測。

    石瑛虛握住那道光束:“到了這個時候,你的幾句話,已經(jīng)改變不了什么,同樣的,孔祥熙說什么,也改變不了大勢所趨。在汪精衛(wèi)頒布訓(xùn)令的那一刻,江浙商團(tuán),已經(jīng)贏了,至少在改稅這件事情上我們贏了。”

    金總:“……”

    “因為你們已經(jīng)舍小利而顧大局,支持了個稅——你知道民國十年的時候開征個稅,政府費了多少辛苦?可是沒有人愿意出來作表率,所有人都在躲?!?/br>
    而現(xiàn)在他們愿意犧牲這個條件,去換取兩省的休養(yǎng)生息,經(jīng)濟財政不是壓榨、而是生息緩圖,說到底,江浙商團(tuán)在這件事上,和國民政府是利益共同體。

    用這種條件去談判,沒有談不成的事情。

    這就是石市長的底氣。

    “即便今天坐在上面的不是汪精衛(wèi)、而是委員長,我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要他支持你們??紫槲跻惨欢ㄏ氩坏侥銈冊敢鉅奚@樣大的利益?!笔p聲快道:“記住我的話,不僅不要你多說,相反,我還要你少說,還有任何時候,不要表露出你跟我有瓜葛——你是你、我是我。”他聽見遠(yuǎn)處傳來汽車的鳴笛,知道有人要向這里來了,“你今天只要睜大眼睛、支起耳朵,好好地看著別人是怎么說話行事,政治活動,你不會只參加一次,以后還有千萬次。”

    微微一笑,他將手向求岳肩上一點,“政客的做派,我不能手把手地教你,機會難得,你就好好學(xué)吧!”

    說完,他快步向會堂走去。

    求岳心中大定,這個形勢他跟露生也分析過,但從石瑛口中證實出來,就是一顆定心丸落肚——只是心里仍然有許多問號冒出來:既然這么肯定稅改會得到政府的支持,那我們拼命爭取這個召會的意義又是啥?

    就為了當(dāng)面給孔祥熙下不來臺嗎?

    政治家獨特的打臉姿勢?

    想想石瑛不會這么無聊,但現(xiàn)在沒時間給他問號了,眼看各地區(qū)代表和政府官員前腳后腳地進(jìn)來了,還跟著一群炸鎂光燈的記者。求岳也裝模作樣地從側(cè)門繞出去,重新下車,隨人群進(jìn)去。

    記者們把鎂光燈炸得像伊拉克現(xiàn)場。

    會堂里擺設(shè)倒是仍然汪氏風(fēng)格的溫柔,喜慶得倒像是社區(qū)春晚,桌上還擺著每人一碟的水果糖。但仔細(xì)看去,座次排列得非常嚴(yán)謹(jǐn),主席臺正中央是汪院長的獨席,兩邊財政部、實業(yè)部、各相關(guān)部門列席旁聽,上海市和南京市的市政廳要員也位列其中。

    底下扇形的一圈兒,是商事代表們的座位。金總看見榮德生和穆藕初進(jìn)來了,江浙這邊來的都是認(rèn)識的人,不認(rèn)識的應(yīng)該是華北和西南那邊的,一臉吃瓜看戲的表情。宋子文也坐在下面,代表交通銀行的意思,馮六爺斷不會到場,來的是中行副總張嘉璈——林林總總,大家互相讓席。

    金總謹(jǐn)慎行事,混入其中。

    最后出現(xiàn)在大門口的是抱病已久的汪美男,大家停止吃糖,熱烈鼓掌,但掌聲控制在比委員長出現(xiàn)稍微小一點的程度。汪美男病容繾綣,眼神多情,鶴步猿姿地步入主席臺,落座之后溫柔示意:“感謝、感謝,感謝各位在這個美好的節(jié)日歡聚一堂——庸之好久不見、子文好久不見、蘅青、鈞任、好久不見——榮公好?穆公好?”七七八八各種好,然后垂下眼睛,表情忽然收攏,“今天到這里來,還是要談一談兩省稅收的問題?!彼惶郑骸案魑徽堊!?/br>
    金總起初覺得他說話充滿尿點,到這一刻就進(jìn)入戰(zhàn)備狀態(tài),然而汪院長顯然在家宅了太久,有強烈的加戲欲望。盡管臺上臺下劍拔弩張地都想發(fā)言,汪院長視若無睹,叫秘書過來:“關(guān)于兩省財稅的問題,我自接到庸之的報告,就詳細(xì)鉆研了一個晚上。先讓秘書官宣讀一下關(guān)于此次情況的調(diào)查報告?!?/br>
    孔祥熙:“……”

    金總:“……”

    全部所有人:“……”

    報告讀了半小時。噁。

    金總很想尿尿,但終于堅持沒有去,半小時之后,讀到“以上是兩省財稅今年問題之總結(jié)”,眾人皆松一口氣,孰料汪院長含情帶笑地點頭,接過秘書官另一份文書:“接下來我談?wù)勎业目捶ā?/br>
    全部所有人:“……”日你媽哦。

    坐在下面吃糖,越吃越想尿了。

    雖然會議尿點頻出,但好在汪院長的秘書字正腔圓,汪院長本人說話也是朗韻清聲,技術(shù)水平屬于“哪怕我在念抖音你也聽出中央臺的風(fēng)范”,他的報告仍是攪漿糊的風(fēng)格,但攪得不偏不倚——顯然在這種送人情的關(guān)頭,汪院長不愿意免費送這個人情,他給這次江浙商團(tuán)的鬧事定義為“未能妥善應(yīng)對”,而給財政部的訓(xùn)令定義為“有些cao之過急”。

    金總不得不給個贊,高!真是太高了!

    cao之過急,意思就是你辦事不靠譜,瞎幾把亂搞,但我也沒說你做錯了,只是說你做急了。相對地,商團(tuán)造反,我也不說你不對,我只說你“應(yīng)對得不好”,因為你們沒請我汪美男給意見?,F(xiàn)在我汪美男在場,財政部就不急了,商團(tuán)也一定能應(yīng)對好了,總之兩個報告讀下來,在場所有人都快成仙了,一萬年過去了!

    金總頓時明白為啥后世罵汪院長罵成那個德行了,就這個戲精人格,挨罵是你年代生得好,放八十年后給你罵成熱搜帶爆信不信?

    委員長整你是你活該啊,我們也想搞你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情已經(jīng)修仙,火氣也降到冰點,大家誰也不想懟誰了,一起同心協(xié)力地想打死汪美男這個話嗶??撞块L倒是很有耐性,眼看報告就要讀完,自己先行起立作熱身狀——但孔部長腚快,石娘娘嘴快,孔部長的腚未能趕上石娘娘的嘴,石瑛坐著發(fā)言:“庸之不要激動,這個報告,我也有意見。汪院長,只把江浙工商界這次的應(yīng)對定為‘不妥’,我個人認(rèn)為是不合適的,兩省今年的印花稅暴減,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商團(tuán)是否采取了躲避征稅的特殊手段,庸之也有調(diào)查,這個問題還請汪院長明察。”

    金總不動聲色,相信戰(zhàn)友,他繼續(xù)磕糖。

    孔部長感激地看向他的蘅青——好同志!是兄弟了!孔部長脫稿發(fā)言,具體內(nèi)容我們就不說了,你們懂的,反正就是血淚控訴了一遍江浙商團(tuán)逃稅的事實,在孔娘娘心中,這些稅款有相當(dāng)一部分要進(jìn)入自己籌備的中央銀行(注意不是馮六爺?shù)闹袊y行)里,四舍五入這就是我的錢呀!因此說得真情實感,簡直是痛心疾首:“國家貧弱、戰(zhàn)亂四起,正是需要各位貢獻(xiàn)力量的時候!在座諸位都是讀過書的人,豈不聞圣人云‘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逃避國家征稅,這就是非禮不義之財,各位又于心何安、于心何安呀?”

    真雞兒有文采,還帶引經(jīng)據(jù)典的,金總簡直慕了。

    不過黛玉獸準(zhǔn)備的文章也不比你差!

    你他媽這引用的孟子,亞圣,金總知道的,這句話露生原本選了,后來棄而不用,要用我們就用孔子本人!金總信心滿滿,咽了糖就要上場,結(jié)果晚了一步,東邊站起來瘦瘦矮矮的一個老爺,穿著黑綢馬褂,也戴金邊眼鏡,像金忠明有絲分裂出來的,起身冷笑道:“原來只有我們誠實,讓交多少、就交多少,江南的朋友們倒是很會想主意,如果不能秉公處理,我華北商會第一個不能原諒!”

    媽的!是敵軍!

    金總暗聲問坐在前面的穆藕初:“穆叔叔,那是誰?”

    “華北商會總會長,李榮勝,就是開百貨店那個?!蹦屡撼跷⑽?cè)首:“怎么你不認(rèn)識他嗎?你在他百貨店里有供貨的?!闭f著低笑:“就外號,李金蛤|蟆,就是他?!?/br>
    “……”等等,這不是李耀希她爸嗎?!

    李小姐何等英杰,她爹怎么這個熊樣???真的很像蛤|蟆惹。怪不得你女兒跟你不對盤,金總心道就你這種不識時務(wù)的臭青蛙,吃了仙丹也擠不出耀希那樣的基因,你閨女必定是隔壁老王所生。

    卻聽李蛤|蟆緩緩道:“但有句話我李某人也不得不說,汪院長、孔部長,稅實在是太高了,去年今年兩年,棉價高、物價低,雖說逃稅不對,但如此苛征,試問又有誰受得了呢?”

    金總:“……”叔叔說得對!

    李榮勝這頭說,那頭宋子文就敏銳地抬起頭來——自從接到召會訓(xùn)令,宋小舅已知情形不好,也不知自己這個姐夫是吃錯了什么藥,往這種坑里爬!只是此時勸也晚了,只能亡羊補牢,因此努力又努力,聯(lián)絡(luò)了華北西南的商事代表,約定了一起為孔部長站臺,代價是明年低息的四百萬貸款。

    ——可李榮勝這是什么意思?為什么突然反水?

    小舅慌了,姐夫卻不慌,孔部長胸有成竹地回道:“話不能這樣說啊李公,國家征稅,難道不是為了更好地建設(shè)國家?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笨撞块L搬出了自上任以來的關(guān)稅工作,“實話說,印花和營業(yè)對政府來說只是小頭,大頭是我們的關(guān)稅,諸位只想到自己交稅,可你們想過沒有,國家用關(guān)稅給你們補貼了多少?鐵路、公路、修了多少?要是沒有這些措施,你們又從哪里掙錢呢?”說到此處,孔祥熙話里就有些得意了:“這些大項目,想來在座各位,沒有一個人能辦成吧?”

    “那可未必。”座中有人笑道,“江浙商團(tuán)給浙江建設(shè)廳擔(dān)保,湊齊了錢塘江大橋的費用,還單捐了四十萬,這筆錢等了兩年了,也沒見政府籌出來?!?/br>
    汪院長驚訝:“此事當(dāng)真?”

    所有目光都匯聚在金總身上,金總嬌羞道:“是呀?!?/br>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很爽的感覺!

    孔部長臉綠了:“只是一座橋,這也不能證明什么?!?/br>
    他對面曾養(yǎng)甫悠悠道:“就算證明不了什么,但至少不能說人家一心徇私,庸之,有時候也不要把民間想得太小,即便是商賈百姓,也是心懷國家的?!?/br>
    孔部長據(jù)理力爭:“那也應(yīng)該在遵紀(jì)守法的基礎(chǔ)上,逃一千萬、捐四十萬,這怎能叫作心懷國家呢?”

    底下的商人們都不高興了:“孔部長不要信口開河,我們什么時候逃了一千萬?你單據(jù)拿來,再說了政府也沒有說貼票是違法的,你別血口噴人!”

    氣氛一時間微妙起來,上面你看我我看你,底下竊竊私語。汪院長和稀泥道:“不要吵、不要吵,這其實兩邊都有難處……但我們今天還是要拿出一個解決的辦法……”

    “我有些話想說,不知道合適不合適?!?/br>
    臺上忽然有人發(fā)言,一眾人都向他看去——居然是司法部長羅文干。這人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的,不知為什么今天也來了,孔娘娘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覺,而羅部長不慌不忙,很認(rèn)真地掏了文件出來,也不管你合適不合適了,開口就道:“我個人認(rèn)為,法律問題,司法解決,遵照法規(guī),這大家都無意見吧?”

    孔部長:“……”

    汪院長點頭一笑。

    石娘娘悠然自得。

    羅文干簡練道:“孔部長說的這個問題,中央開會的時候,我們其實討論過了,當(dāng)時沒人愿意多聽我們司法部的意見。但歸根結(jié)底,如果法律沒有明文禁止,那其實不算違法,江浙商人今年的這些行為,只能說是鉆了法律的空子,這是我們法律建設(shè)不健全的問題,全部歸責(zé)于百姓,這實在有些不妥。”

    說得好啊羅部長!

    不就是這么回事嗎?你自己沒規(guī)定到位的事情,現(xiàn)在回過頭來秋后算賬,你要臉不要臉?

    江浙商團(tuán)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只要你立法禁止票據(jù)貼現(xiàn),我們情愿繳納罰款、補交征稅,但立法對后不對前,沒有立法的時候,我們不能叫逃稅,只能說是你政府征稅體制不健全。有本事你把稅法完善好,別一天到晚吃不著喊酸!

    金總激動得四處亂看,正與石瑛四目相對。

    石瑛向他微微一笑。

    嘻嘻!

    金總可算明白石瑛為啥不叫他說話了,這他媽根本不用自己說話,都是政府內(nèi)部問題怪老百姓干什么?頭臭洗頭腳臭洗腳,拿帽子鞋子說什么事兒呢!又聽羅文干道:“雖然如此,但已經(jīng)確立的稅法當(dāng)中,不是沒有違法現(xiàn)象存在?!?/br>
    大家全靜下來,孔祥熙心中大呼不好,可是阻撓無門——汪院長超感興趣,臉上的吃瓜表情就快溢出屏幕了!

    “我要說一件事,我們從民國十年就決議通過的個稅法案,至今為止,完全沒有執(zhí)行!”羅文干朗聲道:“既然要糾正逃稅現(xiàn)象,這一塊,糾還是不糾?”

    ——boom?。。?/br>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全看著孔部長!

    對啊,你個稅呢?

    石娘娘推波助瀾:“一件事是一件事,大家還是分開說比較好。你們逃稅的問題,羅部長自會商議立法,這不能混為一談?!?/br>
    汪院長也道:“對呀,難不成你們還愿意用個稅替代印花稅嗎?”汪美男搓搓小手,“那可是極大的一筆錢呀。”

    金總激動得就想說話,背了十來天的稿子,所有字兒都在肚子里蹦,穆藕初一把按下他的腦袋,自己光速加戲:“是的!我們情愿交個稅!”他摁住下面亂竄的金總,心知不能讓他說一句話,再多說一句都是極大地激怒孔宋家族,但眾怒難犯,能保護(hù)金會長的也只有眾怒,所以干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替小金會長說了!

    穆藕初練過戲的人,聲音格外響亮:“個稅的比例,相信各位大員心中有數(shù),我們?yōu)閲?、遵守法紀(jì),但我們也有自己的請愿——江浙兩省雜稅太重,以至于棉農(nóng)、絲農(nóng)無以為生,國家不許我們以票代銀,可以,要征個稅,也可以!但能否慮萬民生計,將雜稅降低?這也是降低我們生意的成本,總不能叫我們買高賣高、又無現(xiàn)銀,這不是竭澤而漁嗎?”

    汪院長驚異地看向他:“說是這樣說,但這不是一時半會能縷清的事情……”

    金總:讓我說話!

    又來一個手按金總的腦袋!媽的是榮德生!榮老太爺不知從哪里摸出來的一份厚厚的提案:“我們已經(jīng)整理出來了,如蒙不棄,還請汪院長過目。”

    ——媽的!榮叔叔!那是我寫的提案!

    你偷我東西!

    孔祥熙也反應(yīng)過來了,此刻臉上貼了整套調(diào)色板,萬紫千紅十分精彩。

    這里不得不提到金總的前女友,就是那位影后,她生平最大的愛好就是演瑪麗蘇,還得是白蓮花大女主那種。這種面向超閑女性群體的影視作品基本核心就一個:蓮花到處受委屈,但蓮花就是不反抗,你問蓮花怎么辦?放心!有一大群男人為蓮花戰(zhàn)斗!

    金總對她這個愛好簡直沒轍了,感覺這他媽實在很腦殘,這種白蓮花人設(shè)的爽點究竟在哪里?

    現(xiàn)在他懂了!

    臺上臺下,哪有金總插嘴的地方?到處地唇槍舌劍,老大爺們都打了雞血了!江蘇地區(qū)、浙江地區(qū)、甚至華北地區(qū)都你一份我一份地遞交請愿,又說:“這件事不能怪江浙商會,也不能怪金會長,他拿出這個票據(jù)貼現(xiàn)的方案,也是因為銀根緊縮、周轉(zhuǎn)困難,這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撞块L說國家補貼我們,可是中央銀行為什么不對白銀外流給政策?這是政府應(yīng)該做的工作,我們自己解決了,在我們需要國家?guī)椭臅r候,國家又在哪里?”

    “金會長才多大年紀(jì),他也委屈,他也苦??!他抗擊日貨的時候,國家在哪里?給我們商業(yè)補貼的時候,國家又在哪里?他的錢蓋了學(xué)校、建了大橋,現(xiàn)在還要說他為富不仁、處罰他,這也未免太過分了!怎么不見孔部長你掏錢給錢塘江建橋?”

    “你要立法,我們接納。但至少要給老百姓一條活路,印花稅我們一分不少,雜稅請你減下來!”

    當(dāng)蓮花真的好爽!

    金總要愛上這種瑪麗蘇的感覺了!

    真正精彩的還在后面。

    這場長達(dá)五個小時的論戰(zhàn),最終以扯皮告終。政治在有些時刻是你死我活的斗爭,但更多時候,它是相互妥協(xié)的制衡。扯出來的結(jié)果,對江浙商團(tuán)不作處罰,至于減稅問題和提交上來的議案,“待委員長回寧之后再做考慮”。

    金求岳不急,江浙商團(tuán)不急,因為孔祥熙被逼著在汪精衛(wèi)和各個金融巨頭面前放話:“只要這個議案通過中央決議,惠及民生,我絕無意見?!?/br>
    但他忘了一件事。

    這個會議令擱置長達(dá)十年的民國個人所得稅再度被提上臺面——它根本沒有被廢止,只是一直未被執(zhí)行??撞块L氣得語無倫次,在汪院長和眾人面前脫口而出:“所有財稅問題,只要合法利國,我都鼎力支持,我希望大家心中有國家!”

    說得好,孔部長,國家馬上就需要你。

    未頒布的法令需要中央委員會決議,但已頒布的法令卻是所有相關(guān)部門份內(nèi)之職。首都南京市長石瑛同志堅決遵照汪院長的指示,給全國人民做表率,工商座談會的次日,石市長在《中央日報》連發(fā)兩個市長通告:《減免小商小販捐款的決定》、及《清查房產(chǎn)契約催繳大戶稅款》。

    跟江浙商團(tuán)的檢討一樣,你他媽也是提前準(zhǔn)備好的吧!

    不,孔祥熙同志,這是尊重你的意見。

    十二月二十七日,中山東路的孔公館迎來了史無前例的一隊公務(wù)員,他們是南京稅務(wù)局的稅收人員,由局長胡忠民帶隊,親自上門跟孔部長討稅了!

    孔娘娘可算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了,此時才想起來石瑛跟他提的“調(diào)任稅務(wù)局長”,日了石瑛奶奶個腿兒敢情你換局長就是安插親信專門來搞我難看?

    沒有人知道他孔公館里到底情狀如何,宋夫人亦不聞不問,兩人既不接待、也不出面,門房抵著鐵門道:“孔先生和夫人都不在,如果有事,請回來再談?!?/br>
    胡忠民受石瑛訓(xùn)導(dǎo)提拔,虎將之下焉有犬士?半步不退,就叫公車在孔公館前一字排開,公務(wù)警務(wù),將孔公館前門后門堵得水泄不通。

    謙遜一笑,他溫聲向門房道:“自然,我們可以等?!?/br>
    昨日孔部長聲淚俱下怒斥的情形,今日在首都市民眼前鮮活上演,大家都看到了——什么叫磨洋工?這就叫磨洋工!什么叫逃稅?這就叫逃稅!什么叫茍存私財?這就叫茍存私財!

    你先祖的徒弟的圣人云: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

    萬鐘于我何加焉!

    孔部長忍得,孔部長的千金卻忍不得,一見稅務(wù)官把前門后門統(tǒng)統(tǒng)堵死,孔二小姐激怒道:“好東西!你姑奶奶我在洋校讀書,洋人都不敢拿我怎樣,是不把我母親當(dāng)回事,還是不把我姨夫放在眼里?!”踩了鞋,提槍便出,人未出而槍聲已至,勃朗寧手|槍兩發(fā)連射圍欄上的照燈,槍法奇準(zhǔn),兩燈霎時應(yīng)聲而碎。

    孔二小姐在玻璃破碎的尖嘯里一夫當(dāng)關(guān):“誰敢在我家門口撒野!”

    碎玻璃劃破了胡忠民的臉,胡忠民輕輕擦去血痕,隔著鐵門,向副官問:“這位是誰?”

    副官的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被孔小姐聽見的水平:“孔部長的千金,二小姐,閨名諱令偉。”

    胡忠民微微彎腰,眼神憐愛里雜著戲謔:“你小小年紀(jì),槍法倒是很強??梢娀⒏笩o犬女,孔部長好家教?!?/br>
    其實孔二小姐的“美名”,南京是早已傳開了。雖然年未及笄,卻比她成年的哥哥還會惹事。

    千金小姐、嬌縱一些倒也不稀罕,孔小姐卻因為自小的愛穿男裝、愛做男人舉止,叫時人驚詫莫名。她自認(rèn)女子不輸男兒,揮霍錢財?shù)谋臼虏惠斈腥?,兇蠻霸道的本事更不能輸給男人,舞刀弄槍、混事賭錢,吃喝嫖賭的花樣是一個也不落下,叫金總來比比可能都得甘拜下風(fēng)。

    金總:“哇她還會嫖?。俊?/br>
    這么行的嗎?

    當(dāng)時南京流傳這么一句話:“別神氣,小心出門讓你碰上孔二小姐!”

    十來歲的姑娘家能混出這么個煞神的咖位,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個本事。

    彼時求岳和露生在遠(yuǎn)處的酒店上拿望遠(yuǎn)鏡觀望,雖不聞那頭說了什么,見她氣焰囂張,都相顧冷笑。露生淡淡道:“可見誰說女子不如男,但如男的也未必個個都是好女子?!?/br>
    求岳倚窗道:“她比李耀希還像個男孩,可我看她見識胸懷,比耀希差遠(yuǎn)了?!?/br>
    “你覺得她差,委員長夫人卻不這么覺得?!甭渡鷻M斜妙目,“聽榮先生說,這位二小姐很得小宋夫人的喜愛,常常說她有男兒心性,像自己的親生女兒?!?/br>
    “可見宋美齡也沒有什么遠(yuǎn)見,差她二姐一萬倍。”

    求岳心道常聽人罵露生“不男不女的東西”,以前覺得這話賊蠢,一個人兼美于男女的優(yōu)點,這難道不是好事?今日在孔二小姐身上算是見識了,一個人居然又有男人的跋扈、又有女人的潑婦,真他媽難為了怎么養(yǎng)的!

    女子剛強,不在言行舉止,在于心胸遠(yuǎn)見,他此時無比贊同李小姐的話,難道梳個短發(fā)、穿個男裝,就是給女人長臉?女人里有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是給鐘靈毓秀的女人掉份兒了!

    且說孔小姐雖然兇霸,腦子卻不傻,聽胡忠民語言譏諷,登時瞇起眼睛:“你說誰?你再說一遍?”口中說、手里就上膛:“告訴你,姑奶奶我手里的槍可不長眼,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胡忠民不與她計較,被槍指著,也權(quán)當(dāng)無事發(fā)生,公事公辦地遞過一張文書:“既然孔二小姐出來了,就請你收好這張催繳單,鄙人南京稅務(wù)局新任局長胡忠明,請轉(zhuǎn)告令尊,請他盡快補繳稅費?!?/br>
    孔小姐冷漠地將手向外伸出,胡忠民把催繳單遞過去——她忽然縮回手,稅單兩頭落空,“撲落”一聲,落在地上。

    “所以孔小姐是不接這張單子了?”胡忠民鎮(zhèn)靜道:“還是說,孔部長叫你來傳這個話,意思要抗稅?”

    孔小姐正眼也不瞧,皮靴踏在稅單上,沓沓沓連踏數(shù)下,四周皆是寂靜,她驟然抬腳低手,一槍炸在腳下!

    稅單打穿了,火星四濺,彈殼崩飛上天。

    胡忠民怒極反笑:“好,既然孔小姐這個態(tài)度,那就別怪我強制征繳!”當(dāng)即向稅警一聲令下:“砸鎖開門,將值錢物品統(tǒng)統(tǒng)搬出,搬到足稅為止!”

    “誰敢?”孔小姐估計是白長了個嘴,發(fā)聲靠槍輔助,對天又是一槍:“警衛(wèi)連回娘胎了嗎?!”

    警衛(wèi)早就簇?fù)碓趥?cè),只是對面是政府官員,也不見孔部長和夫人發(fā)話,因此并無人敢上前,此時見小姐發(fā)怒,只得硬著頭皮聚攏起來——圍在孔小姐身畔,為的其實不是打人,是萬一孔小姐真殺人,大家奪槍要緊!

    孔二小姐冷笑道:“我父親是行政副院長、財政部長,我姨夫就是蔣中正!你一個剛到任的破局長,世面都沒見過的癟三,你也配見我父親、跟我家要錢?今天你們誰敢進(jìn)來,我就敢殺誰,進(jìn)來一個我殺一個,進(jìn)來兩個我殺一雙!”

    “你兩個姨母,一位孫夫人、一位蔣夫人,她兩位都是文明淑女,怎不見你學(xué)見半分?”對峙之中,石瑛從車上大步下來,直走到鐵門前頭:“他一個稅務(wù)局長,還不配見你父親,那我在這里陪同等候,不知道配不配?!”

    他甚少在高官的宴會上露面,孔令偉一時竟不認(rèn)得他,見他身材高大、頗有偉貌,說話溫雅里含著矜傲,不知是哪個要員,因此謹(jǐn)慎問道:“你又是哪個?你貴姓?”

    “免貴姓石,南京市市長,正是鄙人。”

    “……”

    孔小姐呆了片刻,一瞬間火|藥桶爆炸原地升天,綠著臉尖聲道:“好你個石瑛,你騙了我爸爸,你還敢往這兒來?!你果然吃了熊心豹子膽!”

    孔部長出了半個月的丑,連累孔小姐被朋友圈明嘲暗諷地笑話了好多天,此時是生吞活剝了石瑛的心都有,抓著鐵欄桿怒喝:“卑鄙小人!我爸爸多么相信你!你害得他顏面無存!他做錯了什么你要這樣害他?你的心都黑了!”越說越激動,舉槍就射,旁邊警衛(wèi)官嚇得一擁而上,硬掰她的手腕,勃朗寧又上天了!今天的孔公館免費放炮,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孔部長喜迎稅務(wù)局強制征繳,槍聲里夾雜著孔小姐的怒罵:“石蘅青!從你到南京來,我爸爸什么時候虧待過你?你回報他什么?你這條養(yǎng)不熟的狗!賤人!你們放開我!再拉我連你們都?xì)ⅲ ?/br>
    一串感嘆號,音響化之后簡直嘆為觀止,更兼無數(shù)玻璃崩碎的巨響,門口的欄桿鐵門也不知是阻攔外人還是隔離猛獸了。石瑛恍若未聞,攥著手套靜道:“世侄女,我來不是見你,是請孔部長把滯納的稅款繳齊。你不愿意看見我,請你父親出來就是,只要拿到稅款,我們立刻就走。”

    “誰是你侄女!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孔小姐炸了又炸,唯恨被一群警衛(wèi)擁著,只能嘴上叫罵,連踢帶踹拿自己人泄憤,口中喝罵不止:“你趁早死了這條心,我家的錢你一個子兒也別想要,拿去喂狗也不會給你!”

    “我們可以等。”

    “那你就等著吧!等到天荒地老,門口凍死餓死!”此時已是下午四點,烏云翻滾如夜,北風(fēng)勁起,已有帶著冰碴的雪花撲簌而落,孔令偉仰頭望天,惡笑數(shù)聲:“你們這些要飯的,叫花子!活該在這里給我家看門,凍死了我自然替你們收尸!”

    說著,轉(zhuǎn)身欲去,立刻聽石瑛在背后朗聲道:“不要傷了孔小姐,她走了,我們砸門開鎖?!庇致牶颐窈攘睿骸袄锩婢l(wèi)散開,這里是南京市政廳!妨礙公務(wù),你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

    “誰退我斃了誰!”孔小姐怒而回身:“你們敢砸鎖?!”

    石瑛微微笑道:“孔小姐自然可以在這里陪著,陪到你父親出來為止。不光你陪,馬上還有市政廳一干要員和報社記者,一起陪你,孔二小姐大可想想,屆時的場面好看不好看!”

    “你敢!”

    石瑛沉了臉道:“敢與不敢,孔小姐試試就知道了!”

    雪越下越大,轉(zhuǎn)瞬之間已在地上積起薄薄的一層,連泥帶水,十分苦楚。孔二小姐哪肯站在這里受凍干陪?走了又怕石瑛砸鎖、輸人氣勢。又聽石瑛吩咐胡忠民:“將這公示送去中央日報社,告訴他們,八點鐘不見孔部長,就把這公示發(fā)出去,告訴天下人,孔部長帶頭抗稅。”一時又怕他們真的跑走了去叫人,真是來也氣得要死走也氣得要死,心頭激怒,又無話可回,抬手又是一串子彈亂打。

    孔小姐土撥鼠尖叫:“啊——!”

    露生二人見石瑛孔門立雪,孔令偉在鐵欄桿后面張牙舞爪地亂蹦——要按金總的脾氣,早下去踹這個死丫頭了,金總才沒有不打女人的原則,在金總的拳頭面前不分男女,只分欠揍和不欠揍。只是石瑛事先交代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去,是我例行公事,你去卻是私闖民宅、嘩眾滋事?!?/br>
    “……萬一他們真的搞你呢?”

    你這說的是什么粗話,什么搞來搞去?石瑛失笑:“我是政府要員,自民國建立以來,我石瑛的為人在黨內(nèi)也是有目共睹,雖然沒有萬貫家財,這名聲卻不是孔家人動得起的——沒人敢拿我怎么樣,成大事者不能為小事動怒,你要聽話?!?/br>
    后面一句話,他沒有說——若是孔祥熙真敢火拼,那他石蘅青用一條性命換孔家倒臺,也算值得!

    因此露生和求岳雖然憤怒,但敬遵石瑛的囑咐,只是忍耐觀望。其時所有江浙商團(tuán)的首腦無一人返程,都在四面高樓上含怒靜觀,華北西南的豪商們也無一人離去,或在旅店、或在酒樓,俱坐聽傳報,就要看看今天是國民政府說話算數(shù),還是你孔家一手遮天!

    天感人意,亦無它可酬,壓城暗云之下,雪越下越大,飛霜揚絮,一陣一陣的朔風(fēng)呼嘯,將清白大雪漫天灑向人間。

    時間像靜止了,所有人也都靜止了,只有狂躁的槍聲被無邊無際的大雪吞沒,渺小得稍縱即逝。

    這里孔二小姐對天放了無數(shù)槍,子彈夾子打完了十來個,花園里沒一個完好的燈泡兒,只不見石瑛和胡忠民有一絲退縮懼意。警衛(wèi)連、稅務(wù)官,眉毛衣服上全掛了雪,腳邊已經(jīng)積出了淺淺的一層雪痕。管家急來傳話道:“二小姐,夫人叫你回去?!?/br>
    孔小姐在外張狂了半日,見父母均置之不理,其實心中早有孤立無援之感,此時聽母親有話,頓覺大喜,將槍向跟班手里一甩,氣咻咻地推門進(jìn)來,不料孔祥熙劈面便道:“你鬧夠了沒有?”

    這父親一向柔懦,二小姐向來不服他管教,聞言直著脖子道:“我鬧什么了?爸爸!姓石的耍了你!他在我們家門口撒野!你為什么不出去?你為什么不去找姨夫?!”

    “他撒野還是你撒野?”孔祥熙按捺怒火,只是臉全青了:“他要多少錢,你給他就是,不要再出丑了,去拿錢給他!”

    “父親!”

    “丟人現(xiàn)眼,我孔某人怎么有你這種不肖的女兒?”孔祥熙厲喝出聲:“給他!”

    孔令偉從未見她父親如此厲色,一時心中驚懼,轉(zhuǎn)頭再看宋靄齡,宋靄齡一言不發(fā),只將一對鷹目戾視女兒。

    孔二小姐的眼淚奪眶而出,也不再爭辯,疾風(fēng)似地抓了錢包,一鼓作氣地沖出門來,向門口大吼:“把門打開!讓他們進(jìn)來!我看誰敢進(jìn)來!”

    鐵門緩緩打開,萬千目光亦隨著那鐵門緩移,石瑛和胡忠民靜立門前。

    二小姐將錢包摔向石瑛腳邊,擦了眼淚冷笑道:“三千塊,姑奶奶我數(shù)都不用數(shù),你一個市長,為這點小錢在這里要飯,丟人至極!”

    石瑛鄭重彎下腰去,撿起錢包,撣拂潔凈,方交與胡忠民。轉(zhuǎn)過身來,他平靜向孔令偉道:“二小姐覺得這很丟人?”

    孔令偉不說話,迅速地擦掉眼淚,咬牙看他。

    “三千塊,對你孔二小姐來說,只是一點小錢,但這是我南京政府應(yīng)得的財稅,我身為南京首長,一分一厘也無愧?!彼穆曇艉艿?,然而一字一句渾厚得擲地有聲:“為國討稅、為民討?zhàn)B,我石瑛何恥之有?若是百年后仍有人記得今天這一幕,那是我石某人的光榮!”

    兩行人隔雪而望,隔著一層茫茫的、無瑕的冷雪,紛揚地、卻未能掩住他的聲音,那聲音是隨著鵝毛大雪,漫卷天中。

    并不是每個人都聽見了,但每個人都聽清了。

    “可惜庸之圣人之后,卻未能教導(dǎo)你圣人的道理?!?/br>
    那一夜,南京城被多年未見的大雪覆蓋,銀裝素裹的金陵是一種別樣的肅穆,千家萬戶開門望雪,而更多人記得石市長踏雪而去的背影,像他腳下的雪路,既柔軟,又堅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