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兆銘介紹了三個日本代表,那三人便要起身鞠躬，身子還沒彎下去，驟然間“啪啦”一聲脆響,金忠明將手頭的瓷杯照著汪院長摔了過去！

    guntang的茶水潑得整個圓桌上的人站起來退避。

    “那邊銀行的經(jīng)理,我不認(rèn)得,我不管，什么實(shí)業(yè)社的經(jīng)理，我也不認(rèn)得,也不管?！苯鹄咸珷斨钢F錨的方向道：“你,姓加藤的，當(dāng)初你來我家，怎么樣的三叩九拜,打躬作揖,求著我賞臉見你一面，連你自己的祖宗都不顧,叫我老祖宗,你還記得么？”

    加藤顏色不改地回道：“此一時彼一時，老太爺一定也不會想到,我還有和你坐在一張桌子上的時候。”

    “你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你怎不問問自己配不配！”金忠明大怒大笑：“你連我家養(yǎng)的戲子都去討好,又是送綢緞、又是送衣服，他下九流的人，狗一樣的東西,也沒把你放在眼里。你若有些骨氣，當(dāng)初別做這乞丐般的事情,倒還算有一二分臉面，你在戲子的門口搖尾乞憐，給唱戲的一路轟出門去,全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看你不似脊梁骨被抽了的好笑！你也好意思坐在這兒跟我們說話？”

    汪兆銘用手帕擦著臉道：“金老太爺！話不可如此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新民國了，人人平等——”

    金忠明拿拐杖捶著地道：“汪院長也知道這是民國，不是滿洲國！”

    汪精衛(wèi)預(yù)料到了眾人的憤怒，但沒想到金老太爺倨傲如此，他行政院長的顏面是半點(diǎn)不顧。面色鐵青，不能置一詞。

    金忠明大聲道：“松義扶我起來！”

    齊管家一直陪站在身后，聞言彎腰扶著太爺起身，金忠明將拐杖拋于他手上，排開眾人——與會的人哪有坐著的？皆是瞠目而立，見金老太爺顫巍巍走來，都讓開道路。太爺走到圓桌半腰處，揀一把椅子，面向汪兆銘和日商，四平八穩(wěn)地坐下。

    他向空拱手道：“老朽不才，世代讀書務(wù)農(nóng)，到我這一輩，雖然無能，也是三榜進(jìn)士，金筆御點(diǎn)。我內(nèi)人祖上滿門忠烈，康熙爺恩賞榮耀，我隨孫大總統(tǒng)起義平亂、打過張勛、打過袁世凱——非是我拿身份壓人，前朝今朝，我配得上在這里說話。在座的各位也都和我一樣，哪個不是一方郡望、鄉(xiāng)紳鄉(xiāng)賢？哪個不是祖宗榮耀、我輩揚(yáng)先？”他指對面日本人道：“這些小國蠻夷，販夫走卒之流，汪院長要抬舉他們，我們不便傷你的面子。但君子相談，當(dāng)與君子，豈能與小人同席？我不論他書讀過幾何、祖上有何功績，只看他品性猥瑣，一旦生意落敗便連囊氣也無，恨不得跪下來求人，這樣沒臉的東西，和我們說話，豈不把我們幾代人的臉面也都侮辱沒了！我家下三等的使喚人也比他高貴些！”

    齊管家極有眼色地遞過烏木拐杖。

    金忠明拄杖回身，向眾人道：“愿自降身份，和他們同席的，但去那邊坐著，不愿辱沒祖宗的，就坐我身后來！”

    一言之下，眾人心中大感痛快，心頭都是狠出一口惡氣！

    滿清遺老的作派居然可以這么爽徹人心！

    榮德生和穆藕初都是大松心頭一口氣，之前皆憂慮金忠明老邁庸懦，坐在這里不像尚方寶劍，倒像個磕壞的玉璽——還是心太急了，太焦慮了，不到時候人家不發(fā)動，老封君到底是中用的，孩子烈性，爺爺能慫嗎！

    兩人相顧一眼，正欲舉步，忽然有人拖著椅子，鏗鏗鏗在金忠明對手放下了。

    眾人定睛一看，都是一愣，這是哪個？

    沈?qū)毑嘟畋┢穑膊还芘匀税底h紛紛，憋著氣大聲道：“坐！他們坐，我們也坐！”

    ——須知金老太爺?shù)脑?，于眾人而言，其?shí)不過是揚(yáng)眉出氣，唯獨(dú)碰在沈經(jīng)理心上。他祖父揚(yáng)州主簿，父親知縣知州，長兄更是光耀門楣，歷任財政內(nèi)務(wù)次長、兩省省長。沈經(jīng)理心道我在商會里不過小小卒子，身份也比你們這些打跑了的日本人高貴，憑什么你們傲倨主席，我們在下陪座？

    難道就憑你們占了東三省、占了河北？既然對坐談話，怎能與賊同席！

    眾人雖不知這底里，看他激憤，亦覺奮然。章乃器一聲不響，把椅子挪到沈經(jīng)理身后，張嘉璈也隨他落座。榮穆二人以手相請，都在金忠明身后坐了。江浙的商人們皆生同仇之心，各地代表亦生同仇之心，漸漸地人群全向金老太爺身后涌去，滿屋子拉動椅子的聲音，沒有人說話，但見房間里傾倒的沙漏一樣，半個房間或坐或站，或怒或憂的各色面孔，另一頭卻是空蕩蕩的，只有汪兆銘和三個日商代表孤?lián)挥纭?/br>
    孔部長和宋子良左右為難的神色，意識上挪向?qū)γ妫ü赏Ｔ谕粼洪L身邊沒動。孔祥熙連忙站起來道：“何必如此？大家坐下說話，不要傷了和氣——汪院長，你這舉措很不妥當(dāng)，今天我們談國內(nèi)的經(jīng)濟(jì)，怎么能把日商帶到會場來呢？”

    蔣經(jīng)國亦起身道：“汪叔叔，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政令，可否請來一看？我不相信我父親會允許日本人參與今天的會談，你有他的簽字么？”

    汪兆銘不理孔祥熙話語，但向蔣經(jīng)國冷笑道：“我是你的叔叔，但首先是行政院長，他是你的父親，但首先也是主席、是委員長。建豐，你的稱呼不太合適，想法也不太合適，怎么中華民國是你一家人關(guān)起門來的事情，不容外人置喙么？”

    蔣經(jīng)國頭上滲出些冷汗：“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只是什么？難道我行政院院長的身份，會拿一個假的文件？”

    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三個日本代表亦交頭接耳，臉上似笑非笑的樣子，舔狗似地圍坐汪兆銘身邊。那兩個年紀(jì)稍長的日語唧咕了幾句，加藤利昭便放下茶杯說道：“蔣先生，汪院長，不必為了我們爭吵，我們自己有話會說，我會說中國語。”

    他方才以漢語和金忠明對答，雖是嘀嘀咕咕，已然令人側(cè)目，此時字正腔圓的高聲發(fā)言，便將目光全聚攏在一處。

    加藤彬彬有禮地起身：“中國的各位大商人們，覺得我們作為日本人，沒有資格坐在這里談話。但就我們看來，貴國也沒有很理清自己的想法吧！總理閣下拿出的政令，國民居然不能夠相信，公然地質(zhì)疑他，我們也覺得很疑惑哪！”加藤笑道：“當(dāng)然了，這是貴國的內(nèi)政，和商業(yè)無關(guān)，我們沒有評論的資格，所以不評論。我想問的是，金忠明老先生，你非常激烈地抨擊我們，蔑視我們，認(rèn)為我們無進(jìn)入會場的理由——”

    他狡黠地狐視會場，胸有成竹地微笑：“但據(jù)我所知，你并不是江浙財團(tuán)的當(dāng)主，就連金氏你也沒有決斷的權(quán)力。江浙財團(tuán)、安龍紡織廠，一向是你的孫子話事主張，你列舉的光榮已經(jīng)是過去的光榮——你不經(jīng)營業(yè)務(wù)、不過問生產(chǎn)，又有什么資格來代表中國的商人們發(fā)言呢？”

    “我不能代表？”金忠明拍著拐杖道：“真是可笑！聽你中國話很通，原來長幼尊卑，全然不知！金家是先有我、才有孩子，產(chǎn)業(yè)也是我一手掙下，豈有我說的話他不聽從的道理？我在江浙商團(tuán)說話不算——你問問這些老兄弟們，我金某人說話算不算數(shù)？他們服不服？！”

    眾人驚詫于加藤流利的漢語，又聽他指桑罵槐，讓蔣經(jīng)國臉上十分難看，正盼著有人懟他一句，聽金忠明如此說話，都你一句我一句應(yīng)和：“老太爺說話不算？反了天了！孫子還能越過爺爺去嗎？”

    “你是什么東西，也問太爺算不算？我們偏就服他！”

    “夠了！夠了！真是成何體統(tǒng)！”汪院長拍著桌子怒道：“在這里大吵大鬧，成何體統(tǒng)？！有沒有把我這個行政院長放在眼里？別人話里話外什么意思，難道聽不出來，能否顧全一些體面，尊重一下我的在場？”

    他向兩邊分道：“各位代表不要再吵！加藤經(jīng)理也少說兩句！先聽我說！”

    眾人心道你又算哪根蔥？只是這話說不出來——剛被日本人指著臉罵上梁不正下梁歪，忍耐顧全蔣經(jīng)國的臉面、兜著汪精衛(wèi)的破臉，都忍氣不言。

    汪兆銘長了氣勢，見無人說話，走下主席位子說道：

    “你們要分開坐，要割席立志，我允許你們這么坐、盡管坐！我只問問諸公，你們今天來這里是為了什么事？單單就為了表明自己和日本商人勢不兩立？若是今天他們不離開會場，你們就要為這么點(diǎn)事情僵持不下是嗎？”

    代表們?nèi)菋屬u批的臉，這他媽是一點(diǎn)事情？

    汪院長卻是更加激昂的臉：“想起來了嗎？我們坐在這里是要談法幣的事情，談我們的經(jīng)濟(jì)，你們攪和政治問題是干什么？”他指著墻角的立式大鐘：“已經(jīng)十點(diǎn)半了，現(xiàn)在國家困難，中午可沒有宴會來招待你們吃吃喝喝！須知我們在這里僵持一天，就是陷國家于水火一天，陷國計民生于倒懸一天！你們口口聲聲，要名要利，不以名利為恥，我汪某人愧無可對，但我請你們想想，為了你們自己的名聲、權(quán)勢、財富，使得萬千民眾苦無生計，為了一點(diǎn)與日本商人的陳仇舊怨，以眾挾單、一意孤行，你們良心何安？于心何忍！對不對得起你們頂在頭上的列祖列宗！”

    他抓著那封政令，在會場里走來踱去：“我告訴你們，今天把日本代表請到這里，是我的意思，國民政府的意思，這沒有商量的余地，政府也不看你們的臉色。方才你們跟我攤牌示威，那我也不妨就把話講明——今天擺在你們面前，兩條路選。

    第一，你們繼續(xù)抱死自己那點(diǎn)產(chǎn)業(yè)，等著政府低頭的那天，我也告訴你們這路是死路一條。主席已然和我達(dá)成共識，先救援國家的經(jīng)濟(jì)，再考慮其他問題，你們不要百姓，我們?yōu)樘煜赂改福覀円?！五月份的時候中美對峙，法幣不能落實(shí)，那時日本友商就已經(jīng)向我們伸出援助之手，表達(dá)了極大的善意，我和主席擬勸商界停止排日，可你們喧嘩上下，不肯就善。那好，我們聽從了金明卿的意見，聽從了孔庸之的意見，給予你們時間，讓你們和美國談、和英國談，談來談去，只顧著談情說愛，只顧著寵幸戲子！令全國民眾嘲罵憤慨——孔部長也極無能！與英國斡旋良久，斡旋了個什么東西！”

    孔祥熙驟然起身，垂手而立，認(rèn)罪地一言不發(fā)。

    宋子良也陪同起立。

    汪精衛(wèi)怒視他們一眼，又看圓桌對面的代表：“所以我把第二條路擺出來，擺出來你們自己看。我要敲醒你們一件事，那就是一味地排外、自閉，對于我們目前急迫的現(xiàn)狀是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幫助的，這思路是完全地自私、完全地錯誤?！?/br>
    他姿態(tài)鏗鏘地向金忠明轉(zhuǎn)身：“金老太爺，你是清朝的皇親國戚，應(yīng)當(dāng)比任何人都明白大清國是為什么由盛而衰——不就是‘閉關(guān)鎖國’四個字么？明強(qiáng)鎖國鎖死了，清強(qiáng)鎖國也鎖死了！唐為何強(qiáng)？萬邦惠好，漢為何強(qiáng)？絲路通西。今天我們的政府、我們的主席、我們的行政院，沒有一個贊成閉關(guān)鎖國，你們這些遺老遺少倒自己鎖起國來！

    日本需要我們的貨品，我們也需要日本的棉紗，日本的資金等著投資，你們又缺少資金來周轉(zhuǎn)流通。你們的賬面因?yàn)榕湃沾魷荒苤苻D(zhuǎn)，你們的貨品因?yàn)殒i國不能外銷變現(xiàn)——這都是圖什么？為什么？”汪院長語重心長、沉痛的臉：“治國如治病呀！抱塞梗流，豈非茍延殘喘？血脈暢通國體才能健康地站立，我們要有中華的自信，要有中華的氣魄和遠(yuǎn)見！

    所以今天，今天我給你們指明第二條路，放下仇怨、放下過去的心結(jié)，我們的眼光應(yīng)該放在未來、而不是過去。我希望大家能夠擺脫對日資的成見，在商言商，銀行應(yīng)當(dāng)一視同仁地給予日商擔(dān)保，諸位應(yīng)懷著自信之心與萬國商品公平地競爭?！彼麏^然振臂，“只要大家能夠接受這個議案，我汪某人今天就承諾重議法幣，開放兌換！”

    真有你的汪院長，能用最浩然正氣的臉說最下流無恥的話。

    在座的老財們腦子幸而是沒被門夾過，大家的智力水平都在正常線上，不然真要被汪美男這一席話語說得倒戈卸甲以禮來降。眾人全是滿臉問號，不料賣國還能賣得這么聲淚俱下引經(jīng)據(jù)典，一時之間居然難以駁正。

    此時話頭都在金老太爺身上，眾人不自覺地注目于他，見他氣得老臉漲紅，都伸手撫他順氣：“太爺不要動怒，有話慢慢說，慢慢說。”

    孔祥熙也走到他身邊，低低地輕聲地安撫：“老太爺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有話好好說，話擠話地氣著了，孩子怎么辦？”

    金忠明望他一眼，漲紅的臉色逐漸泛青。

    他望望眾人，目光回到汪兆銘面上，似乎在醞釀一個足以振奮所有人的發(fā)言，張口幾次，卻又咽住，仿佛這話從腹中出來要燙著舌頭似的。

    眾人先是憂心、俄頃轉(zhuǎn)為焦急——你老人家倒是說話??！這要醞釀什么？汪精衛(wèi)那才學(xué)是中過舉人留過洋的，廣州府試第一名，他那文采天下皆知。可是文采好又有什么用？說話如做人，品性為先、皮囊是末屬。難不成還要現(xiàn)場做個八股來駁他？

    刀刃還是要精鋼，代替的始終不得用，眼下這個針鋒相對的局面到底不是七十歲的老人能代為處理——眾人見他眼中悲憤之意，不好越過他的話頭，心中卻都禁不住想，若是明卿在這，哪有這些躊躇？此時唯欲痛快響亮的一句話打臉，一句“他媽的”不就完了！恨不得干脆擔(dān)架抬了明卿到會場來，怎么偏就這個時候病了！

    ——金總根本沒有病。

    他被鎖在金公館的二樓，而這一次，沒有梯｜子給他開掛了。

    求岳在窗戶上砸了又砸——沒用，外面鐵條焊死了，誰他媽能想到民國居然也有防盜窗！再一想老虎窗本來不就是民國發(fā)明的嗎？

    放平時可能還挺好笑的，金總?cè)踔切υ捲僭鲆粍t，但他現(xiàn)在笑不出來。

    前天，他在中央飯店和蔣經(jīng)國談話。說實(shí)話蔣公子并不是他心里最好的選擇，用外掛來看，蔣公子日后對我黨并沒有什么大的幫助，充其量也就是個促進(jìn)兩岸友好的水平。但孫夫人和石瑛都勸他：“現(xiàn)在找他是最合適的，不要把問題再擴(kuò)大化，先救起民生這口氣要緊?！?/br>
    從歷史來看，求岳愿意相信孫夫人；從交情來看，他信得過石娘娘這個軍師。

    談話的結(jié)果還挺愉快的，蔣經(jīng)國拍著胸脯保證這次一定行，不免也透露了一些促使統(tǒng)一戰(zhàn)線盡早實(shí)現(xiàn)的積極愿望。兩人似乎又回到赴美前的那次會面，談到興濃處，還開了瓶紅酒。正在咂摸對飲，服務(wù)生領(lǐng)著個人上來了。

    求岳回頭一看：“齊叔叔，你怎么來了？”

    蔣經(jīng)國和氣笑問：“這位是？”

    “是我爺爺?shù)墓芗?，從小把我?guī)Т蟮摹！鼻笤劳脹]見齊松義，心說家人到底是家人，這肯定是老頭不放心，叫齊叔叔過來看看。

    果然齊松義給蔣公子作個揖，溫聲向求岳道：“太爺叫我來看看少爺，要是這邊沒忙完，家里送衣服過來，若是忙得差不多，少爺回去換洗一下。如此形象，見人也不尊重。”

    求岳這才發(fā)現(xiàn)蔣經(jīng)國坐得離自己有點(diǎn)兒遠(yuǎn)，順著齊叔叔的目光看看自己袖口，似乎油膩膩的發(fā)亮——終于意識到脖子上頭上烘人的氣味，嗯，勁兒不是一般大。

    蔣經(jīng)國樂道：“你回去吧，這里該安排的都安排妥了，有我替你看著，大可以放心好睡一晚。”他指一指求岳支棱的呆毛，“你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該不會明天要這樣去見人吧？”

    金總快樂地聞聞自己，什么時候我也是美男了？

    他和齊松義走到樓下，叫車子送回榕莊街。齊松義道：“何必再去那里？少爺半年沒有回家，難道不去看看太爺？”

    求岳聽他話里有話：“爺爺怎么了嗎？”

    齊管家的臉色藏不住了：“太爺怎么了？少爺?shù)箒韱栁?，究竟是誰是他親孩子？少爺在國外這么久，回國來只顧著生意上的事情，可知道太爺急得吐血？他心疼你，不叫你知道，但為人總該講些孝道，中央飯店離家里又不遠(yuǎn)，你就是撿個空回去見一面也好！剛當(dāng)著蔣公子的面我不好直說，現(xiàn)出來了，換衣洗漱，怎么榕莊街才是你的家，頤和路你就不肯回去看看？太爺白疼你了。”

    一席話說得金總垂頭聽著，齊叔叔真把他心說愧了。

    ：“我混賬我知道，但是齊叔叔，你看我這樣子，我從四川剛回來，爺爺見了我不害怕嗎？我自己照鏡子都覺得不像個人?！彼椭^辯解，因?yàn)橥乳L，和齊管家并坐后排，就有些折起來的難受，：“畢竟我常穿常用的都在榕莊街。你讓我去整理一下，我干干凈凈地去看他。今晚我陪爺爺一起，我不對，我不孝順?！?/br>
    他目光低垂著望向窗外，沒有看到齊松義在他身后躊躇的神色。

    兩人忙忙地回了榕莊街，齊松義就在外面車上等著。露生也不在家，求岳便交待周裕，家里燉些補(bǔ)品，明天給金公館送去。自己換洗、刮了胡子，和齊松義一起往頤和路去。

    那時他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因?yàn)橐呀?jīng)不是頭一次對不起爺爺了。

    家里出事的時候，他把他扔在南京，帶著露生跑了；去句容的時候，他讓老頭兒一個人在病房里呆了大半年；去美國，他說走就走了，讓爺爺一個人在家牽腸掛肚，還不知道老頭子怎么吃齋念佛呢。

    要顧全一個家真是難，以為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實(shí)多半的事情是別人在打點(diǎn)，自己連點(diǎn)起碼的孝順都是日程表上排最后的考慮。

    這時候也不敢想露生，有點(diǎn)什么屁事就跟開掛有癮一樣地想著露生在就好了，金總覺得自己很不像個男人。

    夜色里，他提著兩包阿膠沖進(jìn)金公館——這還是周叔臨時翻出來的，自家看望，提人參什么的也太損了，倒是露生細(xì)致，常備著給太爺走動用的禮，燉好是來不及了，打了個包兒給少爺提著。

    金忠明在樓上的房間里。

    窗簾厚厚地垂下，滿屋子的藥氣。求岳要去拉開窗簾，齊松義止住他道：“太爺不能見風(fēng)，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秋了，老人吹風(fēng)了不得?！?/br>
    求岳點(diǎn)點(diǎn)頭：“我是覺得空氣不好，不能吹風(fēng)就白天再開窗換氣吧。齊叔叔你去忙你的，我陪爺爺說說話。”

    老太爺原本大約是睡著，兩人說話走動，他睜開眼睛問：“安兒來了么？”

    求岳連忙趴到床頭上：“爺爺，是我，我回來看你。你怎么生病了不告訴我呀？現(xiàn)在好點(diǎn)兒了嗎？”

    老太爺似真似幻，有些不敢信的表情，看了孩子半天，緩緩地拉他手道：“孩子，委屈你了，狼心狗肺，都對不起你?！?/br>
    他生氣也好、怪責(zé)也好，都好過說這句疼人的話。

    ——委屈是親人面前最委屈，哪怕這個親人是假的。

    求岳是真的想哭，趴在爺爺床頭，不敢掉淚惹老人傷心，啞著嗓子給他掖被：“沒事的，都過去了，明天蔣經(jīng)國跟他爸說說，這事就過去了?！?/br>
    金忠明神情復(fù)雜地看他，只是嘆氣，嘆了半晌，攥緊孫子的手：“你的命不好，什么苦都讓你吃了，好的事情，輪不到你。我也想勸你為自己想想，我年紀(jì)大了，勸不得你?！?/br>
    “爺爺別說了。”求岳聽不下去，越聽越扎心，三更半夜的難道祖孫倆在這抱頭痛哭嗎？給金忠明順著氣道，“過去的事不想了，啊，別想了，做生意誰也不能保證一帆風(fēng)順的，總是有起有落。我也不是非要當(dāng)那個領(lǐng)頭羊，你不用為我難過，我真的沒什么?！?/br>
    金忠明老濁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你當(dāng)真這么想？”

    求岳嗐氣道：“樂觀嘛，對吧，樂觀總比悲觀好，想開一點(diǎn)，別氣著自己。”他又給爺爺掖掖被角——唯一表達(dá)關(guān)心的動作，除了這個也不會別的了，“睡吧，我看著您睡?！?/br>
    “要不嫌我老，你靠著我睡一晚吧?！?/br>
    “嗯，我靠著你，怕冷我暖和?！鼻笤佬Φ?，“我這還剛洗的澡呢，好聞！”

    他疲倦極了，金忠明那張海綿大床又軟和得出奇，說是靠著，沾著枕頭就睡著了。其實(shí)也是依偎在親人身邊，孩子般的安心。

    等他醒來，一切都變了。

    第二天早上的房間里空無一人，金總是憑著一點(diǎn)警覺的生物鐘，沒有一覺睡到傍晚。他睜眼看到座鐘已經(jīng)指向九點(diǎn)，驚得彈簧一樣從床上蹦起來——還好，遲到個半小時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現(xiàn)在飆車往財政部趕也還來得及。

    他一面找他的外套，一面向外面惱怒叫道“怎么不喊我起床？！”

    奇怪的是外套不見蹤影，褲子也不見了，不知哪個cao蛋的下人給他褲子脫了，上身也換了件睡袍。他穿著內(nèi)褲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心里覺得有點(diǎn)不妙。

    金家的規(guī)矩，少爺嚎成這樣了，早該魚貫而入的丫鬟捧著東西過來伺候起床。

    ——沒有人進(jìn)來，整個金公館死一樣的寂靜。

    順手拉開窗簾，窗簾后的景象把他看傻了——昨晚黑燈瞎火，誰也沒想起來抬頭去看窗戶，現(xiàn)在天亮了，窗簾拉開，原來外面密密麻麻，釘?shù)娜氰F條。

    他沖到門口去，試圖擰動門把手。

    鎖死了。

    中山北路的財政部大會議室里，談判仍在劍拔弩張地進(jìn)行著。

    劍拔弩張，但空氣凝滯。

    千言萬語堵在各人心頭，千頭萬緒在他們腦中一團(tuán)亂麻，行政院如此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令他們始料未及，如此措手不及的局面也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的。

    金忠明老邁的手逐漸握緊，中風(fēng)后的臉也愈發(fā)歪斜，榮德生見他情狀不好，恐他舊病復(fù)發(fā)、別是要厥在這兒了！一步趕上，就要看察。

    不料金忠明拄著拐杖站起，含糊遲疑地問道：“只要同意日資進(jìn)入，你就同意法幣開兌？”

    眾人全愣了。

    你怎么說這種話？你是氣糊涂了還是急糊涂了，問這種話！

    榮德生原本要輕拍他肩膀，一怔之下，手停在半空上下不得，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老世兄你說什么？”

    金忠明臉色難看至極，放開口齒，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我們今天不和日本人計較，你就能開放法幣兌換，這事就算完了？”

    一眾代表人都傻了，太爺你具體指哪個“完了”？完事了還是完蛋了？！大家全指望你說句堅硬話，怎么你老人家硬了半天，到這兒卻軟了！

    “我不同意！我不能同意！”寂靜之中，有人驟然大喊出來：“今天要我死在這兒，我也不能同意！”

    眾人錯愕看去，只見沈?qū)毑吲e著茶杯，那里頭的水是早灑得沒了，歇斯底里哭道：“輪不到我講話我也要講！我受夠了，受夠了，什么中華氣魄！什么自信自強(qiáng)！都他媽是屁話！屁話！汪院長，各位老爺、大人，還有那邊的他媽的日本人，知道我四弟是怎么死的么？你們知道么？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我四弟那時就在關(guān)外做事，大家合議了和日本人絕交，不在他們的銀行做事、不跟他們的商人往來，結(jié)果他們干了什么？他們拿槍逼著我們開工！我那四弟、我那可憐的四弟，老幺呀！家里頂小的孩子，就因?yàn)椴豁標(biāo)麄兊囊馑迹辉敢馍习?，給他們開槍打死了！留下個二十歲都不到的寡婦，連孩子都沒有！”

    他又怒又痛，已是忍無可忍：“汪院長，這叫陳仇舊怨？這血仇是永遠(yuǎn)記著！我沈?qū)毑裏o能，賺錢沒有門道，做事也上不得臺盤，但你叫我們跟仇家笑臉相迎地做生意，誰能忍下這口氣？”

    幾個紡織廠的廠主聞言淚下，又七嘴八舌爭道：“便放下這一筆，退開不算——是你糊涂了還是當(dāng)我們都糊涂？要銀行給日商擔(dān)保，給鐵錨擔(dān)保，讓他們貼賬轉(zhuǎn)賬，那不就是把靡百客的模式轉(zhuǎn)給日本人嗎？日本銀行投我們的產(chǎn)業(yè)，日本商人吃我們的擔(dān)保，這是要挖了我們的根呀！”

    “是的，這怎么能行呢？這也不是公平競爭，這是公然的剽竊??！”

    紛亂之中，有人挺身上前說道：“今天不談了，我們不談了！汪院長，你給的哪條路我們都不能接受，既然談不攏，那今天這場會談就算失敗好了！”

    汪兆銘目光旋轉(zhuǎn)，是浙實(shí)行的經(jīng)理章乃器。

    章經(jīng)理原不在金忠明所說的名門望族之中，但商事代表中，此人年紀(jì)最輕、說話最敏。他深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xiàn)在兩方膠著，代表們這邊缺兵少將，于士氣不利，且金老太爺那話不能代表大家的意思，全然違背眾人心意，吵起來沒有好處，反而自亂陣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前方兇多吉少，不如收兵再戰(zhàn)。

    他架著沈?qū)毑拢麤Q向汪兆銘道：“既然兩條路都是死路，汪院長又志在必得，那看來是大家都沒有做好接納對方的準(zhǔn)備，你這不是談判，是威逼。我們繼續(xù)考慮，請政府也繼續(xù)考慮，考慮到成熟的時候擇期再議?！?/br>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打算繼續(xù)罷工罷市，頑抗到底，不僅要抗法幣，還要給肩上再加一副擔(dān)子，號召反對日商，是嗎？”汪兆銘從容笑道，“章經(jīng)理，好大的口氣！你有沒有想過，如此百里長行之后又加百里，你的同道們吃不吃得消？扛不扛得起？貪心不足蛇吞象，你一個年輕人，盡管狂妄說話——這話算數(shù)嗎？”

    此言一出，會場內(nèi)議論紛紛，眾人心內(nèi)皆是暗自打鼓——現(xiàn)在要退？退了回家干等嗎？日盼夜盼好容易盼來會談，如果一點(diǎn)好處都撈不到，那豈不是回去繼續(xù)等死？

    章乃器的話，或許說出了他們的心聲，他們不愿意接受違背承諾的法幣方案，更不愿意引狼入室、把好不容易打出去的日資又迎回來！

    可這心聲只是一口囊氣而已，做人卻不能只憑囊氣。

    求岳急得心都要炸了，他不知道金忠明這到底是唱得哪一出，眼看著鐘表流水似地飛轉(zhuǎn)奔去，捶碎了玻璃也無濟(jì)于事，門也是銅墻鐵壁一樣踹不開。

    他在房間里扯著嗓子嘶吼：“cao｜你｜媽的人都死了嗎？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沒有人回應(yīng)他。

    不祥的預(yù)感在他心里回旋，他不敢想，更不敢信，他從回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算計、太多背叛，不敢想爺爺也是這些背叛鏈條里的其中一環(huán)。

    他要把我關(guān)到什么時候？他盯著墻上那個小小的窗戶，毛骨悚然地明白了它的用意，是永遠(yuǎn)這樣關(guān)下去嗎？

    老頭子識破他李代桃僵的身份了嗎？

    不，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哪怕我們不是親的，求岳想，我對他是真的有愛，他比我爸我媽待我還好，我們倆和真的親祖孫有什么區(qū)別？他不可能這樣對我。

    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是從這個房間里出去，必須出去，他要趕上那個會，趕上那么多人熬著夜紅著眼換來的的該死的會，趕上無數(shù)工廠銀行窒息等待的那個要命的會！可是四面牢籠，他又像在美國一樣坐困牢城——所以掛會消失對不對？爽文要結(jié)束了是不是？為什么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所有人都跟他過不去，所有信得過的人也全都讓他搞不明白，讓他連一線生機(jī)都看不到！

    他的手在鐵窗上砸出了血，扎著木門上翻起的毛刺，求岳是瘋狂中瘋狂地冷靜下來，他踹斷椅子的腿，開始用心地敲鐵條的釘子。

    那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把他的腦子要搞炸了?？删驮谶@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衾?，他幻覺似地聽見有人在下面說話：

    “四面都教人看守，別叫他們通風(fēng)報信——但有一個要跑，可別怪我顧不成十幾年的情面！”

    是露生的聲音！

    他聲音虛弱極了，是大病未愈，全靠一口氣頂著說話，求岳從鐵條僅有的縫隙里摳著眼睛往下看，朱麗葉一樣地猴在窗戶上，激憤和狂喜沖得他拿頭撞窗戶，嗓子早就啞了，干吼：“露生！是不是你！露生！我在這！”

    露生居然聽見他的聲音，露生抬起頭來，竟恰恰與求岳四目相接，拔足奔到窗下：“你真在這兒！我來了！我?guī)藖砹耍　?/br>
    這到底是什么命運(yùn)的惡趣味，他們倆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上演一些名著氣質(zhì)的名場面——角色還總是扮演得不太對。

    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腳步聲轉(zhuǎn)瞬就到了他門前，外面乒乓砸鎖的聲音，過一會兒又靜下來，露生隔著門喚道：“哥哥，你別急，這門一時半會砸不開，文鵠現(xiàn)給你撬鎖，你在里面千萬別急?！?/br>
    文鵠道：“我很快?！?/br>
    “我不急，不是，我很急但是你不要急?！鼻笤缼缀跸肟蓿澳闶裁磿r候回來的？你怎么知道我被關(guān)在這兒？”

    露生在重慶高燒了兩天，醫(yī)生用酒精和藥水逼退了熱度，人和病毒一起被折騰壞了，因此不敢疾行，緩緩地今天上午才到南京。

    榕莊街的人都是大半年沒見他了，開門看見小爺包著紗布回來，又是喜悅又是吃驚——露生每次回來都是負(fù)傷，也不知他是什么嬌花，離了南京必定缺枝少葉。柳嬸抱著就要哭，露生含笑道：“都已經(jīng)好了，嬸子不必大驚小怪。我去洗個澡，你和紅兒把這幾位大哥好生安頓下來，周叔去隔壁通傳一聲，晚上先叫他們住在學(xué)生的宿舍?！?/br>
    周裕在旁也一并答應(yīng)，麻利地叫丫鬟小子們接待客人，自己陪著露生一路往里走。

    “小爺要是早些回來，倒能跟少爺見一面，他前天晚上回來了，可惜你不在。”他知道露生心里記掛什么，“沒你在他身邊，弄得頭發(fā)蓬亂，也不像個人，連齊管家都看不下去，把我也罵了一頓?！?/br>
    露生瞅他笑道：“周叔這么些年，見了他還是唯唯諾諾的，咱們這兒以后不必看他眼色。”問起求岳，嗔怪的語氣也放軟了：“衣服又沒有換？我就知道他這人自己照顧不了自己?！?/br>
    周裕笑道：“還好，回家來，萬事都妥帖了。在這洗漱吃了個飯，又去那邊看太爺了。”

    “太爺怎么了嗎？”

    “說是心口疼，病了好些日子，非要見一見少爺——我說那樣子去了反而嚇著太爺，少爺純孝，齊管家又不聽我的，到底還是拉他去了?！?/br>
    露生停下腳步：“太爺硬叫他回去見一面？”

    周管家公報私仇：“正是呢，其實(shí)少爺?shù)钠⑿?，咱們這里多熟悉了，吃的用的都稱他的心，何不在這兒睡一晚再走呢？睡一晚，今天指不定能見著您。齊松義倒會說他，三言兩語的，把他說走了?！?/br>
    露生聽了這話，掉頭便走，留下熱水都還沒燒開的柳嬸驚詫在后，追也追不上他一陣風(fēng)的腳步。

    “就憑這么一句話，你就知道我在這里？”

    “太爺是什么樣的人，還用得著我說嗎？”露生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愛你如命，怎么舍得耽誤你宵衣旰食的大策，別說你沒有病，就是真病了，他也決不會攔著你不讓去——我們在句容的時候，他尚且不肯讓你來回探病，此時又怎會為了心口疼的毛病讓你掛心不安？事出反常，必然有妖，我算定他是要把你扣在這里，才使計騙你回來?！?/br>
    求岳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天降神兵也不過如此！他一直覺得黛玉獸是他的外掛，但這掛得也太他媽到位了！碧瑤雪琪能比嗎？小龍女有這神機(jī)妙算的本事嗎？

    可這一刻兩人均無喜悅之感，都是心頭冰涼，求岳沉默地蹲在門前，露生垂淚道：“無論怎樣，你還有我?！?/br>
    求岳沒有做聲。

    ——說不下去了，再說下去，連自己僅有的一點(diǎn)信念也要沒了。

    門開了。

    穿堂的冷風(fēng)掃過他們肩膀，求岳困獸一般脫籠而出，露生追上他急道：“這一去兇多吉少，只怕你到了也已經(jīng)是回天乏力的局面，哥哥，你須做最壞的打算，能退則退，千萬不要傷心動怒！”

    求岳只覺這話刺心已極，連應(yīng)一聲的心思都沒了，摔開露生的手道：“我知道！”

    他抓著衣服鉆進(jìn)汽車，轉(zhuǎn)眼車子已不見塵煙。

    文鵠看露生搖搖欲墜的樣子，試探著問：“要不小爺你先休息一下？”

    露生咬著牙道：“去叫黃包車，咱們快去中山北路?！?/br>
    汽車的輪彀飛轉(zhuǎn)著、黃包車的腳步也飛奔著，他們追日一樣追著時間、趕著路程，向中山北路的會場疾奔，這真是外面的人想進(jìn)來、里面的人卻想逃。

    會場內(nèi)同仇敵愾的情緒在消散，誰也沒有說話，而自保的念頭卻使他們不知不覺地分向兩個陣營。

    日資進(jìn)場，其實(shí)是分為兩個方向進(jìn)場。一方面是資金的進(jìn)入，它將控制銀行的命脈；另一方面是日本貨品的傾銷，政府惠日政策之下，它必然會對國產(chǎn)商品造成致命的打擊。

    現(xiàn)在聯(lián)系他們的只有一條共同的利益，那就是法幣開兌，只要接受媚日的條件，法幣就能恢復(fù)信用，大家也都能喘一口氣。

    ——如果，如果犧牲其中一個部分，接受日資，或者接受日商。

    工界、商界，工商界，它可以是一個整體，但也隨時可以脫開。只要犧牲的不是自己就好！

    兩方人物都不覺暗暗地看向別人，江浙的紡織廠主更不覺挪動腳步，走向金忠明身邊。

    老爺子的話雖然既不堅硬也不中聽，可是細(xì)細(xì)想來，居然是最能顧全大局的——心里想，嘴上卻不好說出來，自己也知這念頭毫無骨氣，完全是割地求和，可要他們拿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卻是腦中空空，誰也想不出來！

    汪兆銘與三個日商卻是守株待兔，閑情觀望。汪兆銘細(xì)看眾人面色，心知時機(jī)終于成熟，不慌不忙，將秘書重沏的濃茶微微呷了一口。

    “諸位，想通了沒有？想明白沒有？”他吹開浮沉的茶葉，和藹微笑，“金老太爺畢竟年高德劭、見多識廣，他說的話是有道理的呀！諸君若是還有疑慮，不妨請他再多說兩句——金老太爺，你的安龍廠早就開工了，你作為董事，也提請交行開市了，對不對？”

    這話猶如平地驚雷，把會場炸得哄然作響！

    代表們顏色大變，萬不料金家領(lǐng)頭罷工罷市，居然偷偷地妥協(xié)投降，這一下震得幾乎腦漿迸出！榮德生拍案怒道：“汪精衛(wèi)你少在這里血口噴人！明卿待我們?nèi)绾?，我們豈能不知？他怎么可能擅自開工？”

    穆藕初也大聲怒道：“自安龍廠成立以來，從來只有讓利惠好，何曾背信棄義？須知罷工罷市，都是金家貼補(bǔ)我們費(fèi)用，他為什么要干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空口無憑，你別在這里蠱惑人心！”

    “金家貼補(bǔ)你們？你知道金家的錢是從哪里來？各位！是不是全忘了？捐資法幣，只有金家未曾行動，羊毛出在羊身上呀！金明卿早就跟我談過，只要能說服你們同意日資進(jìn)駐，日本代表和政府便全力保護(hù)我們江浙商人的紡織產(chǎn)業(yè)——一片苦心哪！”汪兆銘大笑道：“不信你們問問子良，問問交通銀行有沒有收到董事的開市命令！”

    “——這是真的?！彼巫恿汲林氐仄鹆ⅲ骸敖鸺掖砑徔棙I(yè)、cao控紡織業(yè)，為紡織業(yè)著想，我們都很理解，既然一定要犧牲銀行的利益——他畢竟是董事?！?/br>
    滿座嘩然。

    王眉壽沖到金忠明面前，再顧不上什么年高年輕，他一把揪住金忠明的衣襟：“是不是真的！金太爺，你說句話，你解釋解釋，汪兆銘說的是真是假？你金家真的要犧牲我們錢莊銀行，就這么開工開市了？”

    在座的錢莊老板、銀行經(jīng)理，也都跟著揪住金忠明，左拉右扯，幾乎把老頭子扯散，每個人心中都是一片絕望，沒想到自己混在人群之中，居然為人魚rou。亂紛紛地你一句我一句：“你倒是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認(rèn)是嗎？”

    齊松義一手難敵許多人亂抓，只得用拐杖隔開他們，金忠明的臉扭曲一片，恨視孔祥熙，又看汪兆銘，閉眼狠心道：“是又怎么樣！你們?nèi)珌韱栁?，全來問安兒，可你們自己有半分主見么？安兒費(fèi)心費(fèi)力，幫你們促成了會談，所以擔(dān)子就全落在我們金家頭上？你們怎么不去問問蔣公子，是他許諾我們這次會談必然成功，是他拍著胸脯跟安兒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事情一定能夠圓滿達(dá)成——要不是有他承諾在先，我怎么會同意開市開工！”

    蔣經(jīng)國霎時起身，驚得目瞪口呆——今天的局面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突如其來的變故把他打傻了，此時哪有一句話能說？恨不得抱頭鼠竄。

    他若是不起來，眾人幾乎要把他忘了，見他下意識地起身，激憤之情又添一層，蔣經(jīng)國不由自主地后退，手足無措、失聲叫道：“這和我無關(guān)！父親真的承諾我了！我也不知道明卿為什么背著我開市開工，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叫他來問，你們自己問明卿！”

    張嘉璈呆座席上，心中實(shí)難置信，可他明白，現(xiàn)在無論金家承認(rèn)抑或不承認(rèn)，只要去句容看一眼就知道，萬沒料到明卿不能治家，老頭子和他不是一條心，現(xiàn)在金家誰說了算都未可知，就是叫明卿來了又有何用？

    眾人卻是緊抓最后一絲希望，便如垂死抓住眼前稻草，作勢就往外走：“對！叫金明卿來！叫他自己說，老頭子說了不算，他在家躲病，我們揪他過來！”

    “——揪他來這！”

    他們不用去金公館，也不用去榕莊街。

    大門被人推開了。

    求岳喘著粗氣沖進(jìn)來，正與一臉惶恐的蔣經(jīng)國四目相視。

    眾人見他全須全尾地進(jìn)來，哪有半點(diǎn)病容？震驚之下，忘了去揪扯，看他一步一步，孤身走進(jìn)會場。

    “你們談了什么？”他問，“我不在你們談了什么？”

    章乃器快步走到他面前，也不知到底是該大聲還是悄聲：“你家老太爺說你已經(jīng)開市開工，這事是真是假？你同意了日資銀行重新入場？”

    求岳仿佛頭被人捶了一下，嗡地一聲。

    “我說沒有，你們信嗎？”

    這時候他看見坐著的爺爺——金忠明咬牙道：“安兒回去！今天有什么事情就沖著我來！你既已答應(yīng)了孔部長、答應(yīng)了汪院長，一言既出，哪能悔改！”他抱定了主意，攥緊拐杖起身：“你們也不用再問著他，他病糊涂了！要是不信，盡管去問安龍的廠長陶嶸峻，問宋子良——問他們是聽我的還是聽孩子的?！?/br>
    求岳“哈”了一聲，似哭似笑：“是這樣啊？”

    蔣經(jīng)國見他面上青灰，已無人色，唯恐他再看自己。他從未覺得明卿的目光是如此錐心刺骨，往常他總是愛笑愛說，哪怕談?wù)乱惨騼蓚€馬虎眼，現(xiàn)在卻是毫無生機(jī)的兩道冰線，一碰就碎，不碰便把人扎穿。這會場也已經(jīng)不像是個會場了，是無間地獄。

    他忍受不住，縱身沖了出去。

    現(xiàn)在沒別的主意可想，司機(jī)問他去哪，蔣經(jīng)國閉著眼吼道：“去小紅山！”他要問問他父親，問問他為什么串通汪精衛(wèi)騙了自己，騙了所有人，為什么總是攘外必先安內(nèi)！

    當(dāng)然，還殘存著一絲幻想，幻想汪精衛(wèi)是擅自弄權(quán)，或許他到小紅山來，還能力挽狂瀾。

    小紅山大門緊閉，宋美齡攔在門前，不叫他進(jìn)去。蔣夫人寒著臉道：“你不好好在財政部開會，跑到這里來做什么？你父親不會見你。”

    蔣經(jīng)國見她冷若冰霜的神色，最后一絲幻想也被碾得粉碎。

    “是他不肯見我，還是你不讓他見我，又或是這扇門，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對我打開過？！”他問宋美齡，“我明白，國共兩黨是不能合作了，我父親也容忍不了我加入蘇共，這是個家庭問題，也許在他看來是政治問題，怎樣不能解決，一定要這樣警告我？那這個警告也未免太大了！”蔣經(jīng)國幾乎是怒吼出來：“要針對我可以，為什么要讓整個工商界陪葬？”

    “他是你父親，究竟是他在針對你，還是你在針對他？”宋美齡冷聲道：“要針對，就憑你蘇共的身份，你就不會活著站在這里?！?/br>
    她與繼子劍拔弩張地對峙，一點(diǎn)愧色沒有、半點(diǎn)聲勢不讓：“這些話論理不該我說，但建豐你實(shí)在太莽撞也太狂妄了，你父親一次一次地對你寄予厚望，而你總是將他推向窘迫和尷尬的處境里。他接受你的婚姻，派你去美國談判，這原本是你們父子和睦的一個好機(jī)會，但你怎樣對待他的愛心？你在美國人面前，公然地主張和他背道而馳的政治立場，你叫你父親如何自處？你有為他想過么？”

    “可是他當(dāng)初——”

    “當(dāng)初怎么樣？當(dāng)初他對你還不夠厚愛？結(jié)果呢？結(jié)果就是你翅膀還沒硬就想著怎么讓你父親沒臉，你怎么和二姐一樣拎不清誰是自己誰是外？這些江浙的老財主們一天到晚地只想著斂財，叫你父親日夜難安，我勸他不要派你，他仍是信你愛你，指望你去平息糾紛，你做了什么？你和二姐一起聯(lián)合起來抨擊他！”

    “這不是他親口答應(yīng)我的？”

    “中正怎會答應(yīng)你這種事？”宋夫人攏蹙娥眉：“你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的男子，知錯就要敢擔(dān)當(dāng)，可你居然還在推諉?！?/br>
    蔣經(jīng)國被她堵得無一詞可回，臉上半是激怒、半是錯愕，許久，慘笑一聲：“我懂了！”言罷撤身就走。

    宋美齡也不相送，冷冷地玉立階前。秘書官謹(jǐn)慎道：“不要留下大公子么？”

    宋美齡恨聲道：“留他干什么？吃一塹長一智，他早該長這個教訓(xùn)，多年后就曉得是為他好了！”

    宋美齡話已至此——蔣公子只是天真，并不愚鈍，可惜智遲。

    這一刻他明白姨母的話了，也明白求岳的話了，始終不敢信的事情現(xiàn)在血淋淋地被證實(shí)了，他的父親為了一心追打國內(nèi)的政敵，情愿置東北華北的士氣于不顧，置垂危的國計民生于不顧，他要先排除異己，然后才考慮國家好或不好。如果這個罐子不能全抱在他懷里，他情愿破罐子破摔，江浙財團(tuán)不支持他，他就打散他們、打死他們，只要你支持他排除異己的看法，哪怕是日本人他也可以暫時地妥協(xié)！

    這么一來大損了江浙商人的元?dú)?，竟是過河拆橋，更叫自己與江浙商人從此成仇——江浙財勢、蘇共人勢，連消帶打地一鍋端了！

    江浙商團(tuán)是刺頭了些，國共兩黨也確是水火不容——可父親難道不想想，不御外敵、只顧著自相殺伐，難道不是短視？華北東北，就此拱手相讓，喪權(quán)辱國，是留萬年罵名的！

    此時坐在車上，只覺上不著天下不落地，茫茫然似大海中浮漂，恍惚半日，看見車窗外景色緩移，方知車子在開，他失聲問：“你往哪里開？”

    司機(jī)看他倉皇煞白的臉色，心中也覺憐憫：“大公子別怕，我看您心里不痛快，總是先離了小紅山再說。咱們現(xiàn)往城里去，金參議還在財政部那里僵著呢！”

    蔣經(jīng)國聽他話中撫慰之意，不由得心中愴然，握拳苦笑：“我哪還有臉去見明卿？”

    太陽已經(jīng)偏過天中，歪斜的太陽懸掛在青天之上，一點(diǎn)鐘了。

    會場里人心渙散，吵也吵夠了，罵也罵夠了。絕望的情緒扼著每個人的咽喉，他們知道秋天來了，民國短暫的金融的春天、工商業(yè)的春天，就要在今天結(jié)束了。

    求岳仍站在會場門口，沒有椅子給他坐，他也坐不下來。沒人告訴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看見汪精衛(wèi)的笑臉，看見鐵錨那一群狗東西，不用問也知道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了。眾人皆是冷眼看他——希望早沒了，不過是看他還能說出什么話來。

    “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你們也可以不用聽我說?！睕]有椅子，他就在地上坐下，掏出煙來，點(diǎn)上，開口，“遲到了對不起，搞砸了對不起。我就說說我想說的話?！?/br>
    “當(dāng)初我是怎么把鐵錨打出中國的，在座的可能不太清楚，六爺不在，張總經(jīng)理應(yīng)該知道。”

    “我們?yōu)槭裁匆惴◣?？因?yàn)槲覀兊膸胖撇唤∪足y外流，被美國人打得受不了，被日本人偷的受不了，沒錢用了，大家哭著決定把法幣推出來。那時候國家是多么支持我們，你們是多么支持我，我可以豁出命都不要，只想把這件事做成——現(xiàn)在想想跟做夢一樣。”

    “我們?yōu)槭裁匆嶅X？因?yàn)槲覀兿胍獓覐?qiáng)盛，我們?yōu)槭裁聪胍◣?，因?yàn)椴幌胧苤朴谌?。我不想我的祖國、我的親人，像傀儡一樣被人提來耍去，不想失去的領(lǐng)土再也回不來，不想離開的人再也見不到，不想摔倒了之后爬不起來?！?/br>
    “東北還在別人手里，華北還在別人手里，學(xué)生們在抗議，連女人都去支援，而我們坐在這，跟日本人討論，分錢?！?/br>
    “1934年，到現(xiàn)在，1935年，11月，這就是我們兩年換來的結(jié)果，稀爛。我們拿什么臉去面對那些戰(zhàn)線上的人，面對那些死去的人，面對那些還想做中國人的人，臉呢？”

    無人相應(yīng)。

    “你們?nèi)妓阌嫼昧?，也跪下了，那我沒什么可說的。就一點(diǎn)建議，日商要進(jìn)，可以進(jìn)，鐵錨想重新回來跟我打一場，手下敗將，我跟你打，但日資銀行要來，這不行。”

    有人冷笑道：“這算撇清你自己，賣完了銀行又賣紡織？”

    求岳轉(zhuǎn)頭，看看是誰說話，剛欲答言，孔祥熙已然搶先一步說話：“明卿就不要再說了，你現(xiàn)在不合適發(fā)言，說了大家更生氣。我來說一句吧——剛才金老太爺說什么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汪院長，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我為了法幣帶頭捐資，帶頭兌換，這是各位有目共睹的。金家雖然鑄成大錯，但明卿人來到這里，也有悔改的意思，大家不妨退一步，就此商量一個折中的方案。”

    他有圣人面孔，說話也是圣人態(tài)度，懇切、很能打動人心：“法幣還在健全之中，這個節(jié)骨眼上讓日資銀行參與，時機(jī)不恰當(dāng)，我身為財政部長，也絕對不會同意。華北東北的領(lǐng)土爭議，我們不會退讓，但日方的善意，我們也適當(dāng)?shù)亟邮?。剛才明卿說了，愿意接納日商重回中國的這個大市場里，我的意見嘛，還是要給予我們自己的商人一些保護(hù)——畢竟大家都很困難。大家回去，該開市開市、該開工開工，總是僵著不動，這又何必？”他看一看加藤：“要是日本代表也能接受這個提議，那就算談成了。”

    加藤利昭滿面笑容：“我們的要求很微小的，決不像別人那樣貪心，孔部長的話，很有道理的?！?/br>
    紡織廠主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一句“給予保護(hù)”也打動了他們的心，不禁暗道還是孔部長做事有條不紊，垮著臉道：“那怎么個保護(hù)法呢？須要大家照面說明?！?/br>
    孔祥熙忙道：“只要大家都能同意，具體的方案，可以改日再議”

    求岳歪頭看看他，看看這個慈眉善目的胖子，又乖又可憐的樣子，肥大的一朵白蓮。

    “我日你媽了個臭逼。”

    孔祥熙對他粗魯?shù)难哉Z不以為意，摘下眼鏡，他向求岳投來憐憫的目光，憐憫里夾著圖窮匕見的嘲弄。會議就在這一句罵聲中秋葉四散般結(jié)束，沒人宣布它結(jié)束，它只是不可能再繼續(xù)下去了。

    求岳仍坐在地上，心里空空的，如釋重負(fù)的錯覺。肩上的擔(dān)子消失了，它和這場會一樣，不是走到終點(diǎn)光榮地放下，而是半途被人拆碎折斷。

    搖搖擺擺地，他走出那個會場，許多人含怨含恨，匆匆經(jīng)過他身邊。求岳瞥見他們的背影，他們曾是他的同道，是他的同志，曾和他懷抱同樣的理想六出祁山，曾和他一起拼殺沖鋒，在云臺笑談。

    而他們終究匆匆而過，不再回顧他一眼。

    他所信任的人，為之出生入死追逐的未來，是多么可憐又可笑，他所懷抱的理想、懷抱的希望，是多么慘痛又無奈。以為長路漫漫，此時卻是無路可投，真如大圣金箍當(dāng)頭，也似姜維拔劍茫然。佇立階上，一股熱血涌上心頭。

    那時露生的車子正到了財政部門口，露生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他孤身一人，聽見他慘痛的一聲大叫——他原不該在這里，他們倆原本不該在這里。門口的警衛(wèi)攔著他，一道道怨憎的目光也擋著他，露生不知哪來的力氣，推開一雙又一雙攔著他們的手，他沖出去的樣子并不柔弱，卻叫人想起焚稿斷癡情的黛玉，求岳摔在他懷里，是被這世道焚壞的稿子。